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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楼。
后人说迷楼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
后人说迷楼千门万户,复道连绵;幽房雅室,曲屋自通。
朱厌只在迷楼中住过一年,朱厌后来也不知道这些说法究竟对不对。
一年时间在朱厌冗长的生命中微乎其微,但记忆一贯是自欺欺人的东西。朱厌总觉得这一年比其后的千年还要丰富得多,美好得多,悲伤得多,也重要得多。
可是妖怪始终和人一样,有些事情哪怕拼尽全力去刻在心里,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
后来朱厌就慢慢想不起来迷楼的样子,他只记得那些周而复始的宫室,迂回曲折的回廊,浓郁颓靡的焚香,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有妈妈的拥抱。
事实上很多年间朱厌沉迷于腐肉的味道,连妈妈的香味都难以描画出来,只记得妈妈的手指冰凉。
朱厌还记得那些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繁复疑路,却记不清一切细节,窗花,门扇,被面,地砖,那些华丽奢靡的枝节,朱厌都忘了个干净。
导致迷楼在朱厌记忆中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路。
恍惚的光影参差下妈妈的脸。
朱厌温习了一千年的美丽容颜,却也变得面目模糊。
朱厌很怀疑妈妈的嘴唇是菲薄或是丰润,妈妈的眼睛是狡黠或是温存,妈妈笑起来有没有酒窝,妈妈哭起来……朱厌明明知道妈妈不会哭泣,却在记忆中反复回放妈妈落泪的样子。
如果这种现象交给**员鹿陆来分析,他会解释**的意识具有主观能动性,使得其与客观现实产生一定偏差。
妖的意识也一样。
所以记忆从来就不是可靠的东西,越反复温习,越百加修改,改来改去自己也忘记有没有真相,心甘情愿沉迷幻觉。
第二次见到杨广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迷楼里的香气朱厌已经很熟悉,只是听说女人们在门前的草地撒满白色的人们称作盐的物体——让载着那个男人的羊车在自己的面前停留,朱厌很久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
因为他不允许别人见到朱厌。
和,他的母亲。
曾经最宠爱大女人,曾经夜夜温存的女人居然是妖怪,任他是天子,也不敢回想么?
朱厌不信。
因为他喜欢那个男人,爸爸。
他喜欢他的眼神中凌厉又温柔的光芒,面颊上的微红还有——他的头发如此长而柔软,漆黑如墨,母亲说,朱厌的头发和他一模一样,纠结如她对他的爱怨。
五年不见,仍是爱大于怨。
单凭这,足够朱厌迷恋。
他终于来了,女人盼了五年,盼来他一柄剑——朱厌瑟缩在在母亲的裙子后面,沉默的柔丝缠绕在脖子上,他看见他的爸爸,手里的长剑明如秋水,明如他的眼。
眼里是茂盛的杀意。
兵戈已到了城下,祸乱都是由妖孽引发。
宜妃——你,认不认?
朱厌愣愣地看见爸爸的背后,明晃晃的金色背后,有个温柔的身影——是不是温柔,朱厌现在也不记得了。
他忽然记起那个男人,他的手指温暖。
青色的光头底下闪着些狡黠的笑容。
妈妈将朱厌用力的护住,可是她的腰身太纤细了,只能用冷冰冰的指尖将朱厌好奇的目光挡住。
朱厌没有看见那一道明亮的剑光。
只看见赤热的液体顺着妈妈白皙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汇聚成一小堆,在地板上,紫檀木,慢慢展开,展开——展开。
抬头看,发现妈妈的魂魄优雅地升空而去。
法海双手捏着诀,嘴里默默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些字字句句随着他嘴唇的移动仿佛在朱厌的脑海里穿针引线,扎得千疮百孔,痛入骨髓。
朱厌蜷住小小的身体,用力蜷住。妖用妖的方式抵抗外来的苦难,后颈的眼一张一翕,想捕捉到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湖青的光芒被压抑在夺目的金光里——刺得那只眼只好生生闭紧,仿佛是受尽了委屈。
不知金光从哪里来。
是爸爸,还是,那不客气的和尚。
朱厌——妈妈的声音毫无以往的软糯,一味凄厉,而且大声——法海,你住嘴……我跟你走,你饶了他——
眼前的金光弱了几分,朱厌敏捷地睁开眼睛,妈妈薄如蝉翼的魂灵护住了自己。
妈妈,不要走——
朱厌觉得眼里有什么感情呼之欲出,但酸酸涩涩挤了许久,一片空白。
如果朱厌会哭,所有的眼睛一起流泪,那全身都要湿透了。

妈妈——
女人面色一片惨淡,她俯身在朱厌耳边窃语,只要收集齐了七只枉死的鬼魂,你就能再见妈妈了……眼里含笑,身形一委,翻飞而去,面目最后扭曲成一只蛱蝶——是一片上好的丝缎,从中抽取一根,整片都皱缩起来的疼。
妈妈,妈妈……朱厌全身的痛一瞬间消失,赶紧爬了起来。
地面本是光华的木头,吸饱了鲜血的紫檀呈现出蘸满**的湿润色泽,不断有新的液体跌落,打在地面上,吧嗒吧嗒。
哐当——
是长铗落地的声音。
——宜妃……朱厌看见惶惑的杨广拦腰将母亲搂住,两个人沐过一场血雨,湿濡地相贴。她的面颊挨在他的胸口,头颅斜斜挂在颈上,被剑刃斩断了一半,豁口上支棱出半截颈骨,浓稠的血液不断在冒,咕噜噜是一眼不涸的泉。
湖绿的衣衫变成一道道酱紫。
她后颈上的眼睁得圆圆,像是天真不解,又像万分愉悦——朱厌理解,她终是死在日夜思念的男人怀里,妖精对于人情的理解,常常比人自己更透彻。
男人的手指微微抖,他的发丝在午后的懒阳里泛滥成灾,扬起,又扬起,飞出一道虹。
法……法海,快宣御医。
他伸手想将宜妃的头颅安回去,但剑刃劈开的一截骨头亘在中间,怎么也放不拢去,七手八脚地把她身上的衣衫向缝中堵。
一如精卫填海,堵住又冲开。
法海走上前来,他雪白的丝履踏在血迹上,仿佛开起了花朵——步步生莲。
伸手将女人的身体接到手中,再平平放下,白袖白衿上也是一片猩红。
皇上,她不是宜妃,她是朱厌——
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撕开女人的前襟,雪白细腻的皮肤上沾满了血色,还有——一只一只一只死不瞑目的眼,全部睁得满满,呆呆望着男人。
杨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那些眼似乎还活着,仍是直勾勾不肯松开地盯着他的脸,要看穿他。
法海还未开口,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双膝一低,扎扎实实跪在了地上——皇上,叛军已攻开城门了。
话说完才被浓烈的腥香冲得一抖,看见地面上盘满眼的尸身,屁滚尿流地尖叫起来——啊——
朱厌只觉浑身皮肤一紧,所有的眼不安分地“噌”一下瞪起来。
只为隔着厚厚衣衫,无人察觉。
那和尚似不经意地一瞥,朱厌被他针尖一般的目光一照,小眼睛们又不耐烦地缩了回去。
安静埋藏在肉身里。
杨广拾起地面的宝剑,剑尖扭捏了一番,终于遥遥指定朱厌。
见之则天下大兵——朱厌并不明白“叛军已攻破城门”是什么一丝,但剑尖的威胁是切肤的,妖不容于人世,那是为人们所敌视的缘故。
更要保护自己。
妖的神经,对危险尤其锐利。
朱厌全身的眼又狠狠睁开。
小太监滑倒在血泊里,仰头正欲爬起,眼睛正正对着朱厌的手掌——掌心里一只灵动的眼,黑白分明充满敌意地打量着自己。
啊——喉咙虽然已经喊破,但仍是不遗余力地花上了吃奶的力量。
朱厌掌心里的眼厌恶地一闭。
杨广的手指有些滑,那是——掌心全是血的缘故,法海一声不吭地托着紫金钵盂,洁白的僧袍上展开大朵大朵的霞光,他的光头上也溅了几滴血污,贴在整齐的戒疤旁边,没来由打破了平衡,看起来很是滑稽。
朱厌满是敌意的眼神忽然柔软了下来,他天真地迎着杨广的剑,低低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
朱厌的双手绞在一起,盯着爸爸瘦削的脸——耳边是难以忍受的小太监惨绝人寰的哀嚎,面前的爸爸浑身血迹,他杀了妈妈,妈妈还是微笑。
于是朱厌也绽开一个与妈妈一模一样的笑容。
杨广的剑几乎砸在自己的足面上,那双似乎能在一瞬间涨满碧波的纯黑色眸子,那张下巴尖削的苍白面孔,无比熟悉——似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微笑着——面对着自己的爸爸。
他嗫了嗫薄薄的唇,又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男人反手挥剑,小太监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滚,惨叫声终于结束了,四周静下来,只剩下他腔子里的血滋滋向外喷出的声音。
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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