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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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东面,雪浪村。
雪浪村紧倚云湖,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全村百来户人口,均靠捕鱼维生。好在这几年东越还算太平,村民们日子虽然贫苦,倒也安逸。
春季本不是捕鱼最忙的时节,因此村里一半的渔夫赋闲在家。
这时,在村口的小茶馆里,就有不少渔夫在喝茶闲聊。
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黑亮的汉子仰脖一气灌下半杯浓茶,然后转头朝一个十**岁的年轻小伙笑道:“三度,怎么今日还在家?也不勤谨点干活去?”
“可不是!瞧你哥二度,扳梢打鱼的本事在咱村可是最数得上的一个,讨了房俏媳妇,如今儿子都生下了。三度,你可得跟着你哥学学本事,多少攒些钱,好寻个女人过日子!”另一个精瘦汉子笑道。
“你就没见过世面!咱们的三度可是要读书中状元郎的!到那时,城里的丫头只怕抢着上门要跟他!”另一村人接口笑道。
茶馆里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
三度年纪很轻,脸上甚至带了些稚气,皮肤还有着淡淡的光彩,不像村子里的其他渔夫,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面皮苍黑无光。事实上,因为家里条件略好些,他还上过两年学堂。然而,生为渔村里的人,天生注定就是要做渔夫的。读了两年后,他被父亲拽了回去,跟着哥哥学习扳梢的本事。可是,闲暇之余,他就喜欢拿着本破烂流丢的书,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后来居然发展到在渔船上也偷着看。任凭父亲打骂、呵斥、甚至烧书,他只充耳不闻,书烧了就再掏本出来接着看――也不知这么多破烂书是从哪里来的。倒是哥哥可怜他,分配活儿时只给他些小活儿干,好让他有时间看书发呆。时间一长,村里的人便经常拿这个与众不同的三度取笑。
毕竟,读书那是城里人的事儿,渔夫么,只要晓得哪里鱼多、如何捕捞便好,读书识字可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像三度那样,整天价痴痴呆呆的,迟早连老婆也讨不起,只怕连糊口都成问题。
换在平时,三度还会反驳两句,话里偶尔夹杂村人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弄得人们笑声阵阵,那气氛才算到了**。可是这几日,不管村人如何逗他,三度只是沉着脸,径自喝茶,不发一言。
于是,又一村人开了口,“三度,我看你这几日不太高兴,是不是没能中状元,心中难受哇?”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忽然,茶馆里的人全都闭了嘴,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因为三个奇怪的人正施施然走进来。
并肩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都生得模样俊秀,神采翩然。两人后面跟着一个衣帽整洁的青衣小僮。看这副架势,很像云州城里的公子哥儿外出游玩。
这两人面对众人的注目,倒也不如何无措,径自找了张桌,坐了下去。
店主人赶紧过去招呼,“两位公子,从城里来?要吃点什么?”
“店家,就来一壶茶罢!”其中一个穿着白衣、身量高些、样貌也老成些的年轻人开了口,嗓音尽管清亮,却带点甜糯,正是云州口音。
店主人点头而去,没一会,就送上了一壶茶,将两个杯子注满,“两位公子,请用罢!”
白衣公子点点头,端起杯子。那杯是粗瓷所制,边沿偏又豁掉一块,加上茶水浊黄,那白衣公子的眉头简直皱到了一处,端到嘴边的茶水竟是喝不下去。对面的青衣公子年纪略小,模样也更俊秀,看着看着,唇角微微浮起一朵笑容。
众人瞧了白衣公子的模样,心下暗想,这两人定是城里玩得腻了,便来这乡村野地寻些乐趣。
他们本对这样的公子哥儿无甚好感,没过多久,就纷纷回转了头,各自喝起茶来。
然而,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吸引了过去,原因是这两人居然吵起架来。两位斯斯文文的公子,吵架的嗓门实在不小,一会儿工夫,已经面红耳赤。
坐在不远处的三度原本只顾喝茶,对这两人无甚在意,可是渐渐地,他的耳朵支楞了起来,一双眼望着手中的茶杯,竟有些发呆。半晌,他端起茶杯,走至两人的桌旁,道:“两位,我可以坐下么?”
那两人住了口,转头看他。
白衣公子笑道,“当然,小哥请坐。”
青衣公子抬起一张晶莹的脸,朝三度微微点头,“对不起,我们兄弟起了些小争执,一时有些忘形,打扰你喝茶。”他神态温文,嗓音清脆,却非云州口音。
“这位公子不是云州人罢?”。
白衣公子笑道,“他是我的好友,前几天由我作东道,把他从永州邀来这里踏青游览。”
“刚才我坐在不远处,听到两位说话,两位公子爷似乎在说云湖的‘老虎口’?”三度说道。他低头喝了口茶,却没注意到那两人已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两人,自然就是赵郁竹和丁讯了。
一个时辰前,他们和荷香离开了茶馆,直接寻到雪浪村。一路上,他们又为如何寻找渔夫颇费了一番思量--若贸贸然地进村逮个人劈头便问,人家可不一定会说,还不如放个大饵下去,有鱼闻到了,对了胃口自然会去吞食。
这三度也许就是想吞饵的鱼。
因此,丁讯定下心神,按照两人早就商量好的词,对着送上门的三度道来。
“这几天,我们已将城中各处名胜游玩了一遍,我的好友又听说云湖的‘老虎口’十分有趣,定要我带他来瞧一瞧,可是――”,说到这里,丁讯已有些愁眉苦脸,“来到了这里,村里的渔夫没有肯带我们去的,他怪我失信,所以起了些争执。”
“‘老虎口’可是个要命的地方,我们村里人都不敢进去。这位公子爷,你是本地人,难道不知道吗?”三度道。的62
“那个地方真的去不得吗?”郁竹开了口,一脸不甘的神情,“我听说‘老虎口’是云湖绝景,而且――”她压低了声音,“对面就是横云山庄。”
丁讯在旁接口道,“我们兄弟二人也是好奇,想去瞧瞧‘老虎口’究竟是如何凶险,顺便远远望上一望横云山庄。如果村里有哪位肯帮忙――”他和郁竹互视一眼,“我们愿出二十两银子作为酬劳。”
“二十两?”三度的眼睛一亮,其余两人的心中却是一动。
“是!对了,小哥如何称呼啊?”丁讯道。
“我姓张,叫张三度。”
“原来是张小哥。”丁讯站起身抱拳施礼道,“望张小哥成全我俩的心愿,酬劳方面,还可以商量。”
三度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开口道,“我去问问,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会。”然后他站起来,转身慢慢走开。
赵、丁两人看着他走出茶馆。
丁讯低声道:“看来咱们的运气还不错。”
“嗯,”郁竹悄悄点头,“不管怎样,至少咱们的假定是对的,这‘老虎口’并非绝地。”
过了一顿饭工夫,三度回到茶馆,对两人道:“两位公子跟我来罢!”
两人站起,丁讯道:“有劳小哥了。”
他们跟着三度在村里七拐八弯,最终走至一所村居前。三度推开低矮的竹篱笆,轰散在院落里啄食的鸡鸭,径直走到房前,拍了拍门。门往里打开,屋里漆黑一片。
“两位请进来。”三度回头道,然后低头钻进屋内。
“小禾,你在外面等着。”郁竹吩咐道。荷香连忙点头;这村居低矮破旧,屋内又十分逼仄,老远便闻到一股鱼腥味,她心中十分不愿进去,郁竹如此一说,正中下怀。
赵、丁两人穿过院落,跟着三度进了门。
屋中光线暗淡,两人乍进,眼睛极不适应。郁竹忽见眼前黑影晃动,暗叫不好,身体才要后退,背部已给硬物抵住,接着白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刀已抵在咽喉处;顺着刀把往上瞧,那人正是带他们进门的张三度。的a1

郁竹眼睛旁扫,丁讯也是给前后制住,动弹不得。
三个陌生人外加三度,四个汉子将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郁竹沉声叱问。
丁讯侧过头去,见郁竹眼睑低垂,神情淡然,好像并不如何害怕,于是也将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强自摁下。然而,云州向来太平,他长得这么大,象如今这样身上同时架了两把刀,毕竟是平生第一次。
“说!我哥给你们弄到哪里去啦?”三度恨恨地瞪着郁竹。
“你哥是谁?”郁竹挑眉道。
“你们别装傻!五天前,不就是你们带走他的么?”丁讯只觉身后发紧--有汉子边说话边拿刀背敲他的身子。
赵、丁二人同时发问:“他给谁带走的?”两颗心均是怦怦直跳,找到了!
“你们做的事,难道自己不知道?”三度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郁竹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刀刃会刺入她的皮肤,割断她的喉管。她倒不怕死,事实上这半年来她曾无数次想过,可她一点也不想死在这里。
“大家恐怕有误会,雪浪村我们还是第一次来,怎会带走人呢?请几位把手中家伙放下,有事好商量嘛。”丁讯又一次做起了和事佬。
“你们说出我哥的下落,我们自会放人!”三度依旧竖直了眼睛。
屋里这几人正夹七杂八地纠缠不清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此时,郁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中的黑暗,她看到三度的眼睛连连瞄向虚掩的门。她看向丁讯,丁讯也看过来,还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发难!的7
郁竹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了面前之人,要害处的危险立时除去!她又猛地转身,后面那人还没回过神来,手中的柴刀已给踢飞,“笃”一声钉进了门板里。
荷香的脑袋正从门缝里伸进来,见此“哇”地尖声大叫。
那几个村人原本只是占了个攻其不备的上风,这时真打起来,却不是这两人的对手,没多大工夫,四个人已被逼至墙角。
“都给我住手!”丁讯刀把翻转,指住了三度的面门。
四人气喘吁吁,不敢再动,不过四双眼睛都狠狠地瞪着他。
“小禾!还不进来!傻站在门口干什么!”郁竹回头道。
“哦!”荷香惊魂未定,抬头又看了一眼插在门上的刀,进了屋。
丁讯忽听见中门后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与郁竹使个眼色,一个箭步窜至门旁,“砰”地踹开了门板。
他往里探了探头,蓦地愣住了。
墙角落里,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婴儿缩成一团,脸上神情十分惊恐。
三度本来老老实实呆在那里,这时身子突然竖起,发出一声吼:“莫动他们!”
这边厢是被制住的男人,那边厢是吓得发抖的女人与婴儿,这场景,怎么看都象强盗进门打劫。
提着刀的郁竹长叹一声,道:“几位若答应不再乱来,我就放开手去,好么?咱们真有些误会。”
三度等人互相望望,迟疑地点点头。
郁竹当即走开,捡张凳子坐下,“你们也都坐下罢。”然后又朝里间笑笑,“这位大婶,你也出来坐罢。”那女子稍稍站起,却依旧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三十开外的红脸汉子问道,他惊魂未定,坐下时犹在喘息。
“实不相瞒,我姓赵,和这位姓丁的兄弟,都是云州官府的衙差,几天来一直在追寻几个西疆人,他们很有可能来过咱们雪浪村。”郁竹边说边放下手中的刀。
“西疆人?”四人惊道,脸上均露出害怕之情。那晚山庄之事,这些人自然不会得知。然而,在东越平民心中,西疆是苦寒之地,其民也未曾开化,属茹毛饮血之辈,生性十分残暴。如今居然有西疆人潜入他们村庄,怎不教人害怕?
“刚才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哥给人带走了,到底怎么回事?”丁讯走到三度身边问道。
“我哥自成亲后,就另立门户过活,具体情形,我也不太清楚,需要问问嫂子。”三度在四人中身材最为瘦小,精气神却恢复得最快,这时言语已十分流利。
外屋的人一起瞧向里屋。
里屋的女子自知躲不过,只好抖抖索索地走出来。
荷香是个机灵人,她见那女子怀里抱着婴儿不太方便,就走过来搬了张凳子,放在女子身边。
“大嫂请坐下说话罢。”郁竹温言道。
那女子见郁竹与丁讯都是一派温文――需知女子对相貌好看的男人都有天生的好感,便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她道了个万福,坐了下来。
“大嫂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这事只管慢慢说与我们知道。”丁讯在郁竹身边坐下。
女子点点头,抬眼偷偷瞧了瞧两人,又垂下眼帘,低声一一道来:“那天,我做得了晚饭,与当家的刚坐下,突然来了两个人,当家的将他们领到外间说了一会话后,便将那两人送走了。”
“那两人长什么样?你以前可曾见过?”丁讯在一旁道。
那妇人迟疑道:“那两人来时,天刚擦黑,屋里还没点灯,我只觉得他们的脸孔很陌生,相貌却没看清楚。”
“后来呢?”郁竹道。
“当家的送走来人后,回到了里间,样子很高兴,我问他为什么高兴,他就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银子,叫我好生收着,说是那两人来云州玩,因为想去――”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抬头看看面前四个男人。
“二度嫂,说吧!现在都什么时候啦!”一个长脸汉子大声道。
“我们只想找这几个人,其余的事不在我们办差范围内,大嫂请尽管说。”丁讯赶紧表态。
那妇人便接着说:“他们想去‘老虎口’,先寻来这里,又听说这里他的扳梢本事最好,所以想请他去,先给了十两作定金,回来后再给十两。当家的原本不想去,可是他们给的银子很多,二十两银子,我们家要挣上好几年,这几日活儿又不多,于是他就同意了。”
妇人将那天的情形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郁竹看了看三度,两拨人目的虽然不同,但是寻的借口甚至许下的银子数目都一模一样,怪道三度一眼认定他们是坏人。
“不是说‘老虎口’进不得么?”丁讯皱眉道。
“并不是进不得,而是不容易进去。”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道,“‘老虎口’鱼虾极多,只是石头多,水又急,十分危险,我们村里也只有二度、寿南他们,在湖中其他地方鱼虾少时,才会去那里。‘老虎口’靠近云湖山庄,若给官府发现,说不定是杀头的大罪,所以村里人轻易不对外人讲。”
那妇人接着道:“第二天一早当家的便走了,可是――”,说到这里,她呜咽起来,”如今都过了五天,他还没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法子,只好去告诉三度。”
三度接口道:“这几天,我一直四处打听,因为事关‘老虎口’,我也不敢过分声张,只是告诉了寿南他们。刚才我在茶馆听了你们的话,以为你们就是那天来的人,便匆忙找寿南他们商量,大家就想了这个法子。”
原来这便是二度的家,三人均是二度的好友,那个三十开外的红脸汉子就是寿南,长脸汉子叫令根,精瘦汉子是阿狗。
郁竹和丁讯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了然。
“二度他――”妇人看了看郁竹,嗫嚅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郁竹摇摇头,“这很难说,若他们逃出了城,指不定会杀人灭口。”
那妇人哇地便哭了出来。
“大嫂不要急,”丁讯急忙安慰,“如今官府查得紧,他们很可能还没逃出去。他们还要靠你当家的扳梢,所以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不过现在得赶紧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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