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我拥有绝对音感。
每次跟父亲去参加宴会，即使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我也能听出宴会间的奏乐哪里弹错哪里音调高了或是低了。这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拥有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而师傅也同样是个异数。
那年娘亲为父亲弹奏一曲《蒹葭》，指法我只记了一遍，便可以弹得跟娘亲差不多的水平。之后，娘亲对我说，瑜儿，你的音乐天份不该埋没，将会有一个师傅来教你弹琴。
师傅跟我邂逅，是因为一首《无衣》。
那是《诗经》里的一首曲子，秦国的战歌。
那时已经是秋天，庭院外那棵歪脖子大树正在凋零秋叶。
师傅踩着第七叶落叶，站在我的房间外，一件白色的宽大布衣，黑色头冠上一根白玉簪横过。他总是很安静，很多时候我看到他时，他总是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宽大的袖子里，在聆听着什么。甚至周围没有人在演奏音乐，师傅还是会闭着眼在聆听。
他说我的琴风婉柔中隐隐带着兵争之象，预示将来必是天下罕见的帅才，多情而睿智。
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了吴国的大都督，指挥着那场万人一冢的赤壁鏖战时，我才想起师傅的话的预见性。
师傅的名字叫杜夔，是大汉王朝的雅乐郎，也就是宫廷乐师。
后来我才知道，师傅的水平，天下难觅一二能跟他比肩。
擅长钟律，聪敏过人，丝竹八音无所不能，是个音乐方面的全才。这是当时人们对他的评价，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师傅真正厉害的，是……
我对琴和琵琶两种乐器比较感兴趣。虽说在师傅的熏陶下，我也变成了丝竹八音无所不能的全才，但是琴和琵琶才是我的最爱。
每次我弹琴时，师傅总是背对着我，在一棵树下闭目沉思。风吹过师傅俊朗的脸庞，那场景就像一幅泼墨画般，一个仙风道骨的隐士，在秋风中安详地享受着远离世俗的宁静。
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凭师傅那么帅气的外表，还有那一手好琴。怎么会没有女孩子愿意照顾他，和他共同分享人生的点点滴滴呢。
可是，师傅总是很安静地，站在树下聆听着什么，好长时间不说话。
有一次我弹奏完一首曲子，问师傅，你究竟是在闭目聆听着什么呢？
“自然之乐。”师傅突然睁开了眼睛对我说：“任何音乐都不及天籁之音来得完美，来得有震撼力。”他伸手接住了一枚落叶，一边放在了唇边，吹起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神奇歌谣。
我闭起了眼睛专注地聆听着，像上次一样，感到四周的乐音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止于叶子发出的几个简约的声音。周围的秋风，鸟鸣，流水，虫叫，树枝摇摆，云开云合。仿佛自然中所有的东西都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性以及音乐的律动。所有的自然之声都在相互配合。一曲无与伦比的天籁倏然间幻化成一幕幕场景，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成一个奇妙的故事。
……
黑暗让破晓的晨光给驱走了。
白羊群似乎被赋予了自由，在长空这片遥遥而无际的蓝草地上，疏懒地飘荡。
那环绕着山谷的溪水，正清湛而脉脉流淌着。
倏然，一股乐音清越地飘荡开来。随之，在埙声悠长而高亢的伴随中，一阵清亮柔婉的女声山歌，在谷中悠悠回荡……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仿佛那天上飘来的歌，回旋飘渺，回肠荡气。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赐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不知名的野花挤满了溪边，层层叠叠，相互纠结。
伴着歌，蝴蝶们翩翩起花香弥漫之舞。
一袭白衣袅娜而至，轻甩的长发，引领着清风，风轻随长发柳动。她婆裟起舞，笑容张扬着甜美，腰肢扭弄着轻盈。忽而步似流风，忽而舞若游龙。
那埙声的主人安详地坐在石座上，扎束着白色丝带的头发，盖住布鞋的白衬衫，锐利而深邃的眼睛，透出一种冷峻与高贵。生命的律动似乎被他赋予了陶埙，使它忘情地歌唱。
歌声止息时，白衣飘然而至，粲然一笑，清朗的目光与布衣士子坦诚相对。阳光掉落在她的瞳孔里，明亮而闪烁着，似乎在述说，或者在期待着什么。
布衣士子放下陶埙，会心地一笑，悠悠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白衣少女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朝士子顽皮地一笑，便跳开了。她边歌边舞，婀娜纤细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轻盈若蝶的舞姿，无不述说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那些灵动的，出没在花间树梢的五彩身影，突然一只只带着清脆的鸣叫，消失在长空中。布衣士子望了望，嘴角微微上扬，将陶埙挪至嘴边。
柔婉的歌声伴随着悠长的埙声，飘荡在和煦的春风中，飘得很远，很远。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
乐音一转，锵然的兵争之音倏然响彻着整个故事的后半部分。
朝廷荒淫无道，各地百姓纷纷学陈胜吴广起义揭竿。
天下陷入了你争我夺的残酷世界。
村庄里幸福不复存在了。
一伙贼寇的洗劫，使村庄走向了死绝的末路。
布衣士子抱着死去的白衣少女，泪水长流。
……
当师傅演奏完时，我看到一滴泪水不经意地滑过了师傅的脸颊。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天下，要大变了……”师傅喃喃地说了一句，之后又对我说：“公瑾，要善于利用自然之力。有时候，他们将成为你最强大的力量。”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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