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子震怒惊朝野 郡王失令卜凤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长乐三年春,江浙一带连续遭到百年不遇的旱灾和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苏杭两州频频告急,扬州道倾尽府库存粮。户部奉旨急调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黄金十万两,从运河转输南方赈灾。
谁知,十万两黄金不到半路就被人打劫了,分毫不剩,踪影全无。负责押解的官兵连劫匪的长相都没看清。偏偏这时扬州道又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说第一批起运的漕银五十万两到现在还没运到,眼下苏杭城外每日饿死灾民数百人,群情汹涌,再不加以赈济,恐怕不日将有变乱之祸。
天子震怒,六部惶恐。
绵密的细雨不断地敲打着奉宸殿的琉璃瓦,铁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沉起来——正如此时此刻端坐在御座上,极力压抑满腔怒火的光武帝朱棠的心情。
殿前阶下两溜儿站着二十几位大臣,包括太极殿大学士叶濂铮、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武英殿大学士徐英——这三位排在最前的都是正一品,特进紫金光禄大夫,相当于宰相的职位——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吏部、户部、刑部、兵部的尚书和左右侍郎。
这班人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大臣,久在中央枢密,执掌朝廷机要大权,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现在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矜持气度,缩脖塌腰、战战兢兢地站在大殿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皇帝把一腔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
只有队列最末跪着的一个四品官员与众不同。他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坦然直视,神情自若,并无丝毫忧惧惊恐之态。
朱棠远远地一眼望过去,那人却是钦天监监正皇甫和。
十余支大红宫烛懒洋洋地燃烧着,微微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奉宸殿内的一些黑暗,却驱赶不走萦绕在人们心头的阴霾。
透过镂花隔扇向外看去,一小队戎装佩剑的金吾卫站在滴水檐下,个个面容严峻端肃,木雕泥塑一般,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
朱棠暗中咬了咬牙,强压下满腔怒火,随手翻开御案上一份奏折。这份奏折他已经看过三遍,内容自然是烂熟于心,却还没有加上朱批。
深深吸了一口气,光武帝眼中的神情更加阴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叶濂铮。”
“臣在!”
叶濂铮知道今天肯定逃不过皇帝的雷霆之怒,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声。听见光武帝头一个便点了自己的名字,连忙朗声答应了,前行一步,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耳听得光武帝淡淡说道:“你身为太极殿大学士,统领百官,总理六部,为什么漕银失盗二十余日,到今天才报上来?”
叶濂铮是建隆九年恩科状元,不仅博学强识,而且天生玲珑心窍,刚才早就在下边打好了应对的腹稿。但是眼下却不能显得过分急躁,以免让皇帝误以为他想推卸责任,于是稍微顿了一顿,方才万分痛切地俯首答道:“启奏陛下,臣于午时三刻接到淮扬漕运使急报,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入宫呈报,然臣身为百官之长,不能洞察秋毫,以至今日之变,臣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说罢,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
光武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站起来在御阶上来回踱步。众人的心全都悬在了半空。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担心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偷眼去瞄站左边的武英殿大学士徐英——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面如沉水,不见丝毫波澜。
朱棠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去背对着一干大臣,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
“刑部尚书黄简升!兵部尚书邵良裕!”
邵、黄二人连忙上前,扑通、扑通两声跪倒在地。
“臣在!”
“臣——有罪!”
“有罪?”朱棠嗤笑一声,然而语气里却透出刻意嘲讽,“你们倒是给朕说说看,自己都有哪些罪状?嗯?”
刑部尚书黄简升略有口吃,此时一张冬瓜脸憋得通红,越是着急越讲不出话来。兵部尚书邵良裕口齿伶俐,连忙答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臣等愚钝,忝列职事,不能为陛下分忧,以至——”
“够了!”
朱棠猛然回身,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震翻了茶碗;跟着杏黄丝袖一拂,厚厚一摞奏章全都扫落在地。
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正要上前收拾,被站在御座旁的六宫太监总管段侍尧用眼色制止了。
“说什么愚鲁迟钝,庸碌无能,朕看你们根本是无心为政!”
烛光下,光武帝朱棠双眼微眯,嘴角边的一丝肌肉可怕地扭曲着,脸色阴晴不定。
奉宸殿中死了一般的寂静。
远远地,天边一串闷雷隆隆炸响,如同车轮辗过每一个人的心脏。
光武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
“……文官只懂得喝酒听曲吟风弄月,武将除了调鹰驯犬赛马斗鸡,便一无所长,统统都是些酒囊饭袋!听说还有人在外面捧红妓养男宠,闹得满城风雨一塌糊涂!你们以为朕是聋子瞎子,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
朱棠这几句话,说得平平常常,但是每个大臣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生性诙谐,喜欢饮酒作诗,光武帝平日里跟他开玩笑,说是文人天性雅量高致。
武英殿大学士徐英偏爱宝马,府中所蓄大宛良驹不下百匹,光武帝经常称赞他大有上将风度,不缀乃祖家风。
户部尚书韦绍邦生得仪表堂堂,风流自赏,前日刚刚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梨花院头牌雪筠姑娘的入幕之宾,暗中大为得意。
至于监察院都御史左思圣,传言此公喜好男风,新近为了一个男宠,夫人与他大闹一场,左思圣脸上新添了三道血印,至今抓痕尚未消弭,宛然在目。
这些琐碎末节,在平日里无关紧要,光武帝若是心情好时,常常和亲近臣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算是度量非常——但是在眼下这种关头,提了出来,那明明白白是指摘他们德行有亏了。
尤其徐英的亲姐姐还是当今正宫娘娘,他是不折不扣的国舅镇国公,可是今日光武帝竟一点颜面也不留,一番话将他和三个心腹大臣全都扫了进去,吓得其余人等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是谁的膝盖最先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于是“呼啦啦”一下子,奉宸殿中跪倒了一大片,个个皆是国之栋梁,众口齐声:“臣等罪该万死——”
朱棠低头看了看这班臣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狠狠发作他们一番,又觉得是白白浪费时辰,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这班人去做。当下微微叹了一声,重新坐回御座。段侍尧眼疾手快,马上换了一杯新茶,朱棠取过来喝了一口,待到放下茶碗时,心中怒火已经平息大半。
“好了!都起来吧!今天,朕本来是想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了下来——可惜实在不能够。一旦那样做了,朕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眼下数十万江浙灾民嗷嗷待哺,还要靠你们和下面的人去赈济救灾。你们的脑袋——暂且寄存在脖子上!”
众大臣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光武帝的脾气已经发完,眼下各人性命无忧。于是纷纷叩首,谢过皇上不杀之恩,七零八落地站了起来。
朱棠又道:“户部的人先回去,连夜草拟一个赈灾方略出来,交朕批阅。刑部捕盗不力,兵部丢失漕银,尚书和左右侍郎全都罚奉半年!”
比起丢失大批漕银的责任,这处罚并不严重,刚才还一直在担心丢官去职的两位尚书——黄简升和邵良裕也都放了心。
但是,接下来光武帝轻轻的一句话,又让他们的心重新悬在了半空。
“现在,该说说怎么追回那两笔漕银了。邵良裕,银子是在你兵部的押解之下丢失的;黄简升,缉拿天下流匪盗寇,这是你刑部的份内之事,你先说说,有什么措施?”
“臣、臣惶恐!”黄简升连忙重新跪下,回奏道:“臣、臣打算回部之后,会、会同十三司各衙门提刑校尉,发、发下海捕文书,全、全力通缉这些匪寇,决、决不容一人漏网!”
“嗯,也罢了。”朱棠微微颔首,“你手上的其它事情不妨先放一放,追缴漕银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向兵部请调虎贲卫。邵良裕,你要全力配合刑部缉盗之事,可听清楚了?”
“是!臣,领旨!”邵良裕跪答。
朱棠的目光在大殿中慢慢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穿着黄色丝袍,一看便是宗室子弟,却没有实授官衔,夹杂在一大群职官之中,看上去颇不协调。
此刻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恰好遇上朱棠的眼神,他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会心微笑。
只听光武帝说道:“今日天色不早了,都散了罢,各部回去办公,襄平郡王留下来。”
大臣们躬身告退,脚步纷杂,转眼间便走得精光,大殿中只剩下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
朱棠面上颜色稍霁,一振衣襟,抬腿从御阶上走了下来。那年轻人赶忙迎上两步,搀着他的手,笑道:“皇上,辛苦了。”说罢,就要行礼,却被朱棠伸手拦住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以前你怎么称呼朕还怎么称呼。”
朱棠口中说着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尧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笑了笑,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天生的机警敏锐。他跟在朱棠身后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槿儿从小跟着皇兄,长这么大,今天这是头一遭见您发这么大脾气,所谓天子一怒,风云变色,雷霆不及,真是半点也不差——到现在,槿儿心头还在扑扑乱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随即转过了头,对段侍尧吩咐道:“召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段侍尧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着光武帝在正中一张绣榻上坐了,站开两步,垂手侍立,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朱棠抬眼望着他,笑道:“槿儿,你几时学了这些规矩,乔张做致的,怎么不坐下来?”
朱槿恭敬道:“皇上没赐坐,臣弟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时候踩在朕的肩上去捅马蜂窝的事了?以后只要没有外臣在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朕的宫里有,随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闻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皇兄。”于是后退一步,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了。
朱棠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越发阴暗起来。段侍尧手里拿着一个银烛台走了进来,烛台上插着三支燃烧的蜡烛,顿时,这间小小的偏殿变得温暖和明亮了许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见。”
朱棠摆摆手,道:“就让他等一会儿好了,你先下去。”
朱槿看着段侍尧轻手蹑脚地退出门外,心里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说,否则不会连这位一向寸步不离的六宫总管也回避了,但,那会是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参与政务的,他也乐得清闲自在;但是今天朱棠紧急召见三大学士和各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商讨赈灾和漕银被劫之事,偏偏把他这个没有官衔职位的闲散郡王也叫上了,跟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么老半天,听他们互相扯皮外加溜须拍马……朱槿心头浮起一团疑云,却抓不到丝毫头绪。
“槿儿,你今年多大了?”
朱棠忽然开口问道。
“啊,什么?”朱槿刚才正在走神,连忙笑着掩饰道:“皇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朱棠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二岁,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没记错吧?”
“当然了!”朱槿两手轻轻一拍,说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们之间只有皇兄待我好,从小护着我,槿儿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敢忘。”
其实,朱槿并不是弘武帝之子。他父亲原是弘武帝最小的弟弟,袭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父母双亡,弘武帝怜他无依无靠,于是收养在宫中。谁知武帝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良儒之辈,朱槿时常受他们欺凌,多亏朱棠极力维护,使他免受太多折磨。
“槿儿,要记得,无论你长多么大,在皇兄心里眼里,你永远是当初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习字、游戏玩耍的那个槿儿。”
朱棠说这番话时,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支蜡烛,他仿佛在沉思,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只见蜡烛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动。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说道:“当初,父皇在世时就曾经说过,你天分极高,虽然看起来不如宁王、梁王他们几个那么聪慧,但是却有悟性,在大事上不糊涂,能拿得定主意。父皇本来是要给你实授职位的,却被朕拦下了——理由是你年纪太小,尚不足委以重任——”
朱槿张了张嘴,意欲插言,朱棠抬手止住了他,道:“听皇兄把话说完。当时,考虑到父皇年事已高,几个皇子都在争这个九五至尊的宝座,朕知道你一向没有那种野心,所以更加不愿意让你卷进哥哥们之间的纷争里去。而朕又封了燕王,远在千里之外镇守北方,就算是有心护着你,也鞭长莫及。”
朱棠说着站起身来,在偏殿中缓缓踱步,一面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你已经长大**,是应该出去历练一番,替朕分担一些责任了。远的且不说它,就漕银这个案子也很棘手,朕担心刑部的缉捕行动不会有什么结果。”
朱槿歪了头略微一想,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第一批漕银五十万两,失踪二十多天才见上报,之前那些负责押解、沿途负责转运的官员都干什么去了?第二批漕银丢得更加离奇,整整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什么人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怀疑是有人内外勾结,故意造成漕银被劫的假象,其实却是监守自盗!”朱棠恨恨地说道,“百十万两黄金白银倒不是太要紧,江浙的赈灾可以从国库拨款,但是朕绝不能容忍宵小之辈,欺瞒罔上,社鼠之灾,危及城墙!”
“皇兄说得是。”朱槿点头道,“底下很有些官吏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不治治他们是不行的。”
“所以,朕想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访漕银被劫的真相,至于刑部这边嘛……”朱棠冷冷一哂,“他们官官相护、养庸贻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漕银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彻底整顿一番!”
朱棠面上颜色稍霁,一振衣襟,抬腿从御阶上走了下来。那年轻人赶忙迎上两步,搀着他的手,笑道:“皇上,辛苦了。”说罢,就要行礼,却被朱棠伸手拦住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以前你怎么称呼朕还怎么称呼。”
朱棠口中说着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尧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笑了笑,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天生的机警敏锐。他跟在朱棠身后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槿儿从小跟着皇兄,长这么大,今天这是头一遭见您发这么大脾气,所谓天子一怒,风云变色,雷霆不及,真是半点也不差——到现在,槿儿心头还在扑扑乱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随即转过了头,对段侍尧吩咐道:“召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段侍尧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着光武帝在正中一张绣榻上坐了,站开两步,垂手侍立,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朱棠抬眼望着他,笑道:“槿儿,你几时学了这些规矩,乔张做致的,怎么不坐下来?”
朱槿恭敬道:“皇上没赐坐,臣弟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时候踩在朕的肩上去捅马蜂窝的事了?以后只要没有外臣在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朕的宫里有,随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闻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皇兄。”于是后退一步,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了。
朱棠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越发阴暗起来。段侍尧手里拿着一个银烛台走了进来,烛台上插着三支燃烧的蜡烛,顿时,这间小小的偏殿变得温暖和明亮了许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见。”
朱棠摆摆手,道:“就让他等一会儿好了,你先下去。”
朱槿看着段侍尧轻手蹑脚地退出门外,心里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说,否则不会连这位一向寸步不离的六宫总管也回避了,但,那会是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参与政务的,他也乐得清闲自在;但是今天紧急召见三大学士和各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商讨赈灾和漕银被劫之事,偏偏把他这个没有官衔职位的闲散郡王也叫上了,跟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么老半天,听他们互相扯皮外加溜须拍马……朱槿深知朱棠为人,他是从来不做无用之事的。朱槿心头浮起一团疑云,在一大堆纷乱芜杂的事件中,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头绪。
“槿儿,你今年多大了?”

朱棠忽然开口问道。
“啊,什么?”朱槿刚才正在走神,连忙笑着掩饰道:“皇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朱棠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二岁,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没记错吧?”
“当然了!”朱槿两手轻轻一拍,合在胸前,对着朱棠笑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们之间只有皇兄待我好,比亲兄弟还要亲热,皇兄从小护着我,槿儿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敢忘。”
朱槿并不是弘武帝之子。他父亲原是弘武帝最小的弟弟,袭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父母双亡,弘武帝怜他无依无靠,于是收养在宫中。谁知武帝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良儒之辈,朱槿时常受他们欺凌,多亏朱棠极力维护,使他免受太多折磨。
朱槿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平常,但一股赤诚之心溢于言表,连朱棠也不禁为之动容。
“槿儿,要记得,无论你长多么大,在皇兄心里眼里,你永远是当初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习字、学琴练武、游戏玩耍的那个槿儿。”
朱棠说话时,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支蜡烛,他仿佛在沉思,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只见蜡烛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动。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说道:“当初,父皇在世时就曾经说过,你天分极高,虽然看起来不如宁王、梁王他们几个那么聪慧,但是却有悟性,性格恬淡,在大事上又不糊涂,能拿得定主意。父皇本来是要给你实授职位的,却被朕拦下了——理由是你年纪太小,尚不足委以重任——”
朱槿张了张嘴,意欲插言,朱棠抬手止住了他,道:“听皇兄把话说完。当时,考虑到父皇年事已高,几个皇子都在争这个九五至尊的宝座,朕知道你一向没有那种野心,所以更加不愿意让你卷进哥哥们之间的纷争里去。而朕又封了燕王,远在千里之外镇守北方,就算是有心护着你,也鞭长莫及。”
朱棠说着站起身来,在偏殿中缓缓踱步,一面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你已经长大**,是应该出去历练一番,替朕分担一些责任了。远的且不说它,就漕银这个案子也很棘手,朕担心刑部的缉捕行动不会有什么结果。”
朱槿歪了头略微一想,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第一批漕银五十万两,失踪二十多天才见上报,之前那些负责押解、沿途负责转运的官员都干什么去了?第二批漕银丢得更加离奇,整整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什么人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怀疑是有人内外勾结,故意造成漕银被劫的假象,其实却是监守自盗!”朱棠恨恨地说道,“百十万两黄金白银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关系到几十万灾民的生计性命,岂可视同儿戏!眼下江浙急等赈济,可以先从国库拨款,但是朕绝不能容忍宵小之辈,欺瞒罔上,他们把朕当做了什么!”朱棠一拳捶在桌案上,嘴角紧闭,双眼中射出凌厉之光。
“皇兄说得是。”朱槿点头道,“以前在文渊阁读书时,太傅就教过,社鼠之灾,危及城墙!槿儿时常听说底下有些官吏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不治治他们是不行的。”
“所以,朕想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访漕银被劫的真相,至于刑部这边嘛……”朱棠冷冷一哂,“他们官官相护、养庸贻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漕银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从上到下彻底整顿一番!”
朱槿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微笑道:“所以今天皇兄破例召了槿儿来,听听漕银的案子,是希望我能大致了解一些情况。槿儿虽然笨,可是皇兄叫我去做的事情,我一定尽全力去做好。皇兄信任槿儿,槿儿也决不会辜负皇兄!”
朱棠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整整比他小了十岁的朱槿,微微颔首,意似嘉许。
“说句实话,朕的那些个亲兄弟们,个个都有一副铁算盘,勾心斗角样样不落人后,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贴心又挚纯的。槿儿,好好去做,等你办完这件大事,‘襄平郡王’的郡字就可以去掉了,‘襄平王’叫起来似乎更加好听些。”
“皇兄又说笑了。”朱槿道,“槿儿能够做个郡王,衣食无忧就已经心满意足。”
“呵呵。难得你心胸开朗,比朕的兄弟们都强!”朱棠一笑转身,重新端坐在绣榻上,面容一肃,眨眼功夫,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刚才那个温情友爱的兄长,浑身上下散发出属于天子的赫赫威仪。
朱棠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宣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金吾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金吾卫指挥使虽然官阶不高,正四品而已,却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江朝彦在滴水檐下站了一天,但是当他走进偏殿时,衣衫却是干的,身上没有带半分水气。朱棠对此习以为常,朱槿起初微觉奇怪,略一转念,顿时了然于胸,想必这位指挥使内功深厚,只怕和郡王府的卫队长莫雪不相上下。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魁梧,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江朝彦向光武帝和襄平郡王行过大礼,便站在一旁,默然侍立。朱棠淡淡吩咐道:“把你知道的关于漕银的事,跟襄平郡王详细说说。”
“是。”江朝彦躬身答应了,稍微转身对着朱槿,说道:“所有漕银都是由金吾卫派人和兵部共同负责押运。第一批五十万两白银明明交到了苏州地方官府,现在又报了失窃,臣不敢妄言他人是非,但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说到这里,江朝彦微微顿了一下,才接着说:“第二批漕银十万两黄金,是运往杭州府的。因为东西不多又贵重,臣特意检选了三十名武艺出众的部下一路随行,在距离杭州府不远的秀水县附近,两船官兵都被人下了麻药,昏睡整整半日,醒来以后,所有的黄金都不见了。”
漕银被盗的经过,刚才在奉宸殿朱槿已经听兵部尚书邵良裕介绍过了,但是他不知道原来押解漕银的还有金吾卫,难怪光武帝如此重视——倘若这件事不能查个真相大白,只怕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指挥使大人就要遭殃。
只听江朝彦继续说道:“漕船从运河南下,饮食都是由沿途地方提供的,现在已经很难查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事后金吾卫在船上发现了这个——”江朝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呈给朱槿。
朱槿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借黄金十万,救无数百姓
水上浮萍龙千夷
朱槿皱了皱眉,“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江朝彦在旁边提醒道:“还有一样东西,也装在信封里。”
朱槿闻言,将信封掉过来向下倒了倒,一样轻而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原来是一小枝已经枯黄的水草。
“这又是什么?”
“浮萍。”江朝彦答道。
“浮萍?”朱槿不解,“浮萍和黄金被盗有关系吗?”
江朝彦点了点头,说道:“从字条上的留言来看,劫走黄金的人应该叫龙千夷,不管这是不是真名,这枝浮萍就是他的记号。”
“哦。”朱槿立刻便明白过来,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忍不住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光武帝朱棠突然开口道:“槿儿,你出门在外有诸多风险,比不得身在京城,让朝彦挑几个武功好一点的金吾卫带在身边,朕也可以放心一些。”
“多谢皇兄。”朱槿连忙向上施了一礼,说道:“不过金吾卫毕竟是负责皇上安全的,臣弟不敢有劳他们,皇上不必为臣弟担心,我和莫雪一起去好了。”
莫雪,襄平郡王府护卫长,朱棠是知道他的。京城虽然高手如云,但是能和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过上五百招而不落败的人却并不多。
“这样也好,嗯……”朱棠沉吟着说道,“那朕就赐给你一道调兵令箭,若有需要,随时可以调动各路兵马驻军。以防不测。”
朱槿喜道:“谢皇上!臣弟告退。立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可上路。”
朱棠拦住了他。
“天色不早了,你陪朕用过晚膳再回府,要彻查漕银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两天。”
第二天,朱槿把下江南调查漕银失窃一案和莫雪说了,莫雪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去。朱槿决定再带上一个贴身侍从丹若,三个人轻装简从,悄悄地出京最好。
当天晚上,襄平郡王府一片忙乱,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这主要是由丹若引起的,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挥下人们准备路上需要的行李物品。
朱槿嫌他太吵,就拉了莫雪一起在书房研究应该从哪里着手进行调查。他们一致认定,那个留下字条的龙千夷是最大的突破口,可是,现在手头上只有一个不辨真假的名字,连这个人多大岁数、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都不清楚,该怎么去寻找他呢?
莫雪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张檀木雕花椅上,跷着二郎腿,右手支着额头,说道:“依我看,就算我们两个在这里坐上一夜也不会有结果。兵部那些饭桶说的都是废话,倒是江朝彦给的那张字条还有点价值。”
虽然名义上,莫雪不过是襄平郡王府的卫队长,但是朱槿生性恬淡随和,从不摆郡王的架子,府里的人都和他放肆惯了。莫雪和朱槿的关系更像是至交好友一般。
“哦?你从字条上看出什么来了?快说来听听。”
莫雪的话,让朱槿重新提起了兴致,连忙俯身凑过去,想听听莫雪的分析高见。
莫雪抬起眼皮,看着朱槿热烈的脸,狡猾地说道:“我认为……这个人字写得很糟糕。”
哎——
朱槿明白原来莫雪是在故意耍他,一下子又泄了气。他百无聊赖地看看字条,又看看字条旁边的浮萍。
“对了,昨天江朝彦说过,这枝浮萍很可能是龙千夷的记号,那时我立刻就想起了你,莫雪,你看,他叫‘水上浮萍’,你是‘踏雪无痕’,你们两个的外号倒是满相配的……”
朱槿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西花厅里传来丹若的惊叫:“来人那!有小偷!快来人!”
莫雪一听,立即从椅子上跳起,只来得及对朱槿交待了一句“守在这儿”,身子一翻,一个珍珠倒卷帘,轻轻巧巧飞出窗外,朱槿觉得眼前影子一晃,人已经不见了。
莫雪跃上了最高的房顶,居高临下,俯视整个郡王府。
现在除了还在外围站岗的士兵,多数卫队都冲进了西花厅,几十只灯笼照得整个西跨院亮如白昼,但是那里除了丹若和两个丫鬟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莫雪又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异常之后,几个起落飞奔过去,反身跃下,如同一片树叶,轻轻落在西花厅门前。
丹若见了他,如同看见救星一般,一个箭步抢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放。
“莫雪,你总算来了!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人在这里!真的!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就露出两只眼睛,当时正在书架上找东西,我进来以后,他回头看见了我,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书架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你看!你看!”
莫雪将衣袖从丹若怀里拉回来,问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还没检查过,好像什么也没有少,要不是我机灵,当时就喊了起来,现在那个毛贼一定把这里卷空了,你们,还有你们都学着点……”
丹若一边教训站在旁边的众丫鬟和众小厮,一边滔滔不绝,自吹自擂。
莫雪也不去理会他。在西花厅里快速扫视一圈,发现长案上一对玛瑙狮子镇纸还在,旁边陈设的翡翠如意、羊脂玉玲珑也没有动过,看起来窃贼要找的并不是贵重物品……他心念电转,立刻便想到郡王府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耳朵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了。
“喂喂,莫雪你去哪儿?”
丹若忽然眼前一花,莫雪竟然凭空消失了。
朱槿乖乖地按照莫雪的吩咐,留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不过,毕竟郡王府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窃贼光临,所以他对今晚发生的意外感到十分新鲜,很想看个热闹,于是就站在窗户前向外张望着。
“砰”的一声,身后的房门被踢开,朱槿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发现冲进来的人是莫雪。
“怎么了,看你慌慌张张的,莫非是走水了?”朱槿兴高采烈地问道。
“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莫雪沉了脸,在书房里各个角落四处检查,直到确定没有异常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在找什么呀,”朱槿觉得莫雪的举动十分可笑,打趣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守在这里,难倒还能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东西吗?”
莫雪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小郡王,老实说罢,如果是你丢了的话,倒真不算什么大事。”
“啊?”朱槿被他的话惊呆了,张大嘴巴看着莫雪,不解地说道,“这府里还有比我更加贵重的东西吗?快说是什么?莫雪,难道你背着我藏了……”
“调兵令箭那!我的小郡王!”莫雪气急败坏地冲他喊道,“那是皇上御赐的,它可比你要命得多!万一弄丢了大家脑袋集体搬家!”
“咳,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朱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支小小的纯金令箭,得意地说道,“你看,它不是好好地还在这里吗?”
莫雪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拿这位襄平郡王毫无办法。
他们不知道,此刻,书房的屋顶上,一个黑影正迅速隐没在夜色之中。
第三天一大早,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朱槿便带着莫雪和丹若离开了襄平郡王府。三个人都换了衣服,朱槿打扮成一个出远门的富家公子哥儿,丹若还是侍从本色,莫雪则戴了一顶大斗笠,装扮成普通的车夫。
他们乘着一辆马车离开京城,中午在白河口的一个路边小饭铺打尖歇脚。
和煦的微风轻轻吹拂,令人感到神清气爽。近处,运河上的船只往来穿梭;远处,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在盛开。
朱槿久住京城,一路上只顾观看乡野景色,几乎连正事也忘记了。丹若嫌弃饭铺的碗筷不干净,一定要朱槿用他带的食具——真是多亏了他想得周到,把马车布置得舒舒服服,要什么有什么,比在郡王府里一点也不差。
饭菜端上来以后,莫雪抢着把每一样都尝了一遍,然后才送到朱槿面前。
“我说莫雪,你也太小心过头了吧?这种地方难道还会有人下毒不成?”朱槿低声取笑他。
莫雪只顾扒饭,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谨慎驶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个算命的老瞎子摇着卦筒,颤颤巍巍、一步三停地走进饭铺。他摸索到一条板凳,正要坐下,丹若忽然出声喊道:“喂,这里已经有人了,请你去别的地方吧!”
朱槿见他上了年纪,双眼失明,又行动不便,不由升起一股怜悯之意,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您坐罢,我们只有三个人,不妨事的。”
算命的瞎子用十分沙哑的声音向他道了谢,把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卦筒放在饭桌上,就在朱槿旁边坐了下来。莫雪仔细打量了他两眼,看不出有什么怪异,然后才放心继续吃饭。
只有丹若在一旁嘟起了嘴巴,表示不高兴。
那瞎子从破烂的衣袋里摸出四枚铜钱,要了一张大饼,卷起来正要送到嘴边,朱槿拦住他,温言道:“老人家,这饼太干了,您吃下去只怕胃里不受用,我们有带的茶水,请您喝一碗吧。”
说着,把自己的茶杯送到那老瞎子手边,丹若都来不及阻拦他。
瞎子点了点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多谢公子好茶,善人必有善报。”
丹若气得要命,若是在平时,他早就抢过茶杯摔碎了,可是眼下不是在郡王府,他也不敢当着朱槿发火。结果最后他什么东西也没吃,光是狠狠地瞪着那老瞎子生闷气。
朱槿吃完了饭,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衣襟被人拉住了。
只听那老瞎子说道:“刚才这位公子好心,送了我一碗茶水,可是我从来不肯占别人的便宜,瞎子也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就送公子一算吧。”说着,捧过脏兮兮的卦筒,随意摇了一摇,伸到朱槿面前,“请公子抽签。”
朱槿本来不想要他算卦,但是转念一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此人双目虽盲,但是行事分明,不能违背了他的好意,于是便随手抽了一支竹签,也不看上面倒底写了些什么,直接递给那瞎子。
瞎子摸着竹签上刻的字,慢慢念了出来:
混沌初开,乾坤乃定,日月合璧,凤凰和鸣。
“嗯,这是一支上上签。易经第三十卦曰:日月丽乎天,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公子此行,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诸事顺遂。”
朱槿听了他的解释,心中高兴,对那瞎子笑了笑,说道:“借你吉言。也祝你前途坦荡,一路平安。”
丹若收拾完东西,气还没有完全消尽,忍不住插话催道:“公子,咱们快走吧,还要赶路呢。”
朱槿对他点了点头,和莫雪一起回到马车上。
蹄声渐渐消失,马车已经去得很远了。
依旧坐在原处的瞎子脸上忽然多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左手一翻,袖口里退出一枚纯金小箭,正是御赐调兵令符——刚才他拉住朱槿的衣襟时,轻而易举地便从他怀中偷了出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