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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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程从长崎赶到上海来签约的“小野田株式会社”董事小野田,在日军部读了这份契约,由不得冷笑一声,马上抄起了电话。
“是沈老板吗?”他以带了点东北口音的标准汉语问。
“是我。哪一位?”
“小野田。想必沈老板是记得的。”
“啊——啊,记得记得……”
“我刚从大日本长崎抵沪。我们又得合作了。你是甲方,我是乙方。”
“好,好!契约想必已经过目了……”
“沈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契约拟得果然与众不同!”
“哪里哪里,还不是按照贵军部的意思……略微改了点程式而且……”
“妙就妙在这点改动上响!”
“哪里哪里……”沈源头上直冒冷汗。
“要不是我在‘华申’干过年余,要不是敝人亲闻了那场官司而深知沈老板为人,而且知道沈老板还有个很出色的刀笔吏,这份合同,倒的确是任谁也看不出沈老板的用心呢!”
“哪里哪里……”
“我问你!”小野田改用了冷冰冰的口气,“你为什么要在合同的第一款上,特意地加上……等等,让我读给你听!”
沈源觉得浑身都掉进了冰窟。此刻他若手头有枪,一定一扳机毙了这个太聪明的中国通!
“你听着!甲方、括号,华申水泥厂,括号完,以其所有地处龙华之现已在……下面不念了,你为什么要加上‘地处龙华’这四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字?”
“‘地处龙华’四个字!啊哈哈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吗?……
“小野田放声大笑了,“我问你,浙江长兴的采石场呢?松江余山的粘土开采权呢?湖州地方的销售处和仓库呢?这些都不是‘地处龙华’的对不对?”
“啊,啊,是的是的……”
“沈老板,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这种隐匿资产的行为,若是在两年之前,是可以以军法从处的罢?”
“是的是的,我疏忽了。”
“像你这么老练能干的大老板,会只是疏忽?”
“小野田先生,”沈源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舌头也灵活了起来,“敝人草拟的这份契约,只是一份供双方商议讨论的初稿,递交到责军部时,曾再三申明可以修订,可以增删,并非定论。契约上如果有考虑欠周之处,甲乙双方完全可以本着合作的精神,或者作更动,或者干脆否定了重拟。小野田先生刚从长崎过来,或许还没有从贵军部天天召我前往的那位长官那里得知我的态度。小野田先生您若觉得还要补充什么,我愿对契约作修改。”
小野田放下电话后好不得意。当年依仗了租界的力量打赢过一场小小官司的沈源,终于不得不乖乖地拱手交出了他的“华申”,而且那一点企图隐匿几份远离上海的产业的小小诡计,也被他小野田一眼识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表示臣眼,“愿作修改”。支那人你纵然精明过人,也已是手下败将!
沈源放下电话后擦去头上的冷汗,不能不为张宗元的老谋深算所折服。当初拟定那“租赁契约”时,沈源并没存下隐匿外地产业之心。有什么隐匿的必要呢,事实上早就让那个“军管理”占用了。但张宗元故意将已经作为一项条款的这方面内容涂去,并且在第一款上很醒目地添上了“地处龙华”四个字。张宗元这么向沈源解释:
“不能将条款写得太圆满了。不妨留一两个漏洞,供日本人挑剔。或者说使他们误解,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经济纠葛上去。要不然,你怎么解释你一定不育用他们的合同,一定要自己重拟一份这件事?留个现成的答案给他们,更好。”
果不其然,小野田怒冲冲兴师问罪,兴奋点完全投入到了几座土山石山之中。日本人日本人,难填的贪欲和侵略者的妄自尊大,毕竟也会迷蒙了你们鹰隼一样税利的眼!
李太太终于坚持着在她的老屋后厢房里咽了气。
紫藤那天下午刚准备好了要去医院看李可心,却接到了由“大样”绸布店一名伙计打来的报丧电话。那伙计说,老板和新老板娘关照了,知道沈家太太住了院,家里人手少事情多,就不必来人了。大殓定在五天之后万国殡仪馆,五天之后再来奔丧吧!
紫藤还是马上就奔向了石路。李家至亲是沈家,沈家不去个人不成体统。可心住了院。沈源午饭后就去了日本军部,今天要正式与“小野株式会社”签约。只好紫藤去石路。紫藤而且急匆匆地愿意去。大姨妈死了,她生前待她的种种好处,大大小小的事,一件件全涌上了心头。一路上,紫藤免不了总抹眼睛,特别是一想到她近年的惨状,泪水总也止不住。
跑上二楼,静悄悄的。扑进后厢房,一个人也没有。死人活人都没有。扑鼻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所有的窗户都大开,明晃晃的阳光斜射进来,一房间的红木家具都显得红堂堂的,像新的一样。当年李可心用、后来李太太睡的红木架子大床,被拆卸了,一片片相曾着竖立在北面墙上,这就使得整间厢房一下子宽敞亮堂了不少。地板拖洗过,几乎一尘不染,各种物品归拢得有条不紊。哪里像是一间刚刚死了一个人的房间!
紫藤呆住了。大姨妈咬牙切齿的枯瘦的面容浮上心头。“活捉,我要活捉!”那懂懂作响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怨愤和仇恨都已随着死尸移向了殡仪馆,遗留下的西厢房却照样阳光灿烂秩序井然。新老板娘在老老板娘咽气即刻便名正言顺即位,还管你“活捉”不“活捉”?
紫藤转身出后厢房,过客堂问时瞥了一眼自己住过后来阿晶也住过的小被间。披间的门早就卸了,乌洞洞的空间里堆着杂物,显然早已没人睡了。紫藤不免摇摇头,又想起了缠绵病榻恨不能置阿晶于死地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大姨妈来,也不知是可怜谁恨准同情谁厌僧谁好,心里一阵阵发酸。
前厢房的门虚掩着。
紫藤敲了敲。没人应声,门缝里却传出了算盘珠响。
紫藤轻轻推开门。才推开一半她就停住了。房内的景象使她止了步。半房间都堆着棉布。一叠叠一提援地足有一人多高。窗前那张八仙桌上,捧着一堆帐本。李步正背对门坐着,碑僻啪啪地拨着算盘。他的两侧,坐着阿晶和那个帐房先生冯唯,两人正专注地核对着一本厚厚的帐册,显然也没听到门外的动静。
紫藤想起近日在报上常常读到关于“物资统制”的消息来。日本人以简直不是价钱的低价钱强制收买棉纱棉布,还组织了一个“调查会”,明令规定凡“妨碍收买”的要罚款甚至判刑,已经有大批纱厂布店破了产关了门,也有不少老板被抓了被罚了,大姨父的日子不好过啊!
死的死了,活的总还要活下去罢,何苦来去打扰房内的这几个人呢?
紫藤赔了脚退开时,又瞥了一眼李步正和阿晶。他们俩很和谐,很融洽,很一致,很齐心合力。要说起来,这精明能干的阿晶,应该说更配当“大祥绸布店”的老板娘!
下楼时紫藤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从懂事起她就知道李太太爱“吃醋”,泼醋的对象是沈源的妈沈老太太,李步正的表姐。沈老太太过世后,李家来了阿晶,而这阿晶又很快就补上了那空缺。可怜的大姨妈,其实一辈子也没得到过李步正的爱呵!
李可心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动作显得比较迟缓而且僵硬。医生说这样的恢复速度,已经算是够快的了,若没什么大的变化,三天后就可以出院。
紫藤扶着她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把医生的意思说了。
李可心像没有听见一样,顾自迈着步。她形销骨立,倚在紫藤的肩上好像只有一个轻飘飘的架子,紫藤觉得甚至比抱泽鲲都省力。
她没敢把李太太病故的消息告诉她。医生说过,李可心近期经受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精神刺激。她之所以痊愈的这么快,全仗了她那大哥每天上午的陪伴、闲聊、精神安慰,当然还有小表妹下午的地道的、细心的照料。医生还说,等你家那位去了香港的先生回来,告诉他,他这位太太,以后无论如何要小心侍候着,这次发作得还是轻的,只是歇斯底里,若是以后不小心,说不定还会精神分裂.要知道,她是有过那段病史的。
紫藤诺诺而应。沈源不来医院探望,总得编个理由遮掩一下,她就撒了那个“去香港了”的谎。如今她已学会撤这一套谎,出口时完全可以不动声色了。
“三天后?”李可心突然开了口。
“是的。’紫藤说,“还是回去养养的好,泽鲲想你呢!”
劝她出院,基于好几个原因。泽蝇的确常常哭闹,怪可怜的。张宗元总这么来陪着,误了他书局里的事,扣工资不算,人也跑得日见其黄其瘦了。况且长以此往,实在不太像是兄妹关系,紫藤怕招致闲话。李可心总不成永远住医院罢?早晚要出去,既然痊愈了,何必要拖延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李太太三天后大殓,亲妈入土,总该到场的吧?
李可心在房内转了一圈,却又开口了:
“他,到底有没有去香港?”
紫藤噎了一下,一下子木知道该怎么回答。好精乖的李可心!从她那里学会了随机应变,学会了编谎圆谎,却毕竟还是骗不过她!她明白着呢!
“没有。”紫藤只好坦白。
李可心又闭了嘴。
紫藤斜脱了她一眼,只见她本来已经够瘦削的面颊,因为咬紧了牙关而更加鲜峋可怖了。倚在她肩膀上的身子也一下子变重了。
“他根本走不了,”紫藤忙忙解释了起来,“连着十天,日本军部都派人派车来押了他去,逼他把厂租出去……”
李可心皱起了眉头。紫藤知道她不耐烦,但还是坚持着说下去:“他不肯,日本人就决不放过他。别说去香港不可能,平时外出到市中心走走,后面也总有人跟,所以根本就动不了了……”
“要钱不要命。”李可心却冷笑,“租就租呗,早几年前就已经是人家的了,何必再硬顶?”
紫藤只好闲嘴。怪不得这对夫妻总也谈不拢,想法实在是不一样。
李可心默默地又走了一圈,然后坐回到床上,眼睛不看紫藤,问道:
“他去过我的房间?”
“去…偿过。”
“乱翻?”
“好像……翻过……我整理好了。”
沉默。
“他……晚上还来房间看泽鲲吗?”
“泽鲲跟我睡了……你不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睡大房间呢!”
“我是问你,他对泽鲲怎么样?”
紫藤想撒谎却不敢,只好继续王顾左右而言他:“泽鲲一到晚上就找妈妈呢!”
又是沉默。
李可心的面颊上,又鼓起了一条尖尖的棱边。“把我的房间,”她说,“收拾干净。三天后,我出院。”她冷笑一声,“我还怕他不成!”
紫藤心中滚过一阵颤栗。
服了两片安眠药,李可心沉沉睡去,紫藤才放心离开医院。
出医院大门时,她觉得腿脚都发了软。奔忙了一天,毕竟累了。

街上行人不多,马路显得空荡荡地。一辆黄包车也没有。林水根今天怎么了?平时他总在这个时候候在大门口的。
紫藤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辣斐尔路方向走,水根平时都是抄这条近路。
这十几天里,林水根天天都用车来拉她回沈家花园。
他牙齿白白地总带着笑,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我这一身力气,不用白不用。”他说,“拉你一段其实是顺道。”
他告诉紫藤,妹妹在海格路西头的纱厂里做工,晚上十点钟下班,他们家住在徐家汇的市民村里,他这个当哥哥的,天天都到厂门口去接了妹妹,一起回家去。妹妹一天要在纺机组成的“弄堂”里跑十个钟头,一天下来脚都肿了,让她坐上了车,常常还没到家就睡了过去了,可怜哪!紫藤听了,心内却羡慕这姑娘,紫藤再累,也并无这么个哥哥来疼自己!
“怎么能收你钱?”他说,“我知道那种大户人家,苛刻得报的;用了多少钱,一笔一笔都要记帐。要是晓得你天天都坐黄包车回去,还不剥了你的皮?”
紫藤感激他的体谅,不予反驳。不知为何,紫藤在沈家花园还未受到如此虐待和管束。可是,解释或者自吹,又似乎没有必要。
水根拉车慢吞吞地,很稳,很舒展,简直像是在散步。他话很多,一路总与紫藤闲聊着。
“你太太发神经病?”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从那种病房里出来。”
“也不算真的神经病——不过她以前的确发过。”
“吃饱了没事干,就特别容易发神经,像你像我像我妹妹,为挣口饭吃一天忙到晚,想发也没时间发。”
紫藤不禁笑了,她筋骨舒展地倚坐在车上,觉得非常舒服。每天只有这半个钟头的坐车,紫藤才是受了别人的照顾,得到完全放松的休息。
有一天下雨,哗哗的;这位总是笑嘻嘻的小伙子有点愁眉苦脸了。他告诉紫藤,家里的房子是油毛毡的顶,漏得厉害,墙壁也渗水,这下子糟糕了,等会儿回家去,房间里任什么都得成了水发面筋了。
紫藤问:“为什么不起天晴修一修?”
水根叹气造:“两个人挣得钱,只够混饱三个人的饭……哪里还修得起?”
“三个人?还有一个……你太太?”
“还太太呢!”水根又笑了,“别说我讨不起老婆,就算有,也不叫太太,就叫‘屋里的’、‘孩子他妈’!……还有一个是我妈,两眼都瞎了。”
紫藤没再吭声,只是想,这么苦的家,这么苦的日子,他却终日里笑得牙齿白白的,也够难为他的了!
那天晚上,紫藤请他进入沈家花园,到偏楼底层的储藏室里,找出了两袋启过封只用掉一点点的“白龙”水泥,让他带回家去。
第二天,紫藤又找了好几根木方,送他修房用。
听说他家里那一片棚户区常停电,一个月里有半个月要点油灯,紫藤又送了他整整一箱美国进口的“洋油”。储藏室里堆了十几箱,还是当年沈源他老爹储存下来的。
水根并不推辞,只是后来说道:“小大姐在沈家的身份不一般呢!”
“我是太太的远房表妹。”紫藤说。
水根并不接茬,笑容里带了点明郁。
今晚他怎么没来?紫藤一路猜测着,总有点为他担心。
开了那小偏门,紫藤急急向红楼走去。她要到底层小英仙的房里去,把泽鲲从她的怀里抽出来,抱进自己屋。泽组半夜醒来若找不到藤姨,就会哭叫。他平时喊人说话都幽声幽气,哭起来却嗓门响亮,会闹得举家不安的。
“紫藤!”
一声呼叫吓了她一跳,定睛往树丛花丛里望去,看见了沈源。他坐在一张水泥制成的石凳上,倚着旁边的一张石桌,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没有月亮,也似乎没有星星。黑漆漆的暗夜中,沈源的脸看起来也格外阴沉,只有一双眼睛很亮,白是白,黑是黑,大睁着。他向紫藤招了招手。
紫藤忙走过去:“你怎么坐在这里?石凳子凉呢,天又快下雨了。”
没走几步,她发觉这走熟了的花间小径似乎有点与平时不一样。她左右一看,吃了一惊。花圃中间,竖起了几根水泥柱子,东南西北各一根,形成了一个占地不小的方框,那沈源,就正坐在石方框之中的石凳上。
“这是……这是干什么?”紫藤惊讶地问。
沈源似乎是笑了笑,指一指那根离紫藤最近的水泥柱,说:“瞧瞧,是什么?”
紫藤一望,就明白了,是那株紫藤,与沈源一起栽下的那株紫藤。
紫藤本已长得指头股粗了,如今顺着水泥柱子往上升去,又有人用细麻绳将它固定地扎着,所以竟就已高高地超过了近两个人高的水泥柱,那弯弯的藤尖,还翘翘地迎空挂着,似乎还在寻找着攀附物。
“我另外还栽下了三棵。”沈源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紫藤一根根水泥柱子看过去,不错,每根柱子下都栽下了一棵。
“都是从你的房间里取的苗。”沈源在说。
紫藤却在一棵横倒下来的玉兰树干前停住了。
这株玉兰,本来是栽在这片地上的,原先的那棵紫藤,就依附着它。
“明天把它劈了,当柴烧。”沈源说,“你看看,都让虫子蛀空了心了,不掘了它,它也活不了。”
紫藤并不吭声,只是转过身子,再依次将四根柱子望一遍,然后问沈源:
“你一个人干的?”
“不,有福子帮忙。”沈源笑笑,“我早就设计好了,只是总没有心思动手而已……唉——”
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便可见他嘴边的烟在一亮一灭。
紫藤依了水泥柱子站着,没敢开口。
何必去引动他重复地回味他那些倒霉事呢?
可是他却很快就开了口了:
“紫藤紫藤,我怎么就活得这么窝囊呢?我怎么自己做什么总做不成,自己不想做什么就偏要让我做呢?我实在真想不通……”
紫藤想打断他:“回房里去好吗?大厅里,我给你煮一壶热咖啡。”
“不,我只想坐在这里,我进了房间就觉得气闷。紫藤,你别怕,我不碰你。你坐过来,这里还有个石凳。坐下来,陪我一会,好吗?”
紫藤不能推辞。
她走近他时闻到了一股酒气。
非但闻到酒气,甚至还看到了他眼睛里汪着泪水。
“下午我签了合同了。”沈源眼睛望着远处,并不看她,像是在跟她说,也像自言自语,“虽然是我自己草拟的,但毕竟是把一个家传的工厂,老老实实地送了出去了,我哪里是心甘情愿。香港又一点没有音讯,田大勤不知是死是活,那边忙了一年多,也是一场空!”他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望着暗空,“非但家业眼看败在我手里,妻子也不忠于我,我成了个十十足足的活王八!……”
“不要这么说,不是的……”
沈源“嘿嘿”一笑,两目炯炯地望住了紫藤:“你还说不是?你不是再清楚没有的了吗?她李可心婚前就与张宗元有来往,那小杂种是她从娘家带进了这个沈家花园来的!你还想继续骗我?你们所有的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合谋了串通了一气专门就骗我欺我一个人,笑话我这个戴了绿帽子的大王八……”
紫藤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吭声。
“我还不是王八?我是王八到家了!我明知自己成了王八,还要有求于那个让我当五八的五八蛋,没有他我还过不了日本人那一关!啊,三八蛋三八蛋……”
紫藤再也忍受不了,一下子站起来,扑了过去,用手捂住了沈源的嘴。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不知道……不不,你没办法……不不不,你没错呀,你一点也没错呀!……”
“紫藤,我一钱不值,你也一样瞧不起我……”沈源无力地把头倚在紫藤胸口,呜呜地说着。紫藤感到了冰凉的泪水。她又忙着用手掌帮他抹去。
“没有的事,你是老爷,沈家老爷……”
“紫藤我求求你,再不要这么喊我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在一年前就拒绝了我。你心里清清楚楚,你从来也没有看得起过我。我这几天,除了想那厂里的事,就在想你,想你是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笑话着我,可怜着我,就好像可怜一条狗一样……”
“不不,我没有!没有……”
“你是个好女子,紫藤。你可怜我在受骗,可怜我的可怜处境。你怕打搅了这个家,怕伤了我的心,所以总在帮她遮遮瞒瞒骗骗,可是你又可怜我这傻瓜,总想多给我一点关心,一点体贴,紫藤紫藤,我领情了,我这会是真的领情了……这沈家花园里,最窝囊的是我,最累的,是你紫藤!……”
紫藤两腿一软,跌坐到了沈源的膝盖上。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疲累的身体和疲累的心了。
三天之后,沈源叫了一辆出租车,带了紫藤,紫藤抱了泽鲲,到广慈医院去接李可心。
医生对沈源的重新出现并不惊讶,只是问了一句:“从香港返回了?”然后就又叮咛了一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需小心关怀等等。泽鲲爬在李可心的膝头不肯下来,而且小声地告诉她:“爸爸昨天给我买了一部小汽车,还有一把火药枪。”原本冷了脸等候着返回沈家花园去迎接沈源的挑战的李可心,大出意外,趁沈源走开的空隙,问了紫藤一句:。“怎么了?请动了这尊菩萨!”
紫藤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租赁契约签订了,可以去香港了,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是这样……”李可心沉吟着。
她以她自己的逻辑很快想通了:沈家素来讲究面子,信奉家丑不可外扬。沈源忙于他那些破烂工厂,无暇顾及家务杂事。他生来一副窝囊脾气,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咽而已。
这么一想,她既有点惭愧,但也更加瞧不起了这样一位丈夫。
夫妻俩客客气气地,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出门上了车,紫藤说了李太太亡故的消息。
不出紫藤所料,李可心无动于衷,甚至还说:“早点让位的好。活一天受一天折磨。”
亲生女儿以如此冷漠的态度谈及母亲的死亡,令沈源和紫藤都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只能以这个女人神经不正常来解释,他们俩同时想。
车从大铁门驶进,停到红楼前的大地评上。紫藤付车钱,夫妻俩则各进各人卧房。李可心检查着自己已经被翻动过的秘密,沈源收拾明天赴港的行李。晚餐是福平很精心烹制出来的西式大案。按沈源吩咐,为太太出院接风,也是为他饯行,全家不论上下老小一律上桌,包括那个新雇来的小英仙。
吃完饭又各就各位。但沈源不再敲李可心卧房的门去看一看泽鲤。
待夜深人静,紫藤服侍李可心吃了药,又哄泽鲲睡熟了,返回自己小偏屋时,沈源已在她那布满了香花绿叶的房内等候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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