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节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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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来临,赵志成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庭,一家人像被人送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山洞囚禁一样。他看着母亲仍然穿着她二十年前的嫁衣,每件衣服都是缝缝补补很多次了。为了让兄弟俩读书,她根本不怕羞辱,像一位解放前流落街头可怜的乞丐,食不裹腹,衣不遮体。
种好了洋芋,母亲便忙着做过年的东西好给外婆送去。这天,母亲把米浸泡透了,吩咐志成挑着去打米场。
“志成,你去打米粉时给运付说,现在没有钱,以后有钱了给他。”
赵志成没有说话,每次去打米都没有钱,都欠着,这次不知道运付是否高兴。在秋庄寨只有一家有打米机,打米都得看脸色行事,若不高兴,或者得罪了他,挑去的稻谷被老鼠吃了一半才打。
赵志成挑米到运付家,刚放下,运付立刻迎了出来,不敢半点怠慢。他知道秋庄没几个高中生,若志成兄弟俩考上大学,毕业出来当官坐府,可能有事求他们,走弯路。
“志成,你回来真是勤快哩!”
“没办法,家里活忙。”
运付的妻乜斜着眼伸出头来看,撅着嘴像只刚下蛋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以前的打米钱还没有给,现在又来打米粉!”
“他们家兄弟俩读书,靠他那几块钱干吗!”
运付和妻子在一旁说,赵志成假装没有听见,放下箩筐,挪了一把椅子坐下。
赵志成打了米粉回家问母亲:“妈,我家以前打米的钱还欠几挑的钱没有给呀?”
母亲听志成这样问,怔着有点莫明其妙,问:“怎么了,是不是他们说什么啦?”
“梅英说我们家以前欠他家的打米钱还没有给。”
“他们家不同样欠我们家的钱!”
“什么钱?”
“他在我家拿几把木椅,几个月了一分钱不给,也是几十块钱。”
这木椅是志成的继父做的。志成的继父学了几门手艺都是猴子辦玉米,学一门丢一门。他原来是学裁缝,他来到志成家里后,缝纫机却留在四川老家给了他的侄子。母亲好几次叫他拿过来,找点零用钱。他常拉着脸说:“我这边不熟人,有几个人来我这儿!”
那一年,志成上初中没有学费钱,家里穷得发慌,村里来了一个湖南人在寨上做木椅挣了不少钱。继父眼红了,便请他到自己家里来打了几把,偷偷地学,椅子打好,他也学成功了。他便在家里砍了些树来做,没有钱时就挑到街上去卖,揍几个零花钱。周围的人知道他会做椅子,请他去,他不去。别人没办法只有上门来买。
志宏干农活回来,听母亲说事责怪她:“为什么不去问呢?”
“你怎么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欠别人的钱,真的不要人啦!有什么办法!依理去说,他倒过来说你,欠你的心痛,天天挂在嘴上,欠别人的就放在耳后边……算了,终有一天你们读书出人头地了就好了。”母亲说着忙着在灶背后转来转去的做她的活。
母亲用米粉和着热水,手脚忙乱的,皱着眉头很痛苦,也许生病了。志成忙着去扶她:“妈,你歇歇吧!让我们做。”
“你们不会做,还是让我做。”母亲说,“你叔回来看见我们没有做好又要挨骂。”
母亲说着,头感觉像装铅一样,眼前一黑,瞬间昏厥过去。
“妈,你怎么啦?”志成冷汗被吓了出来,不知所措。
志成和志宏立即去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半晌,母亲清醒了说:“我的牙痛得揪心。”
“你怎么不说呀,有病就休息。”
“我坐着,你们又不会做。”
母亲坐在椅子上,手捶着胸,痛得泪水和清口水直流。
“妈,我去街上买点药来。”志成说。
“买什么药!街上那些药店是假药!我每次买来都吃不好,现在别去买了,别可惜钱!”
黄昏,继父放牛回来了,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手捂着胸,板着脸吼道:“还坐着呢!天黑了,还没有把饭做好,不知去那儿磨蹭了!”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是你在家更快呢!”
“你怎么啦?”
“今天我的牙齿痛得像针刺!”
“你有病,叫他们做不行!这么大人了,不知还惯着干什么!”
继父阴着脸来帮着干。他边做,边粗声粗气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去外婆家?”
“后天!明天叫杨秀健来把猪杀了。”母亲说。
“昨天,杨秀健和我说,他要给杨秀风家杀。”继父说。
“他和我说一定要给我家杀!”
屠夫这手艺在他们那儿挺俏的,他想给谁家杀就给谁家杀,容不得你说。倘若要是遇上好节日,砍肉的人多,屠夫这时他就会给他心窝子里的人杀,卖上好价钱。赵志成家一般是得不到的。母亲每年都知道那些节日,猪肉在市场上贵。她好几年把猪喂肥了等屠夫来杀,结果等到过春节,肉价最低时才来杀。有时去请屠夫,他们一拖再拖,粮食喂去了不少,仍然不来杀。
母亲第二天把杀猪要用的器盆都准备好,嘱咐志宏去请杨秀健。
“志宏,你去看一看杨秀健在家没有。”
“唉……说好了的今天来,现在还没有来。下次请别人算了。”赵志宏边走边嚷。
请别人也不过是发牢骚罢了。周围几个村子只有杨秀健兄弟俩是屠夫,若真的去请别人,得到几十里路外的其它寨去请。更何况,人生面不熟,谁又为你一头猪来杀呢?
很快志宏跑回来,边走边骂:“他妈的,他说要去给杨秀风家杀,叫我家明天杀。”
“明天?日子不吉利!”赵志成昨晚在唐二娃家里玩时,听他们议论。
“是的,我听赵告告说明天的日子逢凶。”志宏也附和着说。
“志成,你去给杨秀健说我家明天不杀了,改日杀!他明摆着逞心害我家!”母亲说。
志成知道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做什么都讲迷信,为了安慰她,他只有跟着迷信了,没有说什么便去了。
赵志成跑去杨秀健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夫,我妈说明天我家不杀猪了,隔日去。”
杨秀健的妻子赵志英和志成一个字辈的,不是同一族,是外县人,所以他也叫杨秀健姐夫。
“明天日子有什么不好?反正上街去卖,大城市天天赶集,那有不杀猪卖?”杨秀健他也知道明天逢凶。
“我妈说的,请求你改日吧!”
“你定吧!什么时候?”
“后天吧!”
“好!”
“你们早点,我要杀八头猪!”
“就这样吧!”志成说着转身就走了。
志成回到家把后天杀猪的事给母亲说了。母亲还是怀疑:“不知后天的日子怎么样?”。
志成安慰着说:“后天日子好,他说要杀八头猪哩!”
“你去听他说,他害不死你!”
志宏说:“由他去吧!全靠运气。”
杀猪这天母亲半夜就起了床,因为这天是赶集,母亲准备卖一半的肉给志成兄弟交学费,另一半留点过春节,好给外婆拿点。
“志成,你去看一下姐夫来没有?唉!天快亮了。”母亲催促地说,“什么时候上街去卖呀,天亮才杀,上街已晌午了,有几个人来买肉。——真气死人!”
赵志成从梦中醒来,揉了揉脸,准备穿衣服去叫杨秀健。
“喂——,水热好了没有?”杨秀健来了。
“我还以为你没有来呢?”母亲强装着笑脸说。
他一走进屋,顺手挪了一把椅子坐下就有意地抱怨:“今晚,他妈的真气死人!起初醒来时才十二点钟,后来一觉睡着了,若不是你志英姐推醒我,否则要睡到老天光。”

志宏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起了床,继父仍然在床上打酣。
猪杀倒在地,天也大亮。继父擦着惺忪的睡眼起床了。
“你们动作快一点!我还要给玉明杀,他说还要上街去卖。”
母亲听了,心一凉,喜悦的心顿时升了一肚子气,暗骂:“他妈的玉明,每年我家杀猪搞不转,他也请杨秀健杀,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赵玉明也是吝啬之人,他每次杀猪都是别人请屠夫杀,他匆匆地给屠夫说,免得开工钱,猪倒地自己扛上街去卖。
“我们不知道怎么弄呀!”继父笑着一副讨好憨厚的脸对杨秀健说,但是可以看见他的动作有些焦急。
“你先把猪肉扛去街上,稍后我就来。”
“放在哪儿?”继父明知故问,让人听了很讨厌。杀猪扛上街,当然放在卖肉的桌上了。
“唉!放在肉摊的桌上嘛!”杨秀健不耐烦地说,“把桌子往外放一点!”
母亲嚷着说:“这个时候了,还往外放,只要有桌子就算好的了!”
“快点!”继父粗声粗气地说,“今天我和志宏去,志成帮着在家里做家务。”
晌午,天空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真可恶这鬼天气!”赵志成坐在火坑旁侧着身子看着天空埋怨。
“你帮着劈柴烧火吧!没有多少时间了。”母亲愁眉苦脸地催促,特别的焦急。
母亲做好了,把外婆送去的东西装在箩筐里,指着说:“这是猪内脏,叫你姥姥先吃了,不然要变味的;那是蔫好了的肉,还有那些,她自己知道怎么做了。”
赵志成挑着满满一箩筐东西出门了,这时母亲又追上来叮嘱志成:“你回来顺便去叫亚明和亚珍上来和我们一块过年,若他们家族里的人不允许就算了,免得他们在背后说闲话。”
亚明和亚珍是志成姨父的小儿子和四女儿。姨娘六年前跑出去了,听说是被拐卖了。志成搞不清楚,但听说现在到安徽。姨娘出家不久,姨父在内蒙古拐卖妇女诈骗杀死了人。内蒙古来了两位警察在他家赌桌上把他逮走了,来信说,他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留下五个该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母亲是一个良心人,她怕看见别人受苦,因为她也受苦之人。她看见别人流泪,她也会流泪。她看见几个孩子可怜,家里常周恤他们。农忙时,她和继父常去帮着。继父不愿意去操这个心,常为了这和母亲吵架。
果然,天下起了大雪,雪一片一片,像梅花瓣。不到半个时辰,房前几块稻田的油菜已经看不见它们细嫩的脸了。几只鸭子蹲在田坎上,头缩进羽毛里,不时发出几声“嘎嘎”的呻吟,院坝边的几棵青松也呆痴地站着一动不动。白鹤山已成了可爱的白极熊。
下午四点钟,志成赶到外婆家。外婆站在家门口盼望已久了。她见志成来了,欣喜若狂地跑出来迎接。
外婆故意高着嗓音说:“娃!你怎么挑这么多啊!”
舅娘从门缝里悄悄地窥看。表嫂听外婆说,出门来看望,是不是外婆夸张的那么多,侧睨着猫眼冷冰冰地说:“志成来得早呢!来进屋烤火!”
“不烤火了!我还要回家。”
“忙什么呀?现在下着大雪呢!”
舅舅和几个表兄妹都没有出来。
外婆一边放东西,一边放声地说:“你们看嘛!我怎么吃得完呀!”
其实没拿什么东西,几十斤肉全是她自己拿钱给志成家买的,母亲不接,她不依。她知道志成兄弟读书需要钱,母亲没办法。
这几十年外婆孤身一人,舅舅和表哥从来不问她的衣食住行,粮食是舅舅拿她的田地种了给的,但高兴时给,不高兴时不给她,她只有节约吃。若是风调雨顺的好年头,舅舅会给一点;若害虫多,天干旱收成不好的年头,舅舅就不给。志成的母亲有空常来看望她老人家,这几年志成们上高中,母亲由于忙活,很少来看她老人家了。今天志成来,她非常的欣慰,泪水在眼眶里转动,想说几句话来藐视儿子。
表嫂听说志成要回家,不知何时缩进屋烤火去了。
外婆把东西放好,从衣柜里拿出布团里保存了很久皱巴巴的几块钱直往志成的荷包里塞。志成不想要钱,八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没有钱送给她老人家,那有脸皮要她的钱呀!
外婆看见志成不肯接钱,生气地小声说:“拿着嘛!若你舅舅一家人看见要骂死我!”
出了门,外婆顶着雪,噙着泪送志成很远很远,千叮嘱万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天下雪了,路很滑!回去叫妈妈不要担心,我很好。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读书,你看见了,你舅纯属不把我放在眼里!”
“姥姥,你可以去给政府的人说,他根本没有应尽儿子的义务,请政府出面给你说几句公道话。”
外婆用衣角擦了擦泪说:“不去说了,清水里不过,何必去浑水里趟啊!”
从外婆的话里听得出她很无奈,从她那张受过了无限苍桑而伤痕累累的脸和那双看起来灰暗无神的眼睛,表露了她的所有痛苦和孤独。
“你不去说,他永远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倘若我去说了,他们知道了,全家人要死要活地一定会骂我几个月。我八十多岁了,没有多少时间活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我只想过上几天清静日子。”
外婆过一会又说:“罢了,你们以后读书出人头地了,再来找他们说理也不迟!”
赵志成看了看满天的雪花,又看了看和外婆已走过的路说:“姥姥,你回去了,天很冷,小心着凉。”
“好的,我现在走不动了,我前一个月上山去砍柴,拐扙丢下坎了,我扛着柴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把我的脚摔伤了,自己抓了些草药敷和吃,现在勉强能走。”
赵志成没有说什么,只是噙着泪往前走。外婆站在那儿直到志成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肯往回走。
赵志成来到姨父家叫亚珍和亚明过年,他祖母和叔伯们不允许,没办法只有回家。
他回到家,像过去一样把外婆的话复述一遍。母亲听了,流着泪说:“你姥姥和我的命都苦,没有人关心。我要不是为你们兄弟俩,我早就去死了,免得操这些几辈子都做不完的事。”
母亲挨到志成耳边悄悄的说:“你去后,你叔回来盯着我骂,说每年过年做得那么多,他想贪玩,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堆。”
继父正在火坑边抽闷烟,脸可以拧出水了,看见志成很不悦。
大年二十九,他们忙里忙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每逢节日她都要叮嘱家里人向菩萨和祖宗买纸钱和香烛来祭祀许愿。每次她都要许下相同的愿,求菩萨保佑志成和志宏平安,考上大学。
志成知道母亲信仰的是一些虚幻飘渺的东西,想阻止她去信仰,但母亲不识字,更不懂哲学了,每次跟她说都会发生争吵。在她心目中,这是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相信它准没错。
除夕夜,全家人不像其他的家庭很热闹,围着火炉烤着木炭火划拳喝酒吃肉,吃着香甜的水果和糖。他们却围在火坑边烤着冒着青烟的柴火,盯着红红的火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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