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是我少女时期最喜欢的颜色。
那天，我穿着灰色来找你，你没有开门，我知道你在屋子里躲我。我就在你门外等了你一天，你因此也在屋里躲了我一天。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躲我，我有那么让你担惊受怕吗？我是爱你的，我想你也是爱我的。为了能在你面前显出我们稍微多一点的般配，我那天有意将自己穿成了整个的灰色：灰色的衣服，灰色的裤子，连那双解放鞋也是少见的灰色。灰色，是我少女时期最爱的颜色，因为，自从我有了你。
人们都说你认识我时大概有五十了罢？可我从来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我也不想你知道我的年龄，我宁愿年龄是我们之间一生一世永远的秘密。可是，在你的斑白的发稍，眼角的皱纹，满脸的沧桑，我看到了你的年龄，你那时是有五十了吧！你也从我羞涩的表情，冲动的表白和稚嫩的拥抱里看出我只有十五岁。从你知道我只有十五岁那天起，我就经历了一种恐慌，我怎么会只有十五岁，而你却已经五十岁了呢？这是多么可怕的对比啊。不，我不是十五岁，我虽然生理上只有十五岁，可我心理上也和你一样，五十岁了。只是我的头发还没有斑白，眼角还不呈现皱纹，可我的心和你一样沧桑。我于是这样告慰自己。
你说，你是世间孤独的一个野魂，你让我看到你在夜深人静时孤独得默默落泪，我问你，你的妻子在哪里？她可曾是你生命里的唯一？你指着那张偌大的床，我于是见到她早已在床上呼呼大睡。她每天都这样睡得香吗，在你深夜劳作时？你点了点头，继续写你的文字。你写完了一小段，又看了看我，说，你是世间孤独的一个野魂，我于是看着你，想读读你写的文字。可你说，那里写满的全是鬼哭狼嚎的东西，会把我吓坏的。我说不，因为有你在。后来，我就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再后来，我被你的清高孤傲的文字打动，打动得夜不能寐。我于是又一次指了指床上，问，你的妻子如何可以那样安然入睡，在你深夜劳作，笔耕不辍时？
你说，你是十九岁时奉父母之命与妻子结的婚，她那时十六岁。你当时是一个稍有名气的文字工作者，而她却是一个不识一丁的文盲。当你拿着自己第一篇被打印成铅字的稿件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时，她却在一旁哈欠连天、呼呼欲睡。你说，你刚和她结婚，就没感到什么幸福，只是多了一个包袱。后来，她为你生儿育女，你不得已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从此，你为责任而奔波，为责任而操劳，为责任而鞠躬尽瘁。也从此，你宽恕了那段她在你如诉如泣的文字里呼呼欲睡的茫然与隔阂。然而，多少年过去了，她依然如故，你于是力图解放自己，却发现心已困顿，没有了勇气，那年，你五十岁。
你说五十岁的人只能穿灰色，可我恨死了你的灰色。我说灰色只是适合我穿的颜色。我那天于是将你所有的“灰色”丢弃门外，还给你买了一大堆淡淡的蓝色和红色、、、、、、你是五十岁，可你却可以成为我的十五岁；而我是十五岁，可我却可以成为你的五十岁。我们原来是可以那样般配，那样般配。
我小时候三岁那年，姥姥就说我记忆力特别好，别的孩子那时什么也不记得，只有我记得那么清晰，那么有条理。我记得母亲那年怀我的时候，肚子不争气，没有象父亲预料的那样生个小子，奶奶一气之下竟然死了过去。后来找了个算命先生一算，说是我头上的姐姐取了个不祥的名字串莲所致。我于是以为自己是无辜的，然而，没想到我竟是最遭殃的。在我同年的朋友开始读书时，我却没有书读，因为母亲不止生姐姐和我两个女孩，在我脚下她又接连生下了第三个，第四个，我从此成为了孩子的保姆，干着最脏、最累、最永无休止的活。我从五岁开始带他们，就象四十岁的母亲那样带他们一样，因而，在我五岁时，我就相当于四十岁了，于是当我长到十五岁，我便理应老成了五十岁才对。是的，我从小就是很出老、很出老的，还常常怀里抱着个孩子，穿松挎的衣服和土里土气随时会被尿湿的裤子。我后来只是上了短暂的几年学，就告别了我迷恋已久的读书生涯。
我兴许是认得几个字的，还有点悟性，你就把我当成了你弥足珍贵的读者来看，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你的读者，甚至你文字里的人，因为，我一直是那么一个渴求知识、崇尚知识、仰慕知识的人。你读文章时好听的声音常让我感觉受到了涓涓清流的更新与洗礼。你后来不再说自己是一个孤魂野鬼，也从此穿上了我给你缝制的淡红套装，我知道那是我十五岁的“脸”；而我换上了那一齐身的灰色，我也知道，那是你五十岁的“心”，——原来，我们可以那样般配，那样般配。
灰色，是我少女时期最爱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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