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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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第一章
黑色的“福特”牌轿车,乌油油的,慢吞吞地,如同一只隔年的老蟑螂,在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前停下了。
田大勤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下地来。系在他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哗啦啦一阵乱响。他捏住其中一枚,**铁门右侧的一方锁眼。门开了。只开了一页仅容一人进出的小门。小门是安在大门上的。田大勤侧着身子跨了进去。门内紧接着传出一片铁钩铁栓铁环铁链撞击牵拉磨磨擦擦的声音。“嘎——吱——”带了小门的右侧大铁门被拉开了。田大勤从门后闪出身子,又去推左边的那扇。他的肩膀顶着门上的大铁环,铁环像钟摆一样撞得门“陵峡”直响。
“福特”车里,后排座上的李太太、李可心的娘,皱起了眉头。
“难道把看门老头也辞退了?”她说,撇了撇嘴,“沈家连这样一口饭也要省?”
“省一点是一点,做得对。”前排驾驶座旁的李步正说,“时局艰难,开不了源,自然就只好节流晖!”
“外人看来总不像样,”李太太还是摇头,“堂堂一个沈家花园,十来个佣人居然辞得只剩下两三个!你看看这田大勤,到底算是花匠,还是汽车夫,还是门房?”
“都是。”李步正却笑了,“看他这一身力气,还可算是沈家花园的保镖呢!我表姐真是聪明人,独独留下他来。”
“是呀是呀,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就是你表姐了!”李太太拉着长声唱歌般地说,“还不光是聪明呢……”
坐在她身旁的女儿李可心轻轻喊了一声:“妈!”
李太太顺着女儿的目光往车窗外看,看见田大勤拍打着两只手上的尘土铁锈,正向老“福特”走来,这才住了口。
却不料“嗤——”地一声,可心身边的小丫头紫藤,嘻着嘴笑出了声来。
“别给我轻骨头!”李太太目光绕过可心的身子向紫藤瞪去,“用得着你笑什么?当心我回去之后……”
“妈!”李可心身子不动头也不动只轻轻动了动嘴唇,马上又制止住了她母亲。
田大勤轻巧地跃上车,随后带上车门,一踩油门,老“福特”悄没声响地驶进了沈家花园。
紫藤忍俊不禁一声嘻笑,不是没来由的。
十六岁的紫藤在李家已经住了八年。李家什么事都不防她不瞒她。李家什么事她不知道?
中午临出门时,李步正特意脱下了他平时最习惯穿着的夹饱衣衫,换了一身毛哗叽隐条西装。西装上身后,他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忽然又叫紫藤开橱门,找一根颜色浅一点的领带来,说是脖子这根颜色太乌了,系了好像没系一样。紫藤忙忙地找了一根淡灰色的,他又说太素,让她再换一根,要那极带红点子的。一旁坐于梳妆台前往脸上扑粉的李太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做新郎官去呀?”她说,“你表姐是看中了你女儿可心,又不是看中了你。”
“这是什么话!”李步正红了脸,“出客嘛,总要像样些。又不是在自己店里站柜台。你不是最怕他们沈家大老板瞧不起我们吗?”
“什么朝代的事了?谁瞧不起谁呀?”李太太说,“你以为还是当年小学徒追求大小姐辰光呀?”
“又来了又来了!”李步正摇着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也不怕让人家……你看看,紫藤都在笑了!”
“紫藤你给我滚远点!”李太太喝道,“还不快到后厢房去,帮你可心姐打扮打扮!该死的沈家老‘福特’怎么还不来?我看是连这部车也要保不住了,早晚要卖掉了换药吃……”
“何必呢,嘴上积点德吧……”
“哟哟哟,又心疼了是不是?……”
尽管对李太太酸意醋意的来龙去脉报用白,但十六岁的紫藤从前厢房走向后厢房时还是免不了很有点纳闷:真的,都是什么朝代的事了?可心姐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么算起来,大姨父当年做小学徒时追求沈太太——不应该叫沈太太,应该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大小姐——那起码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事,为什么大姨妈这么老了,脸上扑了再多的粉也盖不住皱纹了,还要这么提不得,一提起来就直冒酸气火气?更使紫藤想不通的是:就说大姨父吧,三十年都过去了,又为什么一接到沈太太的请柬,就喜孜孜地控手踱步坐立不安而且还要换西装换那根带红点子的漂亮领带?
十六岁的紫藤以为,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花样百出,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
田大勤将那老“福特”开得慢而又慢,以便车里的几位沈家亲戚,可以把整修一新的沈家花园看得清楚些、仔细些。
沈太太并没有这么吩咐过。少爷沈源自然更不会特意关照。他在忙着龙华那边的厂务,恐怕都未必知道沈太太派车专程去接来了李老板一家人。但田大勤明白沈太太此举的目的。他知道沈太太病势沉重,拖不了多长日子了。沈太太急于在撒手西去之前了结了一件大事:把李家小姐李可心娶进家门来,让沈家花园在她逝去之后仍然有个支撑门户的当家主妇。沈太太本来大约还想拖一段时间的,因为这件婚事虽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但后来少爷沈源出了国,一耽搁就是四年,沈李两边都有点凉了心了。特别是去年“八·一三”之后,沈家工厂被毁,主人身亡,沈太太靠了盐水葡萄糖氧气野山参硬吊着,更没人去张罗这婚事了。到十一月,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支中国部队——谢晋元的孤军营,也不得不退入了租界,仅不打了,在美国的沈源才绕道香港返回了上海。那段时间里,沈家花园败落得可实在是狼狈啊I沈源回来,第一件大事是救他母亲,托亲戚找朋友地好不容易才把沈太太送进了伤兵成堆的仁济医院;第二件大事是救那工厂,招募了一批人日夜打捞沉在苏州河里的那十几艘驳船,把陷进了河底淤泥的生了锈散了架的机器们有一件是一件地挖出来吊上来又运回到龙华去,试图重新复工,实现沈渊的!临终遗愿。沈源无暇顾及沈家花园。沈家花园成了一只垃圾桶。打仗的那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租界,沈家花园里前前后后住进过好几百个人。花园里遍地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草席片、破布片、烂铁皮、碎碗渣,墙角那边的一棵夹竹桃下,甚至还理过一个婴儿的尸体。所有的花卉无一幸存,花圃被踏得比水泥地还平还硬。而那条从大门口通向花园深处住宅小楼的水泥地,却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裂缝和一个又一个凹坑,许多块原先垒成假山的花岗岩被莫名其妙地移到了路旁甚至路中,好似可以用来阻挡日军进攻的路障一般。
沈源回来不久,李步正全家曾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来沈家花园拜会过一次。田大勤刚学会开车。原来的司机不辞而别,据说是回苏北老家投奔抗日游击队去了。田大勤的车开得七歪八绕地,不光因为是生手,还因为沈家花园内路不像路、园不像园,赛过一片垃圾堆栈。那天,沈源刚回国,凡事都心中无数,勉勉强强应酬着,一副心不在焉不耐烦的样子;沈太太马上要去住院,自以为此去便难回返,凄凄惨惨地半死不活模样,所以两家人匆匆聚一聚匆匆就散。田大勤开了那摇摇晃晃的老“福特”驶出大铁门时,只觉得李家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而那李太太,竟还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句话来:
“弄不好了,这沈家!”
田大勤记着这句话。田大勤属于那种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闷葫芦。但不开口说话不等于没话说。田大勤心里的话比谁都少不了半句。他明白李家这位嘴尖心窄眼孔浅的小老板娘是把处于厄境中的沈家看扁了。沈李两家的婚事危险了。他很有点气不过。他虽然只是沈家花园里的一个佣工,虽然沈家少爷娶不娶李家小姐于他关系并不太大,但他最见不得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所以就牢牢记下了李太太认定沈家“弄不好了”的这句话。时隔半年,他又奉命去接李家人。他而且知道沈李两家此次会见将要决定婚嫁大事,所以就很存心很故意地在临行时把老“福特”冲洗得乌黑担亮,而当车轮滚进大铁门之后,又把车速调到了最低档。“福特’加在水中漂着的游艇般,轻悠悠地荡进了沈家花园。田大勤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眼睛瞟向悬于头顶的反光镜。他看见了车上几个人的惊讶表情。
蜿蜒伸向花园深处的小路新铺了水泥,细洁平滑,灰白色的,显得十分清爽,一望而知是“华申”的名牌产品:“白龙”水泥。
没有了裂缝,没有了坑坑洼洼,车轮滚过赛似滑过。
缓缓一个弯道,绕过那丛茂盛的夹竹桃,迎面扑来一片姹紫嫣红。
满园的月季。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簇拥着几株挺拔的深紫红的,在色彩上显然是刻意安排过的。月季花圃的外围有几棵大绣球,淡淡的粉色花抱成几大团,浮在绿得几乎发黑的枝叶之上,从车上望去,好似正一个个地向前滚动着过来,又向后滚动着过去。阵阵浓郁的香气钻进车窗,罩住了车里每一个人。
居然还有几株小小的玉兰,顶着几朵瘦伶伶的象牙般透剔的白花,颤巍巍地站在花丛之中。
“嘿哟哟!”李太太其实是个并无心计的女人,马上就惊叹起来:“这花园弄得比以前还漂亮了呢!大勤,是你干的?”
难开金口的田大勤正等着这一问呢,马上回答:“不,是少爷。我帮着少爷一起干的。”
“阿源?”李太太瞪大了眼睛,“你们家那位于手不动的大少爷?”
李步正赶紧打断她:“那是过去!如今沈家门户要他独立支撑了,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我听说,厂务也整顿得不错呢!大勤,是不是?”
“是。”田大勤答,“已经开工了。”
“他在家?”李步正从前窗望去,看见了水泥小路尽头的那幢小红楼,小楼面目一新。
“不。在厂里。我一会儿就去接。”
“好!好!厂务为重,厂务为重!”
李太太也望见了那栋二层小楼。
“哟,门窗都油漆过了,门口还栽了那么多花!”她说,“这也是你家少爷干的?他还长了三头六臂?”
“不。”田大勤答,拧过方向盘,将车横停到小楼门口,“少爷雇人干的,他设计。”
李步正微笑着:“真叫上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我可是早就说过,河源是块好料!”
竟没人呼应他。李太太自然难以搭这个腔。她本来是打算毁了那婚约的,真实理由是以为树倒猢猴散、沈家一项不振了;口头理由则是这阿源花花公子一个,独养女儿给他不放心。如今虽然刚进花园不过三两分钟,但却感到两个理由都有点站不住了,不能不闭了嘴暂且先哑口无言,等着会过了沈太太摸摸底细再说。紫藤自不会接这个口。虽然叫李步正大姨父,叫李太太大姨妈,叫李可心姐,但她的实际身份不过是个丫头,从小她就明白。她有什么资格对沈家少爷、那位西装毕挺的外国留学生、那位十之**要成为李家女婿的沈源说长道短?田大勤则在暗中得意。看你们还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罢,他在心里说,沈家气数未尽呢,乖乖儿地把你们家小姐送来当沈家儿媳妇吧!
他这么想着,不禁在踏下刹车板的同时,举眼又瞥了一下头顶上的反光镜。
从镜子里看到的李可心,冷着一张如那玉兰花般玲珑细洁却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田大勤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整顿“华申”,哪有整顿沈家花园那般容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苏州河里捞出支离破碎的机器零件;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脚筋忍气吞声卑躬屈膝,才从占领军的宪兵司令部里打出了通行证,把这些锈迹斑斑的机件运回了龙华;出高薪请来了战后幸存的技术人员,清点财产帐目,拼装生产机器,制定了最可行的生产计划;在春寒料峭的那几个月里,脱了西装挽了袖子跟老少工人一起清理废墟、组装机件,在煤堆和石灰石堆里跳上跳下……到三月底,才算勉强手瓦砾之中凑成了一条最起码最基本是粗糙的生产线,可怜巴巴地开了工。
每日生产的水泥袋数,不足战前生产的十分之一。
便是如此,也是依仗了祖宗余荫——靠了已故老爷子沈渊战前留存在厂里的大批原料以及半成品,才使那生产流程运转了起来。若没有那堆成小山般的上好开滦煤,没有已经碎成了小块的几十吨湖州石灰石,沈源便是真如李太太所说的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将这本已断了气的“华申”复活过来。
但是煤堆在矮下去,石料更是日见其少。粘土曾经告蓉,因为粘土供应点余山发现了抗日游击队,驻沪日军派了兵去扫荡了,杀了上百个老百姓,把那片地方封锁了足足一周。一周之后,沈源亲自随货车去取泥,看见有几座民房还余焰未尽,断壁残垣中冒着腥臭无比的缕缕黑烟。走了这么一趟,回上海来后向母亲叙述了一遍,把个刚刚病情稳定出了院的沈太太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无论如何,”她喘着气说,“你也不要再出去了……”
“湖州怎么能不去呢?”沈源坐在以往沈渊常坐的软背转椅上,如同他爹一般地用食指轻扣着椅旁的红木茶几。他在回国后的半年里,飞速地蜕变为又一个沈渊,连说话的腔调和细微的动作都与沈渊活脱活像,以致于沈太太几次在昏昏然中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儿子还以为是儿子他爹又复生了。
“石料只够用半个月了……”沈源像是告诉他妈,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能去,再不能去了!”沈太太流着泪,“关了厂,守在这里……我也没有几天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赵妈一手为她轻捶着背,一手递过放在床头边的小毛巾。沈太太好不容易喷出一口痰来。沈源清清楚楚地看见,尽管赵妈手脚很快地把毛巾塞到了被子底下,又换上了一条干净的,但沈源还是一目了然:母亲咯出的不是痰,是殷红的鲜血。
他不得不固守在上海,派出两个职员去湖州模一摸情况。那两个人刚到嘉兴就返了回来,说是水路陆路全被日军封锁了,那里的鬼子兵见到不像当地人的人就杀,比进驻上海的日本宪兵还要野蛮。沈源不得已,又派了两名浙江籍的工友去长兴采石场跑了一趟,带回来的讯息是,所有的采石场都被日本人“军管”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日本老板,一个个都成了采石场里的业主,坐在写字间里谈生意呢!
这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沈源手中握有父亲当年买下长兴两座石山的契约,契约后面还附有当地县府准许开来的批复,而如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让不知哪里来的日本老板卖起了他沈家的石料!
由此及彼,他还隐隐感到了同样的危险,在向他好不容易复了工的“华申”逼近。
危险的确在逼近。
一大早他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车到了“华申”。田大勤匆匆地又开回市区去了,因为今天上午约好了一位肺科医生为沈太太听诊开药,下午要去接可心一家人。沈源同意了母亲的安排,只要李家愿意,尽快地把可心娶了过来。沈源对这件婚事无可无不可。他在美国已经有过一段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因此而苦得死去活来的经历,如今对此已心如枯井。沈家花园急需一个内助,就好比“华申”没有石料粘土便难以为继,同样的道理。况且可心并不太讨人厌。她瓜子脸,微微上吊的双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典型的中国古典式美女。除了表情总太冷,有点死样怪气之外,别的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中国女人嘛,挑不出毛病来就是好女人了,难道还能要求她们像美国的那位金发玛丽那样,鲜龙活跳总撩拨得人要死要活?更何况,从沈家花园未来的主妇、内政掌管人这个角度来审视可心,这位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姐,应该说也是够合适的了。据母亲说,父亲过世后,正是她,这个读书读到高中的年青小姐,在一次前往沈家花园探视沈太太时,向沈太大提了建设:大刀阔斧地辞退大批佣人,除了田大勤和赵妈之外,以节约开支,也省去统辖这么多人的烦心之事。沈太太采纳了这项提议,果真并没感到什么不便,耳根倒自清净了不少。沈太太告诉儿子说,有趣的是,这可心虽是最初的提议者,回去后却也不向两老多亩,结果惹得那李步正提起沈宅这项改革就嚷嚷称赞,说道大表姐你真是有魄力,不愧为沈大老板的贤内助,而那李太太则总觉得失了面子,撇嘴扭脖子地大生了嫌郎沈家之心,殊不知这主意实在倒是她那不声不响的宝贝女儿小姐出的。沈源听了母亲这故事,由不得想起《红楼梦》中“探春治理大观园”这一回,倒对那可心表姐又生了敬慕之心。所以当头天晚上,母亲在挺过了又一次哮喘大发作之后,提出马上为他俩成婚,沈源立即就表示同意了。
他在厂里转了一圈,刚想向成品仓库走去,背后追来了经理室的秘书,说是《文汇报》一个姓张的记者,打电话来,有要紧事要马上与他通话。
他想了一下,猜出来是张宗元。他跟他不相熟,但见过几面。他是李可心读高中时的英文教师。从没出过国,却舍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用英文写诗。因为思想激进,让校方解聘了,后来就进了报馆当记者。可心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但呆在家里又无聊,于是就自学英文、书法、刺绣、花岛工笔画什么的,他是众多受聘的家庭教师之一,专教英语。沈渊遇难后,他专程到沈家花园采访过一次,还写了报道。承蒙过他的关心,沈源回国后给他打过电话,表示了感谢,也向他发出了到沈家花园来作客的邀请。邀请自是客气客气,沈源并无交际嗜好,而被邀的也说是忙极,不来叨扰了,于是终于也还是没有见面。在沈源的印象里,这个英文教师是个瘦高个子,白生生的脸上架了一副黑联帽框架的眼镜,说话口齿特别清楚,每个字都是完完整整字正腔圆地吐出来的,好像从来也没有什么事让他着急过批源想不大通,这样一个连说话都稳扎稳打的人——年纪好像也不小了,要比自己大五、六岁罢——怎么会思想激进呢?而此刻,电话打到“华申”里来,又有什么急事呢?
果真是他。不急不慢的声调。
“沈老板?我是张宗元。刚刚听到的消息,日方决定扩大军管范围,其中包括水泥行业……”
“什么?消息可靠吗?”
“可靠。军方已经在部署了。军管单位一律进驻宪兵部队。”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该死!喂喂,要是跟英美诸国的洋行签署‘财产保管移交’合同呢?跟不参战的第三国?”
“没用。记得第一批被军管的厂家吗?有的眼德国签了约,厂内外还挂遍了德国旗。东洋倭寇不守这一套的。”
“这…唉,多谢了张先生……"
“不必客气。我倒有个建议,马上提取贵厂的银行所存现金,预支给厂里的股东,作为以后数年的股息……这个仗,看样子不会在三两年内打完,大家以后的生活,都会日见艰难起来的了……便是租界,恐怕也是朝不保夕的!”
“是,是!我试试吧……”
张宗元的建议虽好,但沈源的回答只能是“试试吧”。张宗元是读书人,摇笔杆子的;沈源虽然也刚从读书人脱颖而出,但他的脉管里流着祖辈经商的血,骨子里生来就是生意人,是拨算盘子的。拨算盘珠的明白描笔杆子的想象力丰富,常常有好主意,但好主意未必能实行。扩大军管的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迫,而且又不是只军管他一个“华申”,想必得了消息而急得五内俱焚的人也就不会是他一个沈源了。做生意的人谁会不马上想到转移资金保存实力这条生路?凭直觉,他知道这条路十之**行不通。

不出所料,一个电话拨向“华申”挂帐的“花旗”银行,那边的回答说是,从昨天下午起,银行现款就一律冻结了。
好像是一名坐以待毙的死囚,在等待着推出辕门的午时三刻,沈源气浪急怒却又束手无策。技术室帐房间成品仓库先后有人来找,沈源机械地处理了事务帐务,心里充满了一种“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悲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是赵妈打的,说是肺科大夫已经来过了,大勤刚送他走。午饭后大勤去接李老板一家人,沈太太关照少爷,厂里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来,免得可心小姐久等了。沈源嗯嗯嗯地应着,忽然觉得这件事怎么像是许久许久前的事了?而且有点诧异,自己怎么会想起来要娶这么一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好似一张纸人儿般的女人为妻的?撂下电话,他心里除了有石头压着的沉重之外,更添了一种烈火炙烤着的烦躁。他将桌上的帐本表册一把撸进抽斗,走出了经理室。
他又到厂区转了一圈。
走这一囵,心境可完全不同于刚才一早那一圈了。刚才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意气风发。眼看着经了自己手仅用半年时间就复活了的“华申”,脉搏在碎石机的冲击锤和淘泥机的搅拌器间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运送带上顺畅地流动着,沈源觉得自己也浑身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勃勃的雄心。半年的辛苦毕竟没有白费!他当时不无欣慰地想。就好像沈家花园一样,松了土栽了苗转眼间就都发了芽开了花,这里的“华申”,也已经让那带了“白龙”标记的优质水泥重新在市场上露面了。恢复到战前的生产水平虽然不易,但只要局势进一步平定下来,原料供应地的交通畅通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不出大变故,沈源打算到年底就再从国外进口几样大机件,改造一下现有的设备,把生产能力提高一倍、甚至几倍。沈家花园的小楼,则来一个大修缮,可能的话,后花园里挖个游泳池,建个儿童乐园——娶过可心来,总要生儿育女,孩子们应该有个位戏场所的。钱?不必发愁。水泥行业,利润够大的。
然而,那隐隐有点预感的危险,那在意料之外的大变故,毕竟还是来了。
生料磨在嗡嗡地转。碎石机在震天动地地响。密火烧得通红。包装机下送出一袋又一袋成品。可是这一切,不知在后面的哪一分钟里,马上就会让别人霸占了,牲了“日”而不再姓“沈”了。沈源在成品仓库里,停立了许久许久。偌大的平顶库房里,靠西墙垒着几百桶铁皮桶装水泥,东边堆着则是纸袋包装水泥,按国际通用规格,每袋四十二点五公斤。水泥在市场十分行俏,这些成品早已预售了出去。如果说“华申”如今还有什么是完全属于沈源的,不也就只这一仓库已经卖了出去的成品了吗?
沈源忽然感到一上午自己跑了两圈厂区,两圈之间好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或者说是隔了一场大战役。沈源又突然感到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死去了的父亲:理解了他在五年前第一次淞沪战争时工厂被毁时的心情,理解了向来因循守旧的他,为什么在战争一息之后就不惜耗费重资把他这独养儿子送到了国外去读书,特别是理解了当他沉洞子那金发的玛丽而提出中止学业回国结婚时,父亲为什么会如此震怒,而且残酷无情地停止了经济供给,直到玛丽弃他而去他不得不浪子回头重新去读那建筑材料专业。父亲从创办“华申”,到为“华申”送命,前后近二十年,他把“华申”当成了生命的核心,要儿子不仅在血缘上,而且在事业上,当之无愧地承继他。这,当年的沈源不明白,如今的沈源,在仅仅耗力耗神半年就已把“华申叫况作生命之一部分之后,方才真正地、清清楚楚地理解了、懂了、体会到了!
还没等到田大勤开了“福特”来接他,一辆悬了日本太阳旗的军用吉普就驶进了“华申”。
两名头戴钢盔,身背带有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推开了经理室的门。门外走进的日本人,看上去与上海滩上的中等老板没什么两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而且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带东北口音。
他递上一张名片,正面是汉字,背面用英文。沈源一望便知,这位名叫“小野田”的“日本小野田水泥制造株式会社”董事长、很内行的日本同行,由宪兵刺刀开路开路,以真正的企业家才有的高效率,分秒必争地扑来了。
名片之后他从皮包里摸出一纸公文。公文通知从即日起,日军对“华申”实行军管,由日商小野田先生为受托经营管理人。
“从明天开始,我到此地办公。”小野田和颜悦色地说,“请沈先生准备好一应办公用品。工厂之日常事务,沈先生照做不误,敝人决不干涉。顺便说一句,因为是军管理,一个小时后,皇军一个排,进驻本厂,以协助维持。”
“本厂”!他很顺口很轻巧很自如地马上以主人自居了!
从沈家花园出来,坐在田大勤开得稳得不能再稳的“福特”车里,李可心实在克制不住,呕心呕肺地把晚上勉强吃下的一点场场水水统统呕了出来。紫藤拉了自己的衣襟为她兜着,但汽车坐垫上和踏脚的呢绒毯上还是沾了不少。田大勤连忙停车,李太太连滚带爬地钻出了车门,可以让坐在后座中间的女儿下车来吐个痛快。那紫藤手脚倒也灵,开了另一边的车门,跳到马路上,三两下就脱下了那件兜满秽物的外衣,一抖,再一卷,塞回到车内座椅下,顺便还把坐垫和踏脚地毯擦了几擦。
那边上街沿上蹲着的李可心,干呕了一阵,眼泪鼻涕地,好不容易又吐出了一口黄莹莹的苦胆水来。
李步正也下了车,焦急地搓着手:“怎么样?送仁济医院吧?”
“对对,送医院!”李太太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肚皮疼吗?心口疼吧?一定是赵妈粗手粗脚的做菜做得不卫生!他们家以前的厨子多好,从来也不会出这种事……”
田大勤从车窗里往外探出头:“送广慈还是仁济?这里高广慈近些!”
蹲在地上的李可心大端着气,一面哼着“不,不,”一面拼命地摇着头.
紫藤却又凑了过来,手上端着一只碗,碗里有半碗清水:“可心姐,漱漱口!”
李可心接了那碗,含了一口,吐掉。紫藤蹲在旁边,又说道:“可以喝的,是凉开水,我是从那家,”她手指着一家灯光暗淡的烟纸店,“讨来的。从凉开水壶里倒出来的。”
李可心一口气就把那碗里的水喝了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了句“回家去”,径自就又钻进了车门。
紫藤跑着去还了碗,回来时抱着两刀草纸。
“干什么你?”李太太说,“草纸,还用得着在这里买?”
紫藤答道:“家里的用完了。借了人家的碗,讨了人家的凉开水,还不谢一谢呀,照顾照顾人家一点小生意嘛!”
“就你鬼!”李太太哼了一句,又转头问女儿:“还是去医院吧?这笨头笨脑的赵妈……”
李可心只是把头靠在紫藤肩上,不搭理她的娘。前座的李步正知道女儿的脾气,对田大勤吩咐了一句:“回石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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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户人家娇惯起儿女来,绝不亚于王公贵族。
李家开的“大样绸布店”,在四马路石路的转弯角上,门面并不很大。要说所处地段,虽在上海租界闹市区内,但也比不上往北两条马路的大马路,往东不远处的霞飞路,甚至比不上南面老城厢内的城隍庙周围。那些地方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呢,店开得再多好像也不大会有竞争,家家店里的日日夜夜都顾客盈门,连在那中日双方打得炮火连天的几个月里,也很少听说有哪家商店会得上了牌门打烊的。“大祥绸布店”却开得不太是个地方。或者换句话说,那地方,其实不太适宜于开布店。四马路是个野鸡窝。石路西边就是闻名全上海滩的“会乐里”:一条石库门的弄堂里横一排竖一排挂满了红灯笼,灯笼上一个个写着接客女的芳名。天还没黑透,野鸡们就上街,立在马路边上拉拉扯扯,半夜过后天快亮了才渐渐散去隐去。从石路往西一直到跑马厅上,又独多戏院茶楼酒肆跳舞厅,还有方兴未艾的电影院,夜场夜宵夜市面总要做到十二点钟之后。这样一个地段,开了吃食店便是投其所好了,开个烟馆赌场甚至三等技院也肯定有赚头,而李家却去开了一爿绸布店。绸布店很难做·夜生意。且不论夜里电费开销大,就说那些绸缎统罗土布洋布吧,灯光下面一照,颜色看起来就会大变,变好变坏了都不是好事情。更何况,夜间出来活动的夜游神们,不是为**便是为食欲,有几个会跑绸布店里挑花样挑颜色挑质地买块布来捏在手里?夜市面做不成,白天的生意又让大马路霞飞路等抢了去,所以李家的店就总是在不热火也不太冷落之间,盈利不算太少,大富大发也指望不上。李家只是个实实惠惠的小康人家小店主而已。
可是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千金小姐。
李可心由紫藤搀扶着,由老父老母恰如跟班似地口口声声“当心”、“走好了”念叨着陪伴着,软酥酥地迈进了她的后厢房卧室。紫藤径直把她扶向那架红木雕花大床。后面跟着的李步正随手就开了悬于房顶的吊灯,那吊灯是由上百根细细的玻璃管组成的,中间一朵大莲花,芯内安了三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一点亮了,整个房间便赛似大白天里火辣辣太阳当空照了。斜倚在床头的李可心桥嗲地“嗯——”了一声,一弯臂膀用胳膊肘挡住了眼睛。跟在李步正身后的李太太不明就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女儿,拉开了她的手臂还把自己的指头投到女儿的额角上去,一边大声嚷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还发了烧了?……”
李可心一拧脖子就挣开了她母亲的手,又倒转了身体,把自己的脸理进了松松软软的绣花枕头。
“烦死人了!”她在枕头里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出去呀!让我清静点行不行呀!”
紫藤快手快脚地橹下了她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帮她把腿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条毛毯,盖到了她的腰际。然后,在按亮了一盏套有磨砂玻璃灯罩的壁灯之后,她轻轻地走到门口,把刚才李步正打开了的那座大吊灯关灭了。
整间卧室,顿时弥漫了淡淡的柔和的光。房里的几个人,好似一下子从三伏天的毒日头里走进了树荫底下。李步正嘘了口长气,李太太的声音竟也好比那三百支光降到了二十五支,口气语调都相应柔和了起来:
“可心,真的不要紧吗?”
她女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她。
紫藤从门外端进了一盆水来,兑上热水,一面绞毛巾,一面说;“不要紧的。大姨父大姨妈别着急,回房间去欧吧!可心姐是老毛病:吃不得海鲜。晚饭的汤里不是有开洋吗?再加上汽车里一股汽油味道,当然要让她打恶心喷!”
她为躺着的李可心擦了脸、脖颈。毛巾翻个面,又擦了她的两只手。
“走吧走吧!”李步正拉了拉太太的臂膀,打了个哈欠,“都够累的了,吊足了精神应酬。”
“紫藤你等会儿到马路对面去叫商客点心来。”李太太说,“送我房里,要成的,不要甜的。”
“晓得。”紫藤在挂着毛巾。
“可心!”李太太又凑向床边,“好点了吧?”
“嗯。”缓过了气来的李可心仰躺着,闭了眼轻轻应了一声。
“沈家的婚事,就算讲定了。那沈家花园,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李步正也接了口:“再说阿源,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烦死了!”李可心却突然锐声喊,又把一个烫得蓬蓬松松的长发波浪头埋进了枕头。
李步正和他的太太拔腿就走。从小宠坏了的大小姐赛过皇太后。
紫藤点燃了一支印度奇市香。她把那支细细长长的香插到一只铸成凤凰形状的小小银制香插上,拥到可心的床脚跟地下,然后说了声“我去买点心”,就轻轻带上门走了。
袅袅的青烟像一根慢慢抽出的白线,蜿蜒升上,升上,然后渐渐地在空中融化了开来。一股浓郁的甜甜的香味,撒向侧卧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呆望着那丝丝白烟的李可心,沁入了她的鼻孔。
她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恶心,胃里好像伸进了一把巨大的汤勺,在那里恶狠狠地翻搅着。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这才咽下了满口涌出的酸水。
“紫……”她刚想减,却马上想起,这丫头是端了个小钢精锅子下楼去了。多少年的规矩,爹娘不吃过这顿夜宵不肯上床睡觉,即使刚刚赴宴归来也决不破例的。
但那奇南香却实在忍受不了!
她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下了床,扶着红木床架,一脚就踢翻了那香插。凤凰横躺到了地下,香断成了两截。可那红红的一点香一头却不肯炼L还在红漆地板上旺旺地亮着。李可心不得不再往前迈一步,这才踩灭了那火头。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业,她喘着气瘫到了床上。
她不得不确信,自己是怀了孕了。
那奇南香,本是她最爱闻的。
为了买到这种市场上断档许久了的外国进口卫生香,他托了多少人,据说还是从尚未开战的大后方滇桂地区觅来了这么一盒。
香插、这银闪闪小巧玲政铸成个展翅飞舞的凤凰的香括,也是他送的。
多少个夜晚,沉浸在满房间的幽幽的甜甜的奇南香气中,她享受着他的抚爱!
可是今天,这香味竟会引得她如此翻肠倒肚!
总在担心着,总是希望不是真的,总以为会再逃过一次的罢,但终于没逃过,终于是真的,终于有了那最担心的事了。
这可怎么?怎么办?
沈家花园,正张罗着办婚事。那个矮激孩黑不溜秋愈长愈难看的沈源,正一本正经地打算做新郎。
她好怕。她好后悔。她怨他!她很他!她再聪明也束手无策了。她必须马上找他商量。他那么能干、那么老练,那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那么摊洒精明睿智旷达,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可心的眼前浮现出张宗元的面容、身形、走路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手势来。
可心娘前后生过四个,只留下可心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李家的儿女大多逃不过出麻疹这一关。可心的大哥都养到六七岁了,鲜龙活跳地,一出了那疹子,三天不到就浑身黑紫高烧而亡。其余两个也一样,都在一两岁里就夭折了。幸存下来的可心成了李家夫妇的心肝宝贝。怕她冻着了,三九天里不出门;怕她热坏了,三伏天里不上街。从小棉衣玉食且不说,稍有一点头疼脑热就急忙忙跑到仁济医院里去挂急诊。什么药好吃什么药,抛下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如此娇养,反将可心真的养出了一身的病来——真要说病也不能算病,只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机件都不健壮:脉细、胃疼、脾虚、肝热、三焦时常不通、四肢经年发冷、面色苍白、动则气喘、成年之后还时有痛经崩漏,一年四季中药不断。
因为体质虚弱,更因为父母溺爱,可心到九足岁了才去上学。读读停停地,升中学时竟已十六、七岁。她身材颀长,性格内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文文静静地从不与同班那些比她小五、六岁的孩子说笑打闹,不像个学生,倒更像是个督学教师,甚至是个家长。
读到初三,学校里来了一个年青的教师张宗元。她深深地恋上了他。
他那时才二十五、六岁,可是阅历已相当丰富了。他兼教国语和英文两门课,在课堂上常常海阔天空地描述北到黑龙江哈尔滨、南到广西云南甚至台湾的风土人情。他是北方人,从小随着当大学教师的父亲走南闯北,说得一目标准的国语,却又会把宁波话广东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沪江大学中文系读过两年,后来中途辍学跑到广东去,不多久又返回了上海,在报馆里当记者。到可心学校来任职,是因为得罪了那报纸副刊的主编,呆不下去了。他曾在教室里描摹过那个小报副刊的主编,说那半老头子是个秀才,脑袋好比富士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还嫌不够,进而形容道,老家伙还具美,总把左侧的头发留长了绕过来盖在秃了的头顶上,赛似箍一个马桶圈。学生们更笑,他又说:可吹不得风,风一吹,那一给长毛就挂到了脸上,好比剃头店门口的珠帘了。说得这么生动这么损,连后排不苟言笑的李可心也笑得伏到了桌上。那位口若悬河的年育教师却又放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世间任何事都不要做假。是人嘛,总难免有缺点、有不足,暴露于外并不可怕可笑可耻。若是遮遮掩掩乔装打扮存了骗人之心,那就非但可怕可笑可耻,而且还可以说是可恶了。这番人生哲言,一下子就让初三年级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听得心悦诚服,而那位年近二十的大姑娘李可心,则更是暗生了爱慕之心了。
可心永远记得他给她们那个班所上的第一堂课。已是让人冒汗的六月份了,他却是一身很地道的西装,衬衫扣子扣得紧紧的,领带结子规规矩矩缀在衬衫尖领中间。他开口了。好听的卷舌音加上浓重的鼻音,就像是在念文明戏里的台词。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解开了西装的纽扣,而且很快就脱下了这件外衣,将它很随意地搭到了窗台上。他身材高瘦,但挺拔。肩膀宽宽的,腰际皮带却勒得很紧,露在讲台之上的那部分胸膛就显得格外宽阔了。他愈讲愈自然,愈讲愈流利,不时激起同学的笑声,而他自己,则先是抽掉了领带。后又解开了那箍在喉头的衬衣扣。他离开了那讲台,时而板书,时而讲解,后来干脆踱到课桌之间的走廊上,跟学生随意攀谈起来,在攀谈中复习了那讲课的内容。他踱到了可心的身旁。可心莫名地红了脸,垂下眼睛,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口一样。他在可心座位一侧停住了。可心觉得他的目光投在后脖颈上,那一片地方顿时火辣辣起来,他又踱开了。可心瞥见了他笔挺的裤管,裤管下擦得担亮的一双咖啡色镶拼皮鞋,缕空的,好大好大。那脚步,一步是一步,迈得多稳当呵!
按可心爹娘的意思,女孩子家,特别是像可心这样的身体,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也就可以了。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李步正只读了四年私塾,不也把个“大样绸布店”开得一家老少丰衣足食了吗?李太太根本就没上过学堂,先靠爹妈后靠丈夫教教,积得了名字数字钞票麻将,照样做个吃用不愁的小老板娘。女孩儿嘛,找个好老公是真的。李家这位独养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读书读到初中便是如虎添翼了,还愁嫁不到好人家?不说别的,那位家底厚实、水泥生意做遍了半个中国的沈家老板,就早已死死铆住了可心了。特别是沈太太,一心要与这远房表亲家亲上加亲,可心还没成年,她就总带了她的独养儿子小阿源,坐了“福特”车,一趟趟往“大样绸布店”的楼上跑,那意思,不是再明朗不过了吗?
可心却说什么也要读那个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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