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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末。
朱厌将要出生的时候,一道异光笼罩了整座宫殿,妖绿横空。
法海立在宫外,闷哼一声——是乱世生妖孽,还是妖孽扰乱世情?
纷纷扰扰。
不眠不休。
第二日皇上便要南巡,这是第几次了,恐怕连他自己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四下里离乱流连,管得心力交瘁也管不过来。
不若撒手罢。
烟花三月,下扬州。
拥红倚翠其乐融融浑然不觉队列已经停滞了许久。
皇上——
唔?
皇上,有个和尚拦住了去路。
笑话,荒唐,简直就是胡扯,这运河之上,两岸拉纤的宫娥娇喘微微都略有所闻,一个和尚怎可能拦在水路之上,难不成他还向天子化缘不成?
可是皇上——不满地推开身边的女人,走出舱去。
那个和尚他真的就栏在船队的前面。
暗红袈裟被初春的风吹过,纷纷扬扬的柳絮,拂了一身还满。
法海的足尖轻轻点在水面之上,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阿——弥——陀——佛——
所有的人直觉全身一震,他仿佛是贴在自己的耳边宣佛号。
杨广怀疑地一瞥,又放下姿态来。
大师,不知何事相阻?
心里做好准备这个和尚若是破口大骂昏君贪图享乐沉湎美色弃天下众生于不顾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就挥手——只要一挥手,他就会被神策军的玄色羽箭射成一只刺猬。
谁知他缓缓回过头来。
这种感觉,简直就是——醍醐灌顶,所有的人面上都呈现出如痴如醉的酡红。
咳咳,为了保证自己皇帝的威严,杨广狠狠吞下一口口水,故作镇定地提醒众人,这个和尚是我的了,谁也不许想入非非。
口里却说,大师——
那和尚居然笑起来,若春风杨柳直渡玉门关,塞外都绿了半边。
皇上,不知贫僧能否登舟相叙?
呃……
假装沉吟半晌,四周果然有议论纷纷的反对声迸出来,说这个妖僧来路不明,怎能让他上龙舟。
大师,请入舱内说话。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杨广就喜欢这种“力排众议”的感觉。
法海足点水面,施施然走上前来,立在龙舟甲板上,身上一滴水珠也不沾。
杨广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不经意地回头,龙舟后面第一艘小船之上,浓云惨雾般笼罩着一层暗绿,面色一寒,手指间菩提刻经的佛珠,轻轻一错。
发出“咯”的一声。
那小船的帘子略略掀开来,一条细细的缝,一双暗色的眸子纤细地从帘后展开来。转而射出一道妖冶的绿光。
只是一瞬,又隐没。
锦帘也合上,帘子上绣的大片琼花放得正盛,仿佛从来没有掀开过一般。
法海回头看了看杨广的背影,神思飘忽,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臭名昭著的皇帝,居然张着一张如此清俊的面孔——除了两腮略略带一些病态的嫣红,任谁也不能将他与传言中那个脑满肠肥不顾他人死活奸猾狡诈的君主拉上关系。
举步走了进去。
进舱门,足下就是一软,地毯厚得几乎把整个脚掌埋进去,那么柔软——薄薄的云罗锦上缂了流萤貔貅,六七**层隔开舱内外的天日,整个船舱呈现出一种日薄西山的惆怅,冉冉的莲花宫灯燃不出一丝烟,他的眼神从昏暗浓香的气氛里空明澄澈。
大师,请坐。
法海就真的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法海说,船上有妖。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这时候朱厌在妈妈肚子里。
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血肉,眼睛慢慢长出来,是妖怪胚胎的样子。
朱厌看不见听不见,可是朱厌感觉到妈妈颤抖了一下,还有倏忽而止的悲伤,朱厌安稳睡着的液体一阵动荡。
朱厌惊醒了。
传太医太医!宜妃娘娘要生了——
朱厌的妈妈是只妖怪。
是个看起来是女人的妖怪,就如朱厌将来会看起来是个男人一样。
朱厌的妈妈本来也有个名字,后来她就叫做宜妃。
美貌的,妖娆的,妩媚的,温柔的,深得杨广宠爱的宜妃。
得宠的妃子通常就得承雨露多,雨露充足的结果就是灌溉出了茁壮成长的朱厌。所以宜妃一下子就变成了宫里的红人,俨然母凭孕贵了起来。
可是宜妃并不得意。她想着自己初出生的样子,那时候她是一枚朱红色的蛋。扁而光滑,满身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妖怪和人并不一样。人从来都是脆弱的生物,生出来只会哇哇大哭,那是因着有大人保护。妖怪们骨子里就满是自保的念头,哪怕是枚蛋,都会警惕地观察环境以便随时滚走。
宜妃知道肚子里并不是一枚蛋,因为朱厌有时候会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肚皮,痒痒的,一动一动的,让她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那么……可是……它会是什么呢?
要确保她的妖怪身份不被拆穿,她原就应该趁着朱厌还未出生就杀死他。就一了百了。可她——却总是下不了手。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和他的孩子,是她身上的肉,心头的血。
宜妃为了这个混血孩子苦恼了一年,直到宫里各色人等都为这怀胎十二个月还不出世的婴孩流言四起。
杨广挥了挥手说,明君圣主出世都总有些特殊之处,皇儿必成大器。一句话将各种揣测通通压了下去,杨广自己心里却有些惴惴。明君圣主出世纵然特别,可祸国妖孽……也是一样。
严格的说朱厌是被法海一句话给惊醒了的。
船上有妖——
一句话就刺进船上一大一小两只妖怪心底里去。
朱厌出生的时候也是如人类一般头先着陆,皱皱的皮肤不好看,细巧的眉眼颇有些杨广的端倪。一身的血污笼罩着,眼睛却是清明安静,初时是金青色的,一眨却又变成浓黑。
稳婆太医们松了口气,这位皇子看来便伶俐健康,母子应可无恙。这项上人头也算在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手上保住了。
他们错了。
下一刻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就变得僵硬惊惧。
这……这是什么……
稳婆看着手上小胳膊小腿活跃无比的朱厌,尖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朱厌舒展一下手脚,从床上站了起来。明黄锦缎,血色污秽,和着朱厌满身浅青色的眼眸,映得宫室中一片妖异。
朱厌笑着说,妈妈。
宜妃用力抱住了他。
朱厌第一次见到杨广的时候已经学会把身上的眼睛都隐藏起来,只有项上的第三只眼,难以完美地藏匿,不时漏出浅青的目光。
他赤身**,缩在妈妈怀里,明黄的缎面还透着无可遮蔽的血腥气,因着见过朱厌的人已经通通断头,怨恨的执念在朱厌周围徘徊不去。
朱厌眯起眼打量四周,他还不会分辨活人与死灵。
他不过是只出生不到一天的小妖精啊。
妈妈紧紧抱着朱厌,指着衣服上绣着金色蟠龙的清俊男人说,这是你的爸爸。
朱厌努力透过眼前层层提着头颅哭号着滴着血的人影,费力地看清那个远远站着的男人。他是那么好看,他煞白的脸上透着一种病态的红晕,他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柄华美锋利的剑。
他是朱厌的爸爸。
朱厌笑着伸出手去,朱厌说,爸……
杨广却根本没有看他,他只是冷着脸看着宜妃,看着这个与他同床共枕这些年的妖怪,他踏前一步就把剑架在宜妃白腻的脖颈上,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朱厌瞪大了眼睛看着爸爸,**的皮肤被森寒剑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见那些原本还很清晰的人影被爸爸一撞,就如雾气一般消散。
剩下的只有他和妈妈。
还有那柄剑。
朱厌感觉到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回头就看见她美丽妩媚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笑意,她说我是朱厌,皇上,我是朱厌。
朱红的朱,厌恶的厌。
你要杀死我么。
多年情分,终是不敌这一身妖异么。
你也要因这妖孽之血,杀死你的儿子么。
女人的声音渐渐尖利起来,掐着朱厌的脖子直往剑上送,朱厌被掐得头昏脑胀,定定地看着那柄明晃晃的剑。
他刚刚出世几个时辰,他连生都未曾好好体会过,竟就要如此死在他爸爸的剑下?
不不——
朱厌无声地挣扎起来,可他终归是一只连些许法力也没有的妖。
而他的妈妈,也只是个耗尽了情爱纠结,拼死生下他来,心灰意冷的妖怪。
妖怪们在失去法力的时候,一样脆弱如人,只懂得在剑下恐惧战栗,央求着他的父亲,她的丈夫赐予宽恕。
宽恕她这只自不量力的妖。
她以为长得像人的妖就和人并无不同,她以为一时的爱能换得一世安宁。妖怪总是比人天真得多。
仓啷——
剑落在了地上。
杨广扭过了头,说,大师,请将他们囚起来,就算了罢。就说……宜妃难产,母子皆亡。
一笔就将他母子勾了个干净。
朱厌这才看见法海。
那个美丽傲慢的和尚站在门外,背对着的刺眼光线让朱厌看不清他的表情,依稀有些冷漠,又有点慈悲。
法海说,皇上……
杨广疲惫地摆了摆手,就将他们,送入迷楼吧。
说完径自离去,跨过门槛时略微犹疑地滞了一滞,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海慢慢走了进来,怜悯地把手放在朱厌的额头,暖暖的很舒服,朱厌不由自主地缓缓合上眼。
恍惚间听见法海温和的声音,他说小次之山有朱厌,见则天下大兵,说的就是你们吧。叹了口气,又说,贪恋尘世,是妖最大的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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