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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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竹回山庄后,立即去见了贵妃娘娘。
倚澜堂内,郁竹没隐瞒什么,直接将这两日的行踪禀明了娘娘。娘娘无言地盯了郁竹半晌,只温言询问了几句,便命她回房好生休息去。
望着郁竹离去的背影,娘娘倚着软榻,深深叹了口气。
当日郁竹与荷香外出后不久,房中侍女就已发觉。一直等到日落时分,见主人仍旧未归,几个侍女只得去禀告娘娘。娘娘虽有些吃惊,却也没乱方寸,斥了侍女几句,略想了想,便命人去通知允王,要他派人早些将郁竹寻回。
在永州之时,郁竹除时时入宫陪伴大皇子之临外,就已经常女扮男装孤身外出。娘娘发觉后,曾一度要求兄长赵养性好好约束自己的女儿,岂料兄长只是摇头叹息,神情苦恼之至。后来,尤其在发生了几桩事情后,娘娘也如同自己的兄长那样,渐渐对郁竹外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是――这几日她有伤在身,又忙忙地往外跑做甚?
当日晚上,允王派人回来禀报,说郁竹外出恐与刺客有关,娘娘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果然到了第二日上午,允王又派人传来消息――官兵已在刺客藏身之处找到了郁竹。
娘娘垂首揉着太阳**。作为一个阅尽世态的深宫妇人,作为赵养性的胞妹,她对赵家每个女孩的动向都了如指掌,在她的教导之下,赵盛梅甚至成为永州城最负盛名的大家闺秀;但她,永远都无法触到赵家最重要的女孩――长女郁竹的内心。
转眼之间,半年已过,如今的郁竹,非但出落得愈发美貌,连性情举止也愈发沉稳,只是――那眸子中闪动的光芒也愈发深幽清冷了。
这个姑娘,正在远离这个世界,恐怕再也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娘娘心想,以前,倒还有个晏之临。
她与晏之临,究竟谁死谁生?
是夜,云州总督府。
春日的夜晚,亦是风情万种。柔媚的乐音丝丝入骨,萦绕花间;空气中充斥着绵软甜腻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人鼻端。
轩敞的厅里,正摆开了一场饯别宴,在场诸人都甚尽兴,包括李宗列、云州各部长官,以及――王爷。
高高坐在上首的王爷手执酒盏,一口一口啜饮着,两只眼睛则盯着场内,目光仿佛生了根一样。
一张楠木交椅里,坐着个身披紫色薄纱的美貌女子,露着一段洁白似莲藕的手臂,素手轻拢慢捻,弹奏一支琵琶曲;另一个红衣女子则手执象牙板,长袖翻飞,正婆娑起舞。两个女子轻颦浅笑,极尽妍态,端的是春色撩人。
王爷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不停地喝酒,又不停地示意旁人给他斟酒。
舞毕,一双丽人衽裣施礼,诸人少不得一阵鼓掌,王爷则鼓得特别起劲些。
丽人眉眼盈盈,款款走入席位,一左一右,紧挨王爷坐下来。
王爷笑吟吟地左瞧右瞧,眉毛一跳一跳,开始询问两位美人的芳名。
莺声呖呖中,王爷得知左面这位紫衣美人叫做惜惜,而右面这位红衣美人叫做拾香。
惜惜、拾香端起酒盏娇声劝酒,王爷也恁爽快,酒到必干,点滴不剩。
众人见王爷兴致高昂,便纷纷来凑趣。一个矮胖的、长了一部黑须的官员过来敬了王爷一杯酒,又笑道:“王爷,您倒说说看,我们云州女子比之永州女子如何?”
王爷朝两边瞧了瞧,呵呵笑道:“大大不如,大大不如啊!”
惜惜闻言,扭身娇嗔道:“王爷,您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奴家!”
王爷哈哈大笑,“本王是说永州女子大大不如云州女子,你生什么气呢?”
拾香笑道:“人常说永州女子艳若牡丹,想那牡丹乃花中之王,可见还是永州女子高一筹。”
王爷摇头笑道;“牡丹也就寥寥几朵,牵牛花倒是不少,更有那摸也摸不得的刺儿玫,稍碰碰,就沾一手刺儿,怎比得上云州又红又紫的丁香这般可人意呢!”说完,他在拾香雪白的柔荑上摸了一把。
惜惜瞧见了这番小动作,吃吃笑道:“定是王爷想占刺儿玫的便宜,不曾想反给扎了一下,所以在这里抱怨呢。”的df
王爷听了,转头冲拾香笑道:“你家姐妹好生厉害,怎么才三言两语,就把本王那一点子小秘密全掏了出来呢!”的f6
拾香抿唇笑道:“王爷,奴家教您一个法儿,把她灌醉了,包管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王爷扯着惜惜的衣袖,硬是灌了她几杯,而自己也少不得给灌了几口。
大厅里,灯烛亮如白昼,众人均已东倒西歪。王爷似也不胜酒意,脸颊上悄悄飞了一抹酡红,却更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涂丹,坐在两个姿容顶尖的美人中间,竟也毫不逊色。
李宗列心中得意,什么叫投其所好?这便是了。
这位叱咤西疆战场的王爷,到底一头栽进了温柔乡。
他微微笑着,端起了酒盏。
突然,他看见王爷回过头来,冲他举起了酒盏,似要敬酒,他赶忙举盏,起身,忽听王爷缓缓道:
“李大人,云州果然是块宝地,山水丰美,人物标致,本王喜欢得紧,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把云州总督之职让与本王,行么?”
李宗列心中一凛,只见王爷似笑非笑,一双黑眸正望定他,眸光逼人,全无半分醉意。
宴毕。
寂静的花厅里,王爷正襟坐着,垂首啜了口云湖翠竹后,抬头瞥了眼拱手站立一旁的李宗列,淡淡道:“李宗列,你知罪么?”烛光下,王爷薄唇微抿,神色亦是淡淡,不复半点狂狷之态。
这副架势,明摆着是要来算这几日的总帐了。
李宗列撩衣跪倒,颤声道:“下官――下官知罪。”
王爷神色不动,又道:“云州城守备松弛,给西疆人钻了空子,若不是有人暗中帮了忙,险些酿成大祸。皇上震怒异常,命本王彻查此事。李大人,你身为总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依本王看,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非但如此,就连你项上这颗人头,甚至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有危险。”
“王爷!”李宗列汗如雨下,连连叩首,“此番刺客之事,确系下官一时失察,致使娘娘受惊,但事出突然,下官也始料未及,望王爷明鉴,从轻发落。”

王爷冷哼一声,“刺客容貌极殊,偏能轻易混入云州,闯入守卫森严的横云山庄,事败后又能全身而退,隐匿得无影无踪,凡此种种,李大人,你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这――”李宗列俯首,“下官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呵!”王爷的身子突然前倾,眼中寒意慑人,“百思不得其解?好!本王来给你挑明,李大人,你这云州府衙内有人与刺客互通声气!什么事出突然?什么始料未及?分明是早有人为刺客作了周详的安排才是!”的92
“啊――”李宗列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这么紧张做甚?难不成那人便是你么?”王爷眼睛里,杀气隐现,口气却甚低柔。
“王爷!”李宗列连连摆手,叩首不止,“下官对皇上、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再者,‘里通敌国’是灭九族的大罪,下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担这罪名啊!请王爷明察!”
王爷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李宗列,目光锐利之极,仿佛能洞穿人的心扉。
突然,低笑在王爷喉间滚动,继而,“哈哈哈――”朗笑声在清冷的花厅里回荡开来,“想大人累官至总督之位,必是极明白之人,怎会傻到为夷邦卖命?本王只是随口说说,大人何需紧张至此?”
“王爷――这真是――”李宗列松了口气,又拭了拭额上的汗。
“只是――”王爷皱了皱眉,身子又坐了回去,“皇上既已下旨彻查,那此事必不能不了了之。若找不到那幕后主使之人,本王也只有――嗯,只有将大人你作为一个合理的解释,交与皇上,一则复旨,二则平王那里也有交待。”
李宗列喉咙有些苦涩,自己面前明摆着两条路,一是找出幕后之人将功赎罪;二是拿自己的人头去顶罪,说不定还要搭一家的性命。
“王爷,下官自当尽心竭力,找出那主使之人。”他叩首道。
“嗯,”王爷点点头,站起身,走至李宗列身后,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你尽管放心办事去,皇上那边,本王自会替你说话。”
“是,王爷。”
“你要仔细回想这几日来手下人的举动,尤其是那日随本王一起去东鸭岛抓捕刺客的人,要特别注意,若想到了什么,或查到了什么,立即来报。切记,此事需得暗中查访,不准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知道么?”
“是,王爷。”
“唔,”王爷转过身,仰脸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嘴角微微抽搐,喃喃道:“这回,本王就不信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
李宗列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王爷的脸色,但那话语里森森的寒气还是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心中忽然有了怯意,一抬头,却见王爷正盯着他。
“怕什么?天大的事,有本王担着呢!”王爷扬眉道,显是瞧破了他的心事。
“啊――本王该回去了!”王爷突然提高了声音,并向外走了几步,却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道:“今晚大人安排得甚周到,本王很尽兴,尤其是那两个美人儿,很不错。可惜本王要务缠身――”他摇了摇头,神情惋惜,“你替本王多赏些银两给她们罢!”
王爷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李宗列微一愣神,立即躬身称是。待他抬头,门口早已空空荡荡。
二日后,贵妃娘娘带着郁竹和田妃、郭妃等,由允王护送着离开了横云山庄。李宗列及云州官员立在城外官道上,目送这支长长的车马队伍迤逦远去。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这春色旖旎的云州、山高水阔的云湖,总是渐行渐远,缓缓淡去了。
尾声
(一)
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一抹彩霞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
她抱膝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身后是两扇紧闭的门,她没有勇气走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涌至,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向她袭来。她不由缩了缩身子。
半年未曾打理的花圃里,郁郁的野草正与正主儿芭蕉、海棠分庭抗礼;蜿蜒伸展的灰色鹅卵石甬道上,残枝枯叶落了一地,一只灰色的小壁虎匆匆爬过去,突然又扭身钻进了道边的荒烟蔓草中。
沿着墙根生长的一溜儿灌木,如今正是葱笼茏茏,上面满缀着艳色的小花。
转眼又是一个蔷薇花盛开的季节啊!
怒放的花儿在和风中摇颤。
“飒飒――飒飒――”
“郁竹,只准看不准碰哟!”
“呀!你这丫头,给刺儿扎疼了不是?”
“别乱动!这刺儿有毒呢!”
他用针挑出硬刺儿,小心地用嘴吮吸冒着血珠的手指头,然后用布巾一圈圈地密密缠起,一直缠到郁竹跳着脚保证下次绝不再犯为止,这才笑眯眯地把个裹成小萝卜的手指头还给她。
“谁让你不听我话呢!”他的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眸子则清澈得如同汩汩流动的山泉。
蔷薇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总是不听话,去摘美丽的花朵儿。
蔷薇花盛开的院落里,盛载着她少女时代的全部欢乐与梦想。
密密睫毛下,星眸闪闪。
“之临,郁竹――终究还是回来了。”
暮色沉沉的院落里,她就这样默默地、出神地、长久地坐着。
(二)
他蜷缩在软榻之中,左手指间托着一只高足鎏金琉璃杯,杯中注八分的酒,酒色赤红,鲜艳若血;右手紧握成拳,淡雅温润的光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他的眼神愠怒,阴郁,沮丧,无奈。
右手缓缓张开,摊开的掌心里,静静卧着一方如雀卵般大的白玉佩,两只镂刻精美的凤首尾相衔盘旋其上。它通体洁白,晶莹剔透,仿佛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即使贴身藏着,依旧冰凉通透。
酒杯高举,殷红如血浆的醇酒被一饮而尽。
“啪!”金色琉璃杯狠狠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无数碎片溅开来,撒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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