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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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陵寝,位于永州郊外的西山脚下。方圆百里的缓坡山林,杳无人烟却是守卫森严。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中,掩映着东越数十位皇帝皇后、亲王王妃的陵墓。
这里是东越的皇家陵寝。
晏之临没有登过基,只是一位年轻夭亡的皇太子,所以他的陵园,只在西山东南角落里,占据了小小的一处。
郁竹将一捧蔷薇紧挨着汉白玉墓碑放下。蔷薇是今早才摘下的,青翠欲滴的绿叶拱着十来朵盛放的小碎花,生命的气息蓬勃而浓烈。
蔷薇是之临最喜欢的花。他常在隆福宫后院的墙根处慨叹。
“栽在花坛里的蔷薇寥落零星,反倒是这里的花长得灿然如锦。它不屑于讨好人,只为自己和真心喜爱它的人开放。所以,它是种很有骨气、与众不同的花,郁竹,你说是不是?”
郁竹深深地呼吸。
花坛的围栏是桎梏,广阔的天空下,才是它们自由生长的地方。
之临,是真正的爱花之人。
然而——
“郁竹,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病中的之临,拉着她的手,时时叹息。
她颤抖起来。
是的,失去主人的隆福宫紧紧闭上了大门,她再也进不去了。从此之后,天地再大,却永没有她自由呼吸的场所。
她蹲下身子,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闭上了眼睛。
一只大木匣端端正正地搁在案头。
病弱的之临看着她,嘴边噙着淡淡微笑。
“这些年来父皇赐下不少东西,我挑了些加上母后遗下之物,装进这个匣子里。你拿着它,万一以后有甚么事,也能用来应急。”他小声嘱咐她,就像一个细心又有责任心的丈夫嘱咐妻子那般。
可是,她要一匣子珠宝做甚么呢?
她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蜷起了身体。
风中真有他的魂灵么?
她无力地摇头。
风中若真有他的魂灵,那么,他应该觉察她的痛苦,然后,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现在,两人阴阳相隔。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而他,静静地躺在黑暗无声的地宫里;一盏长明烛火,幽幽地照在他的棺木上,直至千年,万年。
风在松林中穿行,徘徊,呜呜咽咽。
车轮辚辚,碾过道上泥土。
郁竹靠着软垫坐着,窗边的白纱飘飞,窗外闪过一片片黛瓦白墙。
忽然,一条高大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凝神再看时,人影已然不见。郁竹坐直了身体,将头探出窗外。离车道不远,一道高高的院墙蜿蜒起伏,墙内飞檐翘壁隐隐可见。
郁竹扬声问道:
“阿德,这里是甚么地方?”
赶车的赵府年轻家丁阿德,今天陪着大小姐来给永王扫墓。他见大小姐半天里一直默默无语,这时突然发话,便暗想小姐心情总算好了些,心里也高兴起来。他抹一把汗,大声道:
“回小姐的话,这两年不少朝中大人喜欢在这里置办别馆。对了——听说上月咱们府里曹总管陪着老爷,也在这里踏勘地方呢!”
说话间,马车已驶出很远。
郁竹点点头,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院墙却已隐在了山后。
也许,只是错觉罢?
门前飞扬的尘土渐渐落定。身量长大的中年人已迈入花厅门槛。这里屋宇轩敞富丽,布局匠心独具,实非普通人家的居所,不过中年人眉头深锁,对周遭贵重的摆设竟不瞧一眼。
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花厅里,两重纱幔将屋子隔成里外两间。中年人在地中央站定,朝纱幔鞠了一躬,神情却不如何谦恭。里面的年轻人瞧得真切,却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抬手拂了拂纹彩繁复华丽的衣袖,道:
“大师傅身体可好些了么?”
中年人低身道:
“托您的福,还有,托允王的福,在下的身体大有起色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虽瞧不见纱幔后的人,但他直视前方,目光冷锐锋利。
年轻人嘴边的笑容稍稍隐了隐。他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道:
“大师傅伤重一时,心智有些糊涂了。我与你家是盟友,允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闲话少叙——今日邀大师傅到此,实有要事相商。这事若办得好,既不枉大师傅来东越走一遭,又可以为你三个徒儿报仇。”

听到“三个徒儿”时,中年人眼睛一亮。
里面的年轻人瞧得明白,嘴边露出一丝冷笑,说话的语气却更和蔼了。
“大师傅不妨过来些,我好细细说与你听。”
迟疑片刻,中年人终究依言上前。纱幔后的人影仍旧模糊不清,但其话语乃至呼吸却已清晰可辨。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地上一块块铺得方正的青砖,身子一动不动。
永州,拈花寺。
寺庙地界的东北方向,有座小小的院落。院落四周粉墙高砌,墙内竹林森森,是个很清幽的所在。院中住客大多要去寺中烧香参禅,这里有条小道直通寺庙,步行过去十分方便,因此,一年四季这里的住客从不间断。
院落外面是一大片菜畦,来此劳作的僧人,经常见着这些住客。于他们而言,院中住客的身份大多未知,但观其仆役奴婢进进出出,偶尔打个照面,其人无论男女,无论相貌,皆衣冠华贵,气度不俗,因而也能想象,院中客人必是非富即贵。
最近,小院落里住进了新客人。
下田劳作的以年轻僧人居多。年轻人好奇心强,远远地望见这个新住客,都暗暗犯起了嘀咕。
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带着两个侍女,每天在通往拈花寺的小道上逶迤而行。她的作息很有规律,无论晴雨,她总会按时出现在拈花寺大殿合什参拜,两个时辰后起身回去。然后,一天里余下的时间里,小院落院门深锁,再不见人影进出。
拈花寺香火旺盛,香客往来不息。很多人注意到了她。这个皮肤白皙、额头光洁的姑娘正当妙龄,却是衣饰素淡,不施脂粉,更兼神情肃穆,寡言少语。很显然,她与那些随同母亲前来,用娇憨的语气祈求佛祖赐与她们好姻缘的年轻小姐们,是迥然不同的。
郁竹原本不信神佛,事实上儿时的她一度忌恨那些不会说话、不会走动的泥胎塑像夺走了母亲本来可以给她的时光。自己的母亲,将一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赵家上下几百口人,待到稍有闲暇之时,她只将自己关在佛堂里,喃喃地念着细不可闻的祷语。所以,郁竹与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光少而又少。只有一次——郁竹清楚地记得,某天晚上她在预习第二天的功课,文中却有一处地方怎么也弄不明白。想到学堂里那个生起气来胡子就一翘一翘的老师,她沮丧地大声叹起气来,这一幕恰被进房探视的母亲看见了。于是,母亲坐在她身边,鬓发轻擦她的脸颊,指着那页书,轻声细语间,将疑难之处解释得明明白白;最后,还把着她的手,在纸上小心地描了十几个圆润又漂亮的墨字——孙叔叔常说,自己的母亲聪颖而学识过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生了重病,三个月后在昏迷中安安静静地睡去了。那年,她才三十出头。
郁竹抬起眼睛,凝望端坐在大殿深处的佛祖塑像。她忽然发现自己可能探知了母亲的内心世界。只有信了神佛的存在,所牵挂之人的魂灵,才有了存在的依据。所以,这世上,一定有神佛的。她闭上眼睛,低下头去,继续祷告。
神佛可以让暂时无法安息的魂灵,得到永久的安息;可以让暂时无法平静的内心,得到永久的平静。
只是,母亲终日为之喃喃祷告的,却又是谁?
回到永州,郁竹向父亲提出去拈花寺小住的请求。赵养性倒也没加阻拦,反而替她打点好行程并派家人随同前去。经过月余的休整,东越大军又要开赴西疆前线了,他这个负责京畿防卫的金吾将军,也有无数军务需要处理,实在没时间理会女儿的事情。非但如此,在拈花寺小住的日子里,孙岭海也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
这样也好,郁竹心想,赵家将她遗忘开去,让她永远在拈花寺里为之临祈福——这也许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从此以后,再没有甚么东西可以搅动她的心灵。
一丝微风沿着窗户的缝隙潜入屋中,带来了初夏的气息以及——空气中的一抹异动。郁竹皱了皱眉,睁眼四顾。四周香烛点点,青烟缭绕,没有甚么异常。她重新合上眼睛,却没察觉身后那只焚香炉内,几柱原本袅袅直上的轻烟,已被吹得四散开去,形状凌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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