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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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读书从不用功。用功太费神费心费力,她没这个必要。她去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星期里总有两三天要打发紫藤到学校去告假,说是我们家小姐又头痛了胃痛了肚皮痛了等等。学校对这类学生从不管束。要管也只管两头:开学时要缴足学费;考试时要每门在六十分以上,红灯不能超过三个,三个之内一定要补考及格。可心家不在乎那点学费;可心不在乎那半年一次的考试。她天资聪慧,自学能力强,老师讲课对她来说只是点拨点拨,回家来翻翻课本她自己就能大致领悟了,毋须花多大力气。可心读书只是为了消遣。尽管那间长十步宽十步的后厢房布置得华贵高雅、应有尽有,尽管打开了窗户,四马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可以尽收眼底,但父母双亲把她从小就管得死死地从不让她下楼去投入尘世,于是那千金小姐的闺房实际上成了专为她设计的高级牢房。对可心来说,一星期里去学堂坐几天,跟那犯人放放风保外就医假释数日,没什么两样。为了这轻松轻松的目的,她本来倒也并不坚持着继续求学的。她读过十来年前风行一时的鼓吹“新女性”的作品,倾心于那新女性的自由恋爱大肥私奔非法同居,却并不向往独立谋生投身革命改造社会。她们能行,她李可心不行。李可心身体不好。李可心不愁吃穿。李可心没这种雄心壮志。李可心是才貌双全待价而聘的上海小姐。李可心明摆着是可以笃定成为偌大的沈家花园的未来女主人的——只有一点不称心的是,那小阿源,怎么看也不太顺眼,虽然未必太讨人嫌。
左看右看都顺眼的张宗元,在可心生活中出现了。他在学校里任教。可心离不开他了。可心于是就改了初衷,坚持着要升高中,而且不愿按爹娘意思会升教会女中,只愿意进入本校的高中部。她已经打听到,张宗元下个学年,已接受了高中部的聘书了。
父母当然拗不过这娇惯了的独养女儿。
其时.沈家的公子沈源,也正张罗着要出国留学。沈李两家约定;一家送子留洋,一家为女延学,婚事待双方毕业后再议——真要说起来,为他俩谈婚论嫁也是早了点,可心刚满二十,而沈源,十八周岁也没到!
可心于是送了愿了。
她在临开学时,让紫藤去学校抄来了一张课程表。但凡有英文课国语课的日子,她都用红笔点了小点子,每课必到。
她精心地修饰和打扮自己,但决不妖艳俗气。她从张宗元的衣着风度上揣摸出了他的欣赏要求。她果真从张宗元注视着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她很努力地学英文,很用心地完成课堂作文。这两门课她学得很出色。张宗元日渐注意起她来。英文课上他常常点名让她与他对答,国语课上他好几次用那好听的卷舌音和鼻音诵读她的文章。有一次他读得很忘情,竟然当堂赞赏道:“太妙了!才思横溢!好一个才女!”
“才女”为此而在红木雕花大床上足足一个星期辗转难眠。
她知道他已有家宝,而且还有一个儿子。但他的妻儿都在天津老家,陪着那里的老父母。他单身一人在外闯荡世界,住在离可心家不远的天舞台后面的一个亭子间里。可心曾随了几个女生去过一次,只见那鸽栩似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销,一张书桌,堆满了摇摇欲坠的各种书,俨然一个单身汉的卧室。可心对那个遥远的理论上的家室妻儿没有具体的认识。占据了她整个心的只是一个单身的张宗元。
若非因时局的变化,张宗元失却了教职,一度流落于沪无以谋生,李可心与张宗元的关系,或许也就仅仅停留在师生关系这一层上,充其量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学生暗暗地恋上了一个年轻的老师而已。
校里贴出了布告,称张宗元“言论过激”,“有失师道”,“自即日起解聘教职”了。
换了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来上英文课,出口的英语竟带宁波腔,第一堂课还来“下马威”,把黑板擦当惊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可心因为心不在焉,没有听到她点名提问,竟被她用极为尖酸刻薄的语句当众羞辱了一顿。下课铃一响,可心就拎起书包,也不等紫藤来接,离开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天揭舞台后面的亭子间去。
门锁着。先轻叩,后重敲,仍无人开门。倒惊动了楼上的房东太太。她说,张先生吗?前几天让警察署传去了,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左联”,不过今天一早就放回来了,刚出去理发,小姐你是不是到我房里去等一会呢?
“不了,”李可心大大方方地说,“我晚上再来启您转告张先生,晚上不要外出,行吗?”
她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从明天开始,她不去学校了。父母表示诧异。可心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学校风气不好,言论过激,有失师道,所以不想再去惹是生非。李步正李太太听了都有点半懂不懂。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学校好像是跟哪一方的政治有了点纠葛了,而这,在他俩看来,是绝对的危险、万万不可招惹在身的。他们俩马上一致赞同可心中途辍学的决定——他们本来就觉得可心继续求学并无必要。
“不过,”可心说,“我想请个家庭教师来。”
“家庭教师?”李步正想了一想,倒也挺爽快地作了答复,“行啊,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为自己的公子小姐请家庭教师。”
“这倒是。”李太太附和道,“他们沈家,也为阿源清过,为他补习英文。”
李可心说:“我就是想请英文老师。”
李步正说:“你又不出国,何必补英文?要我看,还是请人来教点‘实用会计学’好……”
“不学会计!”李太太打断他,“没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太太自己做会计的。学点女红吧,刺绣什么的,要不就是弹钢琴,他们沈家祖孙三代都出过国,很洋派的……”
“我只学英文。”李可心说。似乎是为了安慰父母双亲的热心,她又补了一句:“别的课程以后再说。”
当天晚上,由可心提供地址,由紫藤陪着,李步正去了一趟天赠舞台后面的亭子间。
张宗元等候着。房东太太的一番描摹,让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找上门来的是李可心。李可心的形象很有特征,房东太太只说了一句:“像个林黛玉似的”,张宗元心里就明白了。他以为可心晚上还要来。虽然不清楚她的来意,他还是很仔细地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书垒得齐一些,床单拉得平直些,稿纸归成一堆,桌椅各就各位。李步正一进门,那虽然狭窄但整洁有序的小小亭子间,马上就给他留下了好印象。绸布店老板很精明,一眼还瞥见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相片:除了两个书卷气十足的老人之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张宗元夫妇,而倚在老人膝下的,当然是孙儿了。李步正心里曾经升起过的一点疑虑顿时打消——自己那生性孤傲才貌双全的宝贝女儿,怎么也不会与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人生出什么瓜葛来吧!他在与张宗元交谈时,又细细地打量了面前这位英文先生。果不其然,谈吐稳当,口齿清楚,面容端正,举止得体,一副大家子弟的派头。他其实没有看到这位曾被警察署拘押过几天的“思想过激”分子,在今天刚被释放出来时的狼狈相。他见到的是刚刚洗了操理了发整旧返新的文化人张宗元。更何况,他那宝贝女儿滴水不漏地向他隐瞒了张宗元被学校解聘的实情。
他当即送上一笔堪称丰厚的聘金,清张宗元担任李可心的英文家庭教师,每周三次课,每次两个钟头。最初是白天,后来张宗元在英办《文汇报》谋到了一个专跑社会新闻的位置,任教时间就改成了晚间。
房里熄了那印度奇市香,李可心感到呼吸舒畅了不少。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在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饥饿感。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那虚弱的胃里,日日夜夜总是还不等消化空了就又填上了美味佳肴或者中药西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令她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挣扎着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坐到了写字桌前。
楼梯上传来紫藤的脚步声。
然后听得见她把钢精锅放到了门口的那张八仙桌上。乒乒乓乓一阵响,紫藤在取碗碟调羹了。可心感到嘴里涌满了口水。
“紫藤!”
“哎!”紫藤两手各端了一只小碗,用**顶开门,探进头来,“可心姐你好点儿了?什么事?”
“进来。”
“哎。我把汤团送过去,马上就来。”
“进来。我看看什么汤团。”
紫藤不胜诧异,端了那两只碗走到可心面前。李可心望了望碗内浮着的热气腾腾的几个糯米圆子,问:“咸的甜的?”
“肉馅的。”紫藤答,“可心姐你……”
她没把问题问出口来。从她随母亲到这李家来帮佣,快十年了,从来没见到这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生动地要什么东西吃,从来没见到她的面孔上现出如今这番馋模样。但是那李可心意就伸出她那只白白的指头细又长的手,把一碗汤团端去了。
“我尝尝。”她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可心姐你慢点嚼,”紫藤说,“糯米的,嚼细点,不好消化呢!”
“这一碗你吃了,”可心说,“陪陪我。等会儿再去买两碗,给他们送去。”
十六岁的紫藤又担心又纳闷:刚刚还这么大吐特吐,何以一会儿工夫,竟如此狼吞虎咽起来?
送走了李家人,沈源才将“华申”已被日本人“军管理”的事告诉母亲。
沈太太整个晚上都因为李步正全家的到来而喜气洋洋的,气也不大紧了,咳嗽也少了不少,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朵肺病患者特有的红晕。听了儿子这么一说颧骨上那两片红顿时退色,喉头一阵痉挛,只顾着呛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源忙着为母亲捶背、端开水,一面安慰着她:“军管理就军管理罢,又不只是我们华申一家。还不光是水泥业呢,所有的建材行业统统都在这第二批范围内……华申还算好的,属于第二批,毕竟缓了我们半年……”
沈太太虽然咳得半死不活,却并不糊涂,一口气刚缓过来,就流下眼泪拉住了儿子的手,喘着说:“日本人毒啊!援我们半年,还不是让我们拼死拼活地把工厂整修起来,等万事俱备了,他们再来吃现成饭……”
沈源苦笑了。母亲的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太太说,“怨我,总记着你父亲的话,让你一回国就重建华申,苦了你了,阿源……”
沈源较轻地把手从母亲冰凉湿粘的掌心拍了出来。他知道母亲摸到了他半年中迅速变粗变硬了的双手,特别是摸到了左手手背上的那道伤疤。那是刚回国去苏州河打捞机器时被一根铁挫伤了的。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平喘药和镇静药来,跟赵妈一起服侍着沈太太吃下去。
在沈家当了近二十年佣人的赵妈惴惴地问:
“少爷,什么叫军管理?军管理就是没收吗?我们的厂就算他们的了?”
“也不全是,”沈源答,“只是移交管理权……工厂产权还是属于原厂主的……”他想安慰母亲。
沈太太却在枕头上摇着脑袋:“没什么两样的了,我懂。你父亲在世时就跟我说过,一个工厂,只有开工生产,出了产品,才是活的,才有价值,开厂的人是在生产的产品上赚到钱的……那些房子、机器,只不过是用来出产品的工具而已……日本人抢去了管理权,留给我们所谓产权,产权又让他们军管了,不能卖,不能动,那等于没有,是死的……一个华申厂,就这么囫囵吞地被他们夺去了…
沈源只能哑口无语。母亲不愧是沈氏女主人。她虽然几乎足不出户,却申请从事工厂实业的经济之道。欺瞒不了她。只能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再与她商讨回后的对策了。
沈太太眼角边挂着泪珠,沉沉睡去。
沈源叮咛那陪伴母亲同睡一屋的赵妈几句,让她半夜里再给太太服一次药,然后略起脚跟,走出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上的灯昏昏然半明半暗地亮着,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熄灭一样。战后的上海,电力供应一直不足。这里是租界地段,还算是好的,只是电压低一些。闸北南市那一带,三天两头要断电,蜡烛都成了上海滩上的抢手货了。谁能保证得了这里永不断电呢?张宗元不是在电话里预言过吗,租界早晚保不住的。看样子要让大勤去买一箱蜡烛来,备着,备而无患才对,沈源想。
他走到自己那间西首卧室门口,手刚握住门把,却又松开了。满腹烦心事,哪能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睡得着!还是去花园看看吧,若是田大勤送了客返回了,不妨跟他一起为那几盆茉莉花施点肥。夏日快到,母亲房里少不了那种香气四溢的花呢!
他踩着铺了松软的羊毛地毯的螺旋形楼梯,下到了底层大厅。
六月份的天气了,地毯早就该卷起来,清洗一下,晒干了放进储藏室。可是母亲病怄怄的,自己为了厂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里顾得过来!
大厅里乌洞洞的。只有那盏十五支光的门灯幽幽地弥开淡黄色的光,将大厅四壁的淡蓝色涂料变成了枯萎的茶色,好似僵卧在街头的难民的面色。两根大圆柱巍然立于楼梯两侧,原本漆了大红朱漆,虽然有点像供了四大金刚的大殿,但也还有气派,可前不久自己为了追求欧美风格,雇人来改漆成乳白色了,一下子就改变了整个大厅的色调——母亲极不喜欢,说是把好端端一个大厅弄得像伤兵医院了。难怪母亲。要按原先的设计,这四面墙壁,都该针上一人高的护墙板,安上艺术壁灯,再配上那乳白色大立柱,那就绝对不会现出如今这种凄凄惨惨的景象来。可是,精力呢?时间呢?兴致呢?——钱虽然有,但顾虑着办厂,要扩建厂,要增添设备,别的都只能往后放一放了。
大厅一侧垒着的那几个木箱,更让人看了心烦。那是一组巨型吊灯。是按照从美国带回的图纸,由沪上最大一家玻璃器皿厂定做的。按设计要求,这组吊灯应该由红、绿、黄三种色彩组成,拼接起来后安到大厅正中上空,将会使整个大厅都显得如大不列颠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沙龙一般富丽堂皇!但是,箱子运进大厅都快两个月了,原包装封条都没启开过,还不知道运送途中有否震碎了什么呢!
是该把可心娶进来了,沈源在步入花园时想着。需要帮手。需要主妇。需要一个过日子的妻子了。
没有了厂,至少该有个像样的家吧!
年方二十四岁的沈源,在论及男娶女嫁时,已淡然漠然、了无兴致、只有实用观念了。
他再不是出国前的那个小阿源了。小阿源是沈家花园里三代单传的独苗。一家老少加上十几个佣人都围着他转,人人都来援操一把,终于塑造出了他那“在家一条龙,出外一条虫”的性格。父亲沈渊,乃至于再上一辈的沈深老爷子,对他不调不严,日长时久地令他学会了见貌辨色,委曲求全;母亲沈太太,还有一大帮男女下人,对他万般溺爱奉迎,自然使他从小就自以为是上等人、天之骄子,来世间走一道本就是专为享福来的。爹老子们逼得紧,他学习倒素来用功,遗传基因又好,所以一路读书读上去,都是名牌,而且成绩也属使使者;母亲主持的内室宠得厉害,他又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兼之这十里洋场的熏陶,于是不到十八岁就活脱脱成了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白脸小开一个。除了每学期交出一张成绩刮刮叫的“报告单”之外,他身无一技之长。但若让他谈谈上海滩上哪个角儿最红,哪种轿车牌子最好,哪家法式西餐最正宗,哪家跳舞厅里的爵士乐队最地道,哪匹良驹在跑马厅里有希望夺魁,他都可以如数家珍。高三还没毕业,他倒已经换过三、四个女朋友了。
沈太太一心拉拢他和可心,他知道。对这位年长二岁的表姐,他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心存畏惧。表姐生得很漂亮。读了那么多学校有过那么多女同学,没有见过比表姐更漂亮的。倒也不是说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她只是那么一种气质,令人不能不生爱慕之心,却又不敢轻侮。表姐属于那种稳重高雅淡泊恬静的冷美人。她的文学修养极好。她案头放着的那些书,沈源读过的不及十分之一。沈源只喜欢数学和格致学,每学期成绩最差的就是国语了。随了母亲去那市中心的石路口,一踏进可心的闺房,那案头上的齐刷刷的书们,就像可心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一样,向他沈源发射出冷冷的不屑的光来。沈源不大相信可心会肯嫁他。尽管两家长辈谈得热乎乎地,特别是母亲和可心爸,似乎是非做成亲家不可的了,但沈源在可心的书中,瞥见过几本专写新女性解放的小说,题名是《隔膜》、《莎菲女士的日记》之类,沈源看过的,知道专为那些崇尚自由恋爱抗拒父母包办的女孩子而作,他想,那心气高人云霄的可心表姐,焉知会不会也存了自由解放的心呢?
公元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沪战,毁了“华申”,也结束了沈源的少爷生涯。沈渊不惜重金,也不管沈源愿意不愿意,硬把他送到了美国。他一定就是五年。
五年岁月,沈源脱胎换骨。
并非美利坚合众国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实在是因了冯丽,那金发碧眼的玛丽。
他与班里的另两位男生进行竞争。虽然那两人是白种人,其一还是很正统的英裔贵族后代,但是他们都败北。玛丽倒向了他、沈源,一个黄种人。因为他有钱。父亲供给他的不算,临行时母亲悄悄塞给他厚厚一叠美元。母亲娘家是巨富,进入沈家后又治家有方,聚财本来就是为了他这个独养儿子。他以手中的这一厚叠美元击败了那两位自以为属于高等人种的白脸小子。他与冯丽痛痛快快地游览了西部地区,日夜厮守在一起,赛似一对新婚度蜜月的小夫妻。他爱玛丽爱得发狂。她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热情女子。她完全不同于中国姑娘。再好的中国姑娘也不过是一饱蜜糖,而玛丽是烈酒。玛丽让他神魂颠倒,而且还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足够的魅力、足够的竞争力的男子,而并非那个让单单瘦瘦的李可心投以白眼的小男生。他决心正式娶玛丽为妻。他征询玛丽的意见,玛丽不胜诧异,说,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才多大?你们中国人难道都这么早就结婚?怪不得都说你们落后呢!沈源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俩,不是已经……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吗?玛丽笑了,胡说,她说,我们双方都是自由的,谁也约束不了谁,这才是事实呢,我不想结婚。沈源没有办法。但是过不多久,他想出办法来了——他不想办法也不行了。他的钱袋已空,而父亲汇给他的供下学期使用的全部学费生活费,也眼看要用完了——他对玛丽说,你不是总希望到中国去吗?你若是同意结婚,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到上海举行了婚礼后,我陪你去北平,玩故宫,去山东,登泰山,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跟你往内地去,四川峨眉山、广西桂林,甚至西藏布达拉宫。玛丽听了果真激动,只提了一个问题:怎么,不结婚就不能去吗?是的,沈源回答,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东方国情毕竟跟这里不一样嘛!行!玛丽很爽快地答应了,尽快动身吧,她说。

沈源发了一封快信到上海,夹上几张他与玛丽的合影,要求父母批准结婚。信末附了一句话:
“回国机票,望在沪代购并途寄。”
沈渊很快就亲笔回信,简而又简:
“继续求学。获学位后返国与可心成婚。”
也有一句附笔:
“年内不再汇款,好自为之。”
沈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厂里家里都说一不二。送儿子出国,是他在第一次林沪战争“华申”被毁之后,企图东山再起重整家业的总体计划中的一部分。按他的预算,儿子在国外学四年,理论基础打扎实了,回国后马上就可以到厂里出任襄理,边学边干。用不了多久,便让他顶上自己的班。他自知患有高血压,再这么独当一面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还深知儿子在沈家花园的秀花秀木之中难以成材,所以要将他连根拔起,抛到异国他乡去见见世面。但他没料到这大少爷别的世面还没见,倒去见了金发女郎的世面了,而且居然还想中途辍学带了这红眉毛绿眼睛来共享他老爷子的福。盛怒之下,他立即断绝了对儿子的经济供应,而且还对家里那个因为代儿求情而不慎泄露了自己曾暗塞私房钱的沈太太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是儿子就是生生地让你给宠坏的,生了这种儿子只能譬如没生,沈家门里没了他也不会断种绝代,大不了再去讨几个三房四妾来,会生儿子的女人在这上海滩上难道还会找不到?沈太大气得死去活来,最后吐了血还向沈洲保证说一定听你的,再不敢擅作主张纵容儿子在外花天酒地了。只是儿子没了资助怎么生活,总不能让他在美国讨饭吧?沈渊硬了心肠回答,让他讨几天饭去!他若是熬过了这半年,他就是我的儿子;若是就此饿死他乡,也只能证明他这辈子永无出息,沈家不要这样的后代!
说是这么说,沈渊这口气只憋了一个多月。美国方面竟杳无音讯,沈太太开始以泪洗面,沈渊心里也发了毛了。亲生儿子,割不断的亲情,他接二连三地发了几个电报过去。还是没回音。老头子急了。尽管那段时间里,他为“华申”的重建殚精竭虑,忙得没日没夜,沈太太肺病又进入了第三期,他还是决定亲自去美国一次了。
岂料机票刚买好,就接到了沈源一封短信。信是从得克萨斯州发出的。沈源说,因交不出学费,已从原学校退学。现在此地一家水泥厂觅到了一份职业,温饱不愁,家中勿念。工余在复习功课,打算投考本州一家有奖学金的建材学院,自感问题不大云云。
沈渊读信时流了眼泪。倒不完全是心痛儿子,而是发现儿子毕竟是沈氏血脉,骨子里还是钢筋水泥,这一关,儿子是挺过来了。感动之余,自然还有自豪,暗自庆幸没有被沈太太的眼泪和咳嗽所软化,对付儿子的那“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一招,是奏效了。
沈源永不能忘记那几个月的日子。
玛丽就像爱上他那么快地立即抛弃了他。那个英裔贵族后代顶替了沈源。他为她支付了下学期的学杂费用,而且把玛丽接进了他家那幢维多利亚式别墅。沈源在整整半个月里,几乎天天晚上要登上那别墅后面的小山坡,远远地望着那扇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出来的拱形落地大窗,一直望到里面的灯光熄灭了之后。在山坡的一株合欢树下,他曾起过上用的念头,但没决心,也没那胆量。父亲那封断情绝义的短信毕竟在尾巴上拖了一句“好自为之”的话。站在合欢树下想象自己是空吊起来舌头吐出来的惨象时,那四个字的饱含勉励之意的谆谆教导为他透出了一线光明。可心的倩影在面前闪过。那眉清目楚的面容回忆起来显得特别柔和。为什么要死呢?他问自己,真就在玛丽这么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有可心呢!何必这么可怜巴巴地瞻仰这早已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式别墅?我有沈家花园!何必因为囊中羞涩眼看要付不清房租而误以为走投无路了?我有沪上闻名产品销往香港澳门的“华申”水泥厂!我不死了!我偏不死!
最后一张钞票化成面包之后,沈源不得不进一家华人开的洗衣店当了接送衣物的临时工。
他受不了扔出脏衣服的洋人和虽然以洗衣为生却也还是他的雇主的老板的两重闲气,不到一个星期就自动离店了。
他到一家酒吧当了助餐乐师。他会弹奏钢琴。虽不精通,但对照着乐谱,总能弹完全曲。那些进酒吧的人本来就不是来欣赏音乐的,所以也并不计较他弹得没一点感情,所有跳出来的音符没一个带艺术灵感。酒吧老板为人还和善,而且知道他和玛丽的那段罗曼蒂克,见到他那时挽了马丽来当这家酒吧之顾客时出手大方,很有点富家子弟风度,因此当他落魄之后,倒也格外关照些:除了支付比较优厚的工资之外,还破例每天招待他一顿晚餐。吃这顿晚餐,实质上限“讨饭”已没什么两样了,正被大洋彼岸的老父母所不幸言中。
即便是讨饭罢,因为讨得轻松,施舍者又不给白眼看,这从小就养成了情性的沈源,倒也打算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了。他算计着:过段时间,让父母的火气消一消,自己则积攒起一张回国的船票钱来——机票买不起,五等船票还不是太贵——然后马上就打道回府,还做那沈家花园的大少爷去。三代单传的独苗,老父母还会扫地出门吗?
可是一天晚上,那一头金发丰满健壮的玛丽,紧紧地依偎着贵族后裔来到了酒吧。他们一坐上餐桌,就像两只即将交尾的鸟儿一样热烈地亲吻起来。沈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已经明白这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不会保护甚至同情他这个中国穷小子。他还曾想跳起来,跑出这酒吧。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不行,他连躲也躲不起,吃过人家的一顿晚餐,要拿人家的钱,他必须牢牢地粘在这琴凳上,为顾客们、包括玛丽和她的新情人,老老实实地弹奏每一支他们所点的曲子。他把自己的头尽量转开,他把自己的身子尽量缩进灯光的暗影中。但他还是被玛丽发现了。他没有抬起过目光,但他感觉到了玛丽的。他而且知道,玛丽很快就挽了那沉浸在她的爱中而漠视了周围一切的贵族后裔,匆匆地出了门了。
夜半时分,当他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子,走出关灯打烊了的酒吧时,候在门口的玛丽拦住了他。
他们在寒风凛冽的街上面面相对。
“为什么不回国去?”玛丽问。
沈源冷笑了:“小姐,借几个钱给我买机票,如何?”
玛丽却也笑:“不至于是这个理由。你现在这个样子,回不去!”
“嘿,我父亲不接纳你,不等于不接纳我。”
“是吗?”玛丽直视着他,“我可背得出你父亲那封信的全部内容。他不光不要洋媳妇,也不要浪荡子。他要接班人。你还不如我那么了解你父亲。你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老板!而你,”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说,“不是。”
“多谢你提醒。”沈源说,“不过我也提醒你,当这个不是男人不是老板的人没有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时,你似乎说过很爱很爱只爱他一个的。”
“你不感到指责我对改变你的处境毫无意义吗?”玛丽答,“我不是为了争吵来这里挨冻的。我的确爱过你。只是我现在不爱了。而且我知道你也对我死了心了,因为你们中国男人是讲究所谓贞操,不会再爱一个投入别人怀抱的姑娘的。我只是来给你提个建议:离开这个酒吧,马上离开,但不要急于回国,即使有了买回程机票的钱……"
“小姐,用得着你来给我设计前程吗?”
“用得着。”玛丽说着,递过一个信封来,“去得克萨斯州吧!我叔叔在休斯敦有一个小型的水泥厂,跟你们家正是同行。你去那里干活,算是为将来返回中国后当老板作前期准备也可,算是挣钱谋生也可。我叔父需要你这样的帮手。此外,得克萨斯州是美国建材.行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州内有好几个专门学校,而且向优等生颁发奖学金。你学习成绩好,希望很大。”
她说完这一切,嫣然一笑:“亲爱的源,你我两清了!”马上就转身离去。
那信封里,装了一张去得克萨斯州的长途汽车票,还有一封给她叔父的推荐信。
玛丽是个奇女子。她掐死了他的爱心,她使他明白那种罗曼蒂克的爱是多么轻佻、一文不值、不堪一击。他从此从一个傻乎乎的寄生虫,变成一个懂得必须靠自身努力,在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生存社会中找一方立足之地的成熟的男人。他在自己的床铺上瞪着眼睛彻夜不眠,思前顾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玛丽对自己的安排,是从根本上参透了上海老爹沈渊的良苦用心。他动身了。
玛丽的叔父,一个跟自己的父亲神似形不似的老板,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帮手”,只需要工人。
他一点也不买玛丽的面子,吩咐沈源到成品仓库去搬运水泥。
“华申”水泥厂的小开这才刚刚知道,一袋水泥,国际化标准包装,每袋净重四十二点五公斤,若是以桶装,加一倍。
不久,一个管碎石机的技术工把自己当成石灰石投入了碎石机。处理了一应殡葬抚恤事宜后,沈源把升顶班,进了碎石工场。
再过一段时间,玛丽叔父把沈源调入了配料间。因为一个精明的厂主,很快就会发现谁有不同于他人的才干。这中国的小伙子,口算心算特别迅速,而且懂得化学方程式,进入配料间一个顶俩。玛丽叔父识才。
到沈源以优秀成绩考入州政府主办的官方建材学院时,玛丽,叔父还真的很有点依依不舍了。他说,他正在任命他为技师呢,而且,还正在考虑把他的几个女儿中的哪一个许配给他呢。
沈源对他的女儿们毫无兴趣。世上可以有白头偕老的夫妻,但不会有一成不变的爱。他要结婚,他会有妻子,但不会有爱了,他已心如枯井。
李步正夫妇以为,女儿可心近期身体不适,都是因为天气太反常了的缘故。
都快到夏至了,早就该“出梅”了,可是今年这黄梅天绵绵无期好像总不想完似的。太阳半死不活地照着,淡淡白白的光融入淡淡灰灰的天空中,厚墩墩地好似给整个上海城罩上了一条陈旧不堪的大棉胎。棉胎又浸泡在靠集细雨中。一边在出这半死不活的太阳,一边却又在下半死不活的“黄梅雨”。渐渐沥沥,不大不小,不成雨点,只成雨线,扯不断的线。空气里充满了湿湿粘粘的潮气。什么都发了霉。门框窗框大橱脚碗橱边迅速长出一层暗绿的霉斑来,紫藤今天擦了,明天又照样冒出来,而且比头一天更加茂盛。饭菜只要有剩的,馊得比大热天还要快。晚在阳台房檐下的衣服挂了一个星期也干不透。人好像也在发霉,特别是那总是一副病怄诉模样的可心,原本光洁如玉的脸上,竟生出两块浅浅的黑斑来,跟那长在橱门上的零点真没什么两样。平时并不太喜欢化妆的可心,让紫藤去买了一大瓶“面友”来,将那种厚厚的特白的粉质膏徐到脸上,这才勉强遮掩住了。只是那本来就血色不足的脸,显得越发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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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步正在忙着抢救他那些呢绒绸缎,一时里无暇顾及家务,并没太在意了宝贝女儿的变化。
他的“大祥”开在石路四马路转角,但仓库却在大马路与二马路之间的沙市口。那地方虽然离大马路咫尺之遥,但属于贫民窟,房租特别便宜。他租了一间足有一百平方米的底层房,专用来堆积货物。他很喜欢投资囤积。他掌握了上海滩上摩登男女的消费规律:喜欢赶时髦,追求时新,喜新厌旧,移情速度特别快。他于是就在密切注视四马路上倩男女的衣着打扮中,及时捕捉最新消费动态,同时在“大样”及时抛出最赶浪头的时新衣料来,配以大幅广告,以吸引顾客登门。要做到这一点,自己就必须备足了货源。尤其是货物的品种,要多多益善,做到人有我有,人无我也有,到时候想抛什么出来就可以抛什么出来。他在做生意上是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他从不因为某一种布料的“落市”,即过了时髦劲头不为摩登人所钟爱了,而灰心丧气惊惶失措。他明白这上海滩上的消费爱好就像中国土地上的政局一样,今天不知明天事,十年风水轮流转,瓦片也有翻身日,各领风骚多少年,谁也估摸不准的。许多时新的花样,若是仔细想想,其实还不都是老调子重弹,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刚刚流行过的,如今稍微变一点花样,改一点细节,便又以弃旧翻新的姿态出现了。看透了这一点,李步正就很能做到圣哲范仲淹所提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从不担心商品的积压和滞销。他从那厚实的仓库里调拨出行俏的时令货,搬上柜台,出广告,招徐顾客,同时把一时里卖不掉的运到仓库去,搁上水架,放好防蛀樟脑丸,以等待下一次时髦浪头转回来时让它们重新杀上市场。在生意场上,他素来是处变不惊的。
但公元一九三八年春夏之交的可恶的黄梅天,却让他疲于应付而且很惨重地损失了一笔了。那水泥铺地的仓库,潮得像刚遭过水灾似地,脚踩上去竟会叽叭叽叭响。大批呢绒发了霉。绸缎类软塌塌地失了光彩。李步正从店堂里调动了两个伙计来,日日夜夜地用小板刷刷去霉斑,但正如紫藤在家里擦拭杨门总也擦拭不干净一样,那羊毛织物上的绿色菌类生长得比橱门上窗框上的更快。李步正不得不开始“不惜血本大拍卖”,将那些眼看保不住了亦即再积压下去势必会成一堆羊毛灰的呢绒料子削价出售。售价一跌再跌。一方面因为遭此厄运的不止他一家“大样”,另一方面上海人够精怪的,少有人在夏季即将到来的黄梅天里去买缎呢绒料来放到家中去让它发霉。李步正胖嘟嘟的脸也跟他女儿可心似地发了黑而且日见消瘦了下去。
不受黄梅天影响的是李太太、可心的娘。她在忙着操办女儿的婚事。婚事预定在六月底。大家都想早点办了。沈太太自知不支,希望见到儿媳妇进了门再咽气。沈源在忙于“军管理”之后的移交手续,在“华申”里虽窝火却又不能不在驻厂日军的刺刀下忍气吞声,回了家心灰意冷落落寡欢,一夜夜地呆在花园里,或是跟田大勤一起翻上弄泥,或是干脆痴望满天下不完的雨丝,让沈太太见了好不心疼。沈太太明白儿子急需一个伴,婚事无论如何也拖不得了。李太太也急于成交。她已经几次与沈太太促膝长谈过,如亲姐妹似地,终于基本上摸清了沈家丰厚的家底。在一次亲眼见了沈太太准备送给可心的见面礼——一枚抵得上李家全部家当的大粒钻石铂金戒指之后,她真恨不能第二天就把女儿送进那沈家花园去。田大勤驾了老“福特”送她回来,她对田大勤也显出了加倍的客气,硬拉了他上楼坐一会,还吩咐紫藤立时三刻到马路对面的饭店里叫一客点心来,招待这位开车司机。
“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李太太亲热地说,“我们可心到了你们沈家,你可要听话些!不要放刁!”
“李太太你说什么呀!”田大勤红了脸,“我怎么会放刁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太太笑着说,“你这家伙虽然闷声不响,心里却是样样都有数的。素来有句话,不会叫的狗才咬人呢!”
田大勤脸上虽也在笑,心里却免不了恼火,暗暗想着:“哪有这么粗俗的女人的?还没成为主子呢,就摆主子的威风了!沈家人毕竟有教养,从来也不会把人比作狗不狗的。这样的娘,能教出怎样的女儿来呢?”
李太太却还不住四,依旧在滔滔不绝:“我们可心——以后要做你家少奶奶了,也跟你一样的脾气,外面看着文文气气的,其实都是做着肚皮里的功夫。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田大勤直想笑。“这样的娘!”他想,“刚把人家比作‘不会叫的狗’,竟就又扯上自己家的千金了!”
紫藤噎噎地上楼来,一手端个盘子,里面一叠油炸春卷,一手一个碗,捐了盖,原来是碗鸡鸭血汤。
本来并无胃口的田大勤,见了这一套点心咧嘴笑了:“嘿嘿,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知道。”紫藤把筷子递上,又往碗里搁了只调羹,“上个礼拜你送我们回来后,就拐到对面去吃了这一套点心,对不对?我去买汤团,看见你了!”
“嘿,谢谢了,小紫藤……”
“别谢我。我可心姐到了你们家之后,多照应些就行了。”
“你不去吗?”
李太太接了口:“她去干嘛?可心嫁你们家少爷,她又不嫁你!”说完她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紫藤装着没听见,拔腿就走。田大勤忙着低头喝那鸡鸭血汤,心想这李太太,真是粗俗到家了!
李步正像一只瘟鸡一样,蓬乱了头发佝偻了背,踏进二楼前厢房卧室。
李太太忙着吃喝紫藤,快把晚饭热一热,送进来。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摸摸他的额头。
“不舒服?懊,心里不舒服。”
“明天去仁济医院,照个X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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