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只知一笑能倾国 不信相看有断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朱槿被在幽闭羊房夹道已经三个多月了。
一方斗室,狭隘昏暗,南北不过五步,东西才仅七步。一场大雪过后,囚室中又湿又冷,朱槿被关押时才九月中旬,衣衫单薄,入冬以后气候转寒,这期间又不准外人前来探视,朱槿衣物匮乏,只好整日将棉被裹在身上御寒——饶是如此,仍旧冷得直打哆嗦。
不过他自小就被人欺侮惯了,最懂得安时守份,眼下他不是襄平王,而是戴罪之身,命如草芥,不受狱卒的作践虐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不敢随意提什么要求。
好在雪后第二天,就有侍卫送来一个银制手炉,说是光武帝特意关照赏赐的,朱槿谢了恩,心中倒也充满感激。那侍卫宽慰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朱槿也来不及向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朝中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宽赦襄平王;但是因为光武帝的圣旨中对朱槿所犯何罪含糊其辞,只笼统地宣称他“忤逆圣意,亵渎君威,暂行羁押,留待明年处置”。众大臣不明就里,云山雾罩一般,那请恩的折子也就花样百出,说什么的都有。光武帝跟他们打了几天太极拳,最后不胜其烦,干脆下了一道圣旨:替襄平王开脱者,与之同罪!
如此一来,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再也没有敢为朱槿上表请赦的了。
正月初五这一天,朱槿尚未醒来,鼻子里忽然闻到阵阵浓香,似乎全都是他特别爱吃的几样菜肴,朦胧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咂了咂嘴。接着就有人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身子,朱槿半睡半醒之间,正在大流口水,很不耐烦地嘟囔道:“走开,走开,不要吵我。”
谁知那个人不依不饶,紧紧地捏住了他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我来看你了!”
虽然这个声音多日不闻,但是却再熟悉不过了。朱槿听到那一连串的“小猪”,心头一跳,猛地睁开双眼,正看到龙千夷近在咫尺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欢喜,又像是难过。
“难道我真的是在做梦?”朱槿喃喃自语道,想都不想,抓起他的手指就放进嘴里咬了下去——龙千夷只觉得一个温软湿滑的舌头正在舔着自己的指尖,心中陡然一阵慌乱,连忙缩了手,生气地问道:“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傻乎乎地问他:“你痛不痛啊?”
“当然痛了!”龙千夷皱了眉说道,“你不会咬自己一下试试看啊!”
“那我不是在做梦了?”
朱槿眨了眨眼,似乎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忽然翻身坐起,一把将龙千夷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说道:“好龙儿,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我想你想得苦……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臭小猪。”
龙千夷低低地骂了一句,但是却并不挣开他的怀抱,反而伸手将他搂得更紧。
朱槿心中欢喜无限,刚想在龙千夷耳边说上几句亲热话,可惜旁边有人大煞风景地咳嗽了一声,朱槿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原来丹若正站在囚室门口,外面还有两个金吾卫,抬了一桌酒席等候进来。
朱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只对挑眉那两个金吾卫说道:“怎么,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好,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丹若向旁边让开一步,两个金吾卫抬着酒席放在囚室中央,其中一个面南而立,毫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口谕:今日襄平王生辰,特赐酒席一桌。免跪谢。”
“哦——”
朱槿这才恍然,喃喃地说道:“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都忘了……难为皇兄他倒还惦记着……”
那两个金吾卫传了旨,便退出囚室。
朱槿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龙千夷说,但是他却先转过头去看着丹若,微笑道:“我不在的时候,府里人都还好吗?”
“好,大家都很好的。”丹若跪下答道,“只是我们心里挂念殿下,皇上却不准人进来探视。莫雪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去求金吾卫的指挥使江大人,请他帮忙在皇上面前求情,所以今天丹若才能来见上您一面……”
“皇兄他还是信不过我。”朱槿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丹若,你不就是金吾卫的人吗?何必让莫雪去求别人?你要来看我,其实也容易得很!”
“什么?!”
龙千夷一听之下,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朱槿,又看看丹若,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是你?是你泄露了朱汶的消息?真的……是你?!”
丹若脸上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原来殿下已经猜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个秘密未必能瞒得过您。”
朱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毫无怒色,不以为意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呢,我思前想后很久,始终弄不明白一点:为什么皇上那么快就得知了真相呢?而且还十分的详细准确,除了我身边的人告密以外,别人是无法到的。
那天我们刚刚回城就遇上了江朝彦,显然,当时他也是才接到命令,准备出城去拦截我们的。于是,我就把小清河畔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嗯,当我和莫雪重新返回树林时,丹若你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等候,莫雪的本意是担心你不会武功,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不过这样一来,你正好就有时间去通风报信了,是不是?”
“殿下,我……我真的对不起你……”丹若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呜咽着说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朱槿道,伸手将龙千夷又拉回怀里,“只是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莫雪知道了。他脾气急躁,说不定会对你动武,假如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来,我是半点都不会吃惊的——丹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是……”
丹若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千夷讲,我去外面等着你们好了。”
他转身离开囚室,并且没有忘记顺手把门给关起来。
“现在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朱槿声音暧昧地说道,摸了摸龙千夷的头发,神情里透出几分得意,“我要是不这样激他,丹若也不会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他陪你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你,免得你给我吃什么‘魂去来兮散’,也像朱汶那样假死一回,呵呵,看来皇兄他这次也学乖了——咦,龙儿,你怎么哭了?”
朱槿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泪水正沿着脖颈向下流淌,他想推开龙千夷好好问一问,但是龙千夷死死地搂着朱槿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小猪,你瘦了,抱起来硬硬的,一点也不好玩……今天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救那个谢不凋的,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让他死了算了,”龙千夷抽了几下鼻子,语带哽咽地说道,“可是现在,现在你却被关了起来……我不想让你死,一想到你会死我心里就痛……很痛很痛……呜呜……臭小猪……”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哎,哎,龙儿你大概是被阿汶给带坏了,怎么也学他的样子,为一点小事就哭个没完没了。”
一时间,朱槿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在心底深处还有些隐隐约约的高兴,轻轻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安慰他,说道:“皇兄不一定要杀我的,不然他何必等到今天?把我关在这里养起来,还浪费好多白米呢!呵呵。别哭了啊?”
“傻小猪,那个混蛋皇帝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押的消息以后,马上就去求师傅来替你说情了。”龙千夷抬起头来看着朱槿,眼角处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笑容。
朱槿心中一动,替他吻去泪水,笑道:“要是你这样来求我,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了。”
他的话原本有几分戏谑,但是龙千夷却会错了意,皱眉道:“师傅起先不肯帮忙的,他说我是自作自受,你是多管闲事,活该都没有好下场——后来我在师傅门外跪了两天两夜,他还是不肯理我,苍澜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他帮我出主意,当时我一着急,于是就……就做了一件傻事……”
龙千夷越说声音越低,脸上流露出三分羞惭,三分骄傲,还有几分阴谋诡计得逞后的自豪。
朱槿听了,好奇心大起,连忙追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快说啊!”
“嗯……小猪你听了以后可不准笑话我。”龙千夷用眼角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我保证绝对不会笑话你。”朱槿对天赌咒发誓,“我要是敢笑话你,我就是一头猪!”
“你本来就是小猪了,发这种誓有什么用啊?”龙千夷不悦地说道,“可见你已经打算好了,成心想看我的笑话,那我还是不说的好——反正师傅最后还是答应我了,于是就写信给那个混蛋皇帝……”
朱槿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逼得你师傅回心转意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变主意的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好龙儿,你说出来我保证不会笑话你的——至于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龙千夷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架不住朱槿的纠缠追问,终于小声说道:“我在自己的胸口上刺了一刀——”
“什么?!”朱槿惊叫道,“你刚才说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拉住龙千夷的一只胳膊,同时另一只手就去扯他胸前的衣服。
龙千夷急忙向后躲闪,但是两人原本靠得很近,朱槿抓住了他的衣领,向旁边用力撕开,顿时露出了胸口的肌肤。
一望之下,朱槿也是又惊又痛。
——在龙千夷的心窝处,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疤,疤痕周围的嫩肉颜色粉红,显然这道疤是新添的,而且当时的伤口必定很深——可见他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演戏给何今非看,而是真正要以死相逼。
“难怪你师傅后来改了主意……”朱槿伸手抚摸着那道伤疤,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替龙千夷掩好衣领,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问道:
“现在还痛么?”
“早就好了呀,一点也不痛了!”龙千夷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师傅那么高明的医术,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当时流了很多血,不过是看上去有点吓人罢了,其实我也知道不会死的,小猪你不用替我担心。”
朱槿打断他的话,反问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龙千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倒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而已,躺几天也就没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师傅给那个混蛋皇帝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杀你,唉,那个混蛋皇帝回信倒是很快,可是师傅看了以后却很生气的样子,我猜大约是他没有答应吧,然后师傅就亲自到京城来找他了。”
朱槿心想:“世界上能让皇兄改变主意的,大概也只有何夫子一个人了。这样说来……也许皇兄真的不会杀我了……可是,可是这个结果却是千夷用他的性命换来的。”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泪直冲眼眶,喉头一哽,断断续续地说道:“龙儿,你这样做太不值得……我不要你为了我死……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呵呵,当时师傅也骂我是傻瓜一个呢,”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可他到底还是答应替你求情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小猪,告诉你,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你真的被我害死了,那我继续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了。我宁愿拿自己的一命来换你一命,只要你能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胡说!”朱槿假装生气,怒道:“谁说是你害我的?明明是我多管闲事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叫我把阿汶带回来的——我可警告你,下不为例,你要是再敢做这种事,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他口吃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龙千夷笑道:“你想怎么样啊?打我**吗?臭小猪,也不看看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肯定不是我的对手,跑又跑不过我,最后吃亏的还不都是你?”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天生就是被我欺负的嘛,你就认命吧!”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不懂规矩。”朱槿悄悄擦去眼泪,故意板着脸对他说道,“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好了,你就给我等着吧,指不定哪天我真的生气了,把你按倒在床上好好教训一顿!连本带利都跟你算清楚!”
“呵呵,臭小猪,你又做白日梦了。”龙千夷心地至纯,根本听不出朱槿话中有话,其实是在跟他调戏玩笑,并不是真的要打他。手指忽然触到朱槿身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奇怪地问道:“咦,小猪,你在身上藏了什么?”
“啊……”
朱槿伸手一摸,忍不住也脸红了,笑着说道:“这是一样好东西,不如你来猜猜看,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来!”龙千夷叫道,“死小猪!不许你卖关子,快点拿出来!”
“不给!”朱槿死死地捂住了衣服,一边躲闪,一边说道,“这东西可是个宝贝,不能让你看见!”
“小气!我偏要看!”龙千夷扯着朱槿的衣服,动手去抢,朱槿不断向后躲闪,两个人又笑又闹,滚成一团。
“不给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要看要看要看偏偏要看!”
龙千夷一下子将朱槿扑倒在床上,压住了他的肩膀,同时坐在朱槿肚子上,把手一伸,盛气凌人地说道:“不许藏!快点给我拿出来!不然我就不起来了!”
“唉!难不成我真的是被你欺压的命?就这样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吗?”朱槿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子下边拿出紧紧握住的拳头,在龙千夷面前伸展开来,笑着说道:“你看——就是这个。”
出现在他掌心里的,是一枚圆圆的铁莲子。
“咦?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龙千夷奇怪地问道,“这不是我的暗器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可不是普通的铁莲子啊,你看,它里面还有字画呢。”朱槿笑着说道,龙千夷也认出来了,“是我从阿汶那里抢来的,你只留给我这一样东西。所以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你把我的名字写得那么丑,小猪也画得特别难看,可我还是很喜欢,天天都带在身上,甚至打算用它来陪葬呢。”

“臭小猪。不许你胡说八道。”
龙千夷轻轻地打了他一掌,但是自己却好像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随即把脸埋在朱槿胸口上,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不会死的,我也不要你死……以后你可以教我写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得像你一样好看。”
朱槿抱着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说道:“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去?这样压着我,我,我倒是很高兴啦,可惜有点喘不过气来……”
“啊,我忘了。”龙千夷一骨碌从朱槿身上翻下来,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压着你挺舒服的。”
“那改天换你在下面,你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朱槿嘟嘟囔囔地坐起来,一转眼看到光武帝赏赐的酒席还摆在旁边,顿时觉得肚中饥饿,对龙千夷说道:“你要不要喝酒?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你能进来陪我,我觉得最开心不过了。”他抓起筷子吃了一口,皱眉道:“可惜菜都凉了。”
“菜凉了也好吃。”龙千夷也拿起一双筷子,笑着说道:“小猪猪,你一定想不到,要不是今天你过生日,我也不能进来看你,这可是师傅跟那个混蛋皇帝要求的——”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囚室的门被人打开了,丹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歉疚的神色。
“对不起,殿下,时辰到了,刚才他们已经来催过三次,现在,现在千夷他必须走了。”
“是吗……”
朱槿失望地放下筷子,看了龙千夷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连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发觉。朱槿转过身去,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挥了挥手,决然说道:“你走吧!以后……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
“小猪猪——”
龙千夷扁着嘴好象要哭,磨磨蹭蹭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没有来得及跟朱槿说,碍于丹若在旁边看着,又不方便直接地说出来,他眉头皱了一下,立刻就有了主意。
“我不想跟你分开——呜呜……”
龙千夷从背后抱住朱槿,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好不伤心。
朱槿只得转过身来安慰他,但是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龙千夷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分明是在装哭而已。
“这……龙儿,你怎么……”
龙千夷对朱槿眨了一下眼,显然是别有用意,朱槿只好配合他,装模作样地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劝解道:“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啊?你哭起来很难看的,像个丑八怪……嘶——”
朱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刚刚龙千夷在他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嫌他笑话自己哭相难看,痛得朱槿险些喊出声来。
龙千夷扑在他的怀里,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呜呜……臭小猪……我不要离开你……呜呜……”
朱槿心想:“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分明痛的半死那个人是我,为什么倒要我反过来安慰你呢?”忽然听到龙千夷在耳边说道:“如果混蛋皇帝赐你死,记住一定要喝那杯毒酒!”
龙千夷说这句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又夹在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若不是朱槿离得近,根本就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丹若更不用说了。龙千夷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反而在心中充满了同情,有意耽搁,好让他和朱槿再多聚片刻。
龙千夷说完最重要的一句话,又哭了几声,擦擦眼睛,假装抹去脸上的泪水;没等朱槿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拉着丹若向外走了——关上牢门前的一刹那,龙千夷忽然又掉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冲着朱槿扮个鬼脸,神态中满是顽皮之色。
厚重的牢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剩下朱槿一个人站在原地。刚才被龙千夷拧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拼命地忍着。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龙千夷最后的那个眼神,心中又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长乐四年的正月还没有过完一半,已经连续下了三场大雪。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也许今年的庄稼可以期望一个不错的收成;但是对于久经宦海沉浮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从正月初八起,光武帝就下了一连串旨意,先是宣布今年将要北上秋狩的计划;接着与蒙古左贤王约定,“三月会猎于卢龙,商谈国事,永缔盟好之约”——这话表面上说得客气,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会猎云云,不过是个托辞,摆出这个阵势来,分明是要跟渥沙锡举行谈判了。
正月初九,光武帝下诏六部,共议北狩军饷。因国库银账不符,户部尚书韦绍邦锒铛入狱,随即赐死;然后又查出军饷亏空,兵部尚书邵良裕自杀。光武帝龙颜震怒,下旨将户部和兵部的左右侍郎全部撤职查办,监察院有失督察之职,左右都御史降职两级,留用察看,以观后效。
三天之内,连续死了两位一品大员,关押了四位二品高官,连不相干的左右都御史也受到牵连。一时间,京城里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襄平王因罪被赐死的消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圣旨中宣布了朱槿的罪名,称他“私纵钦犯,骄横自满”,至于那个钦犯到底是谁,却是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但是,好像也没有几个人去格外关注这件事情。
正月十二,光武帝再下一道圣旨,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严令禁止大户私吞兼并,核准奴役人口,不得隐匿瞒报;同时还宣布,从今年起,轮流减免“靖难”之役中受灾尤为严重的七省赋税。
正月十三,圣旨又下,特开永乐恩科,不论贩夫走卒,甚至在籍官奴私隶,皆可参试,凡乡试得中者,一律免去奴隶身份,永远脱籍。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槿对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他印象中只记得,自己喝下那杯毒酒以后,就觉得困乏无比,然后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不在羊房夹道的囚室之中了。
他躺在一张很普通的床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枣红底撒白花的厚棉被,半新不旧的,看上去不是很干净。朱槿挑剔地皱了皱眉,不过,他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关押了三个多月,几乎没有洗过澡,早就变成一只货真价实的“臭小猪”了。
朱槿叹了口气坐起来,挑开青布床帏,看见屋子角落里生着一个火炉,炉火熊熊,燃得正旺,难怪他睡梦中觉得格外暖和。炉子上烧的一大壶热水就要开了,水汽直往上冒,发出轻微的响声。
房中陈设相当简陋,除了一套粗制桌椅之外,别无其它陈设,墙壁上挂着几幅被烟熏黑了的年画,大红大绿,显得热闹而俗气。
朱槿心想:“奇怪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呢?看起来好像是个小客栈。唉,可惜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龙千夷的那枚铁莲子还在,又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他撑着床板,摇摇晃晃地离开被褥,这才发现自己身子虚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千夷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猜这一定又是他搞的把戏……原来他那个‘魂去来兮散’竟然是甜的,难怪混在菊花酒里尝不出来——”
朱槿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青蓝淡墨,应该是刚刚天黑不久。他禁不住有些抱怨地想道:“千夷把我从牢里弄出来,就撇在一边不管了,自己跑出去玩也不叫醒我,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打他一顿……算了,干脆不理他好了,让他知道小猪也是会生气的……还是不行,最好他能老老实实地让我亲几下,那我就原谅他……”
还没等朱槿想好究竟要怎么办,房门被人推开了,龙千夷手上拿着一套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朱槿坐在椅子上,正在生闷气。龙千夷欢呼一声,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道:“小懒猪,你可算是醒过来了!都睡了两天啦!”
朱槿乍一见他,也是充满惊喜,但是却强行压制抱住他冲动,故意板起面孔,不悦地哼道:“原来你也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呢,就知道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也不说叫我一声。”
龙千夷看着他一张“怨妇”脸,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去给你买的衣服了嘛……你看啊,这做工很精细,我猜你大概会喜欢的。”他把手里拿的几件衣服一齐交到朱槿手上,催促道,“小猪,你快点洗一个澡,换上新衣服,我们好出去玩,说不定还能见见你那个皇帝哥哥呢!”
“啊?这话怎么说?”
起初朱槿一听说可以洗澡,心中高兴万分,马上动手脱衣服,后来听到龙千夷提起光武帝,就停下了动作,奇怪地问道:“龙儿,莫非你又想偷偷溜进宫去?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几天宫里一定警戒森严,再说……再说我也不是非要见皇兄不可……”
“呵呵,今天可是元宵节,臭小猪,你忘了吗?”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我看你大概是睡糊涂了吧?真是一只小懒猪!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放花灯,我刚才还听说,今天皇上要带着皇后娘娘们游览皇城,说是什么‘鱼民同乐’——我也不太懂,这跟鱼有什么关系?难道京城里过元宵节不吃鱼吗?嗯,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所以……”
朱槿正在宽衣解带,偶然听到龙千夷在一旁乱解成语,笑得几乎瘫软了,倒在椅子里直不起腰来。
“喂,你倒是快点脱衣服啊!笑什么笑!臭小猪!”龙千夷推了他一把,“你真的不想见那个混蛋皇帝啦?”
“当然想啊——”朱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可,可我实在是动不了啦……”
“哼,臭小猪,你又耍赖。”龙千夷把炉子上的热水倒进一只大木桶,试了试水温,然后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将朱槿的衣服扒光,倒提着扔进桶里,“你身上都有跳蚤了,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咬了我好几个包。”
朱槿猝不及防,险些被水给活活呛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问道:“奇怪了,我身上的跳蚤怎么会咬到你?难道是跳蚤闻着你皮嫩肉香,所以才特意搬了家?”
“废话!因为我跟你睡在一起啊!”龙千夷用水瓢敲了朱槿一下,自然而然地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嘛,没办法,只好跟你挤在一张床上了。”
“是吗?”朱槿笑道,“你没趁着我昏睡不醒的时候懂什么歪脑筋吧?我长得这么风流英俊,仪表翩翩,想打我主意的人可不少呢!要是你对我动手动脚了,最好赶快老实承认。”
“瞎说!我才没有碰过你呢!明明是你抱着我不放的!”龙千夷随口反驳,舀起一瓢热水淋在朱槿头上。房中水汽弥漫,他也觉得好像有点闷热,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朱槿趁机反问道:“那你脸红个什么劲?分明是做贼心虚了。”
“我没有脸红……”龙千夷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叫道:“喂喂!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进木桶里,放声大笑:“反正你也陪我睡过了,一起洗个澡有什么关系!”
花弄影,月流辉,灯如昼,烛龙火树争驰逐。几多佳人嬉笑,公子游冶,暗香浮动,簇带争济楚。
朱槿和龙千夷混在人群中,手拉着手并肩赏灯,也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一路上,朱槿看到灯谜就停下来猜一猜,赢了好玩的东西就交给龙千夷抱着,若是好吃的东西就两个人当场分了吃。
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喊道:“皇上的銮驾过来了!皇后娘娘的凤驾也来了!大家快去看哪!”
人群里轰然一声欢呼,不断向前涌去。人推人,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朱槿和龙千夷被这股人流挟裹着,也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眼看日旗、月旗、蟠龙旗、舞凤旗、飞虎旗、金瓜锤、朝天登……一队队仪仗顺次过去,幢节玲珑,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眼巴巴地盼着,想要看看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朱槿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而已,随后还有导驾的官员,护驾的金吾卫,还有手捧香案、净水洒街的内官,掌扇的宫女,等到这些人都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起码也需要半个多时辰。
他拉了一下龙千夷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不如我们回去吧。今天也玩得够了。”
“可是你不想看一眼皇上吗?”龙千夷眼睛睁得大大的,迷惑不解地望着朱槿,“你不是说他待你很好吗?至少再见他一面吧,以后——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呢?”
朱槿听了这几句话,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内心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紧紧握住龙千夷的手,总算是觉得在红尘纷扰中有了一点点依靠,一旦抓住了就绝不想再放弃的依靠。
皇帝的御辇终于缓缓地驶近了。
朱槿远远望见朱棠端坐在曲盖伞下,容颜清减,双眉微蹙,对周围的欢呼声充耳不闻,似乎心中若有所思。
他想起小时候和朱棠一起读书嬉戏,他总是护着自己,把好吃的点心留给自己;因为贪玩背不出书来,太傅常常责打他,也多半是朱棠挺身而出,替他受过……一幕幕往事如烟云过眼,今日一别,恐怕此生此世再也不能相见,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龙千夷在旁边察言观色,已经知道朱槿的心意,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朱棠虽然为人阴狠刻忌,但是他对朱槿总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否则也不会网开一面放他走了。
朱槿望着远去的车辇,只是一个劲地发呆,龙千夷在他旁边叹了口气,故意说道:“可惜呀可惜,要是你乖乖地做那个襄平王,不跟着我惹是生非,今天就会有许多像皇后娘娘一样的美人儿陪着你,随便你要喜欢哪一个。”
朱槿听了他的话,随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状似惋惜无比。
龙千夷秀眉一挑,双眼圆瞪,似乎立刻就要发作,谁知朱槿望着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世上的美人再多,我心里却只有你一个。”
“哼,算你聪明。”龙千夷心中得意,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今天这顿打先寄下了,将来若是你有半点反悔,我便和你新账老账一起算!”
朱槿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入怀中,凑过去在龙千夷耳边轻轻说道:“你这么厉害,我怎么敢反悔呢?我保证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陪着你,但是你却不准不要我。”
-全文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