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曾的就坐上长途车回老家了，小爷爷的痨病以现在的条件虽然不是治不了的绝症，但花一大笔钱是肯定的了，老家的这些亲人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一个，曾的现在富裕了自然少不了要多帮帮手，平心而论，这也是小辈们应该做的。同辈份的曾的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是敬老孝顺的人，但只能依靠打点小工过日子的他们，平日里能照顾好老人就不错了，等曾的风风火火感到医院，守候在病房里的一大群人都有些激动起来。
曾的的爸爸因为当过兵打过仗还受过伤，再加上夫妻两人性格宽厚乐于助人，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总要帮上点什么忙，一直很得村里人敬重，曾的一直以爸爸为人处事的方法原则为标杆，这三年虽然少以回老家了，但在年轻人一辈中也是个领的起头的人。从病房门口到小爷爷病床前这以小段距离，曾的却花了不少的气力，每一个人都要感激一下问候两声，感受着乡里亲友淳朴的情谊，来到小爷爷面前的曾的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小爷爷颤巍巍地伸出干枯的手来，曾的急急一把接住坐到他面前，刚想说话，老人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曾的皱起眉头来，一边轻轻拍打着小爷爷后背，一边劝围着的亲人都出去等，一旦这肺结核传染起来可就又是个大麻烦了。
大家犹豫了一下，跟小爷爷说了几句宽心的话也就陆陆续续走了，只剩下小爷爷唯一的儿子和两个孙子继续陪着，家里亲戚虽然多，但小爷爷生了五个儿女却有四个女儿，早些年生活家里苦，二女儿半嫁半卖似的远嫁河北，两三年也难回的家一次。
两个哥哥一个叫曾发强一个叫曾早发，等众人都走了，兄弟俩却十分地不好意思起来，晒得黝黑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尴尬。“护士小姐也这样说过，但医生也说我们身体壮实，注意点就不会传染的。小的啊，这次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了，只怪我们没本事啊！”
曾的对着两个哥哥笑了笑，一点也不在意。电话里大伯说的清楚，说这次住院费大家已经凑好了，不用麻烦自己，就是老人担心撑不过去想看看孙儿，曾的心里很清楚，这病要长期治疗不能断药，更要靠安养，如果不是自己常常给大伯寄钱回来，拖着这样的一个病一家人都要被折腾得没了。“哥，你们不要这样说，都是应该的。家里孩子都好吧？你们回家的时候可要注意点，别把小孩传染上了。”
两个哥哥借驴下坡，同样笑笑大家一起坐下拉起了家常。曾的一只手还让小爷爷抓着，大家不让他说话，老人只好这样抓着满面红光地看着这个孙子。
“对了大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啊？我想家里这么多兄弟，都守着那几亩田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想想办法多赚点钱呀，将来孩子们上学什么的都方便，也好有个出路。”
曾的一开口，大伯他们父子三人脸上都现出苦色。曾的的意思是大家凑钱办个砖窑厂，后山有个红土坡自打解放前就是一块草都不长的荒地，用来烧砖烧瓦却是好的，趁着这些年国家基础建设发展快，村里也通了条公路，建个砖瓦厂前景还是很不错的。
大伯还没回答，小爷爷咳嗽着说开了。“都怪我——咳咳——咳，受我拖累了，咳——”
曾的和大伯顿时又劝了一阵，才让老人安心躺下。曾的的哥哥年轻有干劲一些，不过眼前确实困难了，止不住也像个小老头一般重重叹了口气。“哎——这事呀恐怕还要缓两年，你也说了我们要先搞个营业执照才能办这个厂，但是弄那个什么工商登记要花好些钱，找村里帮忙其他队的好像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死活不肯去乡里求这个情。”
“那就别等了，这事不难，钱我先垫着，哥你们几个就多出点力，早点把这登记执照办下来。”曾的这么一开口，发强早发两人就极力推脱起来，但还是拗不过曾的。“哥，做人也不能太执拗迂腐了，有困难的时候兄弟帮个忙，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多等以后砖瓦厂红火起来了，你们再还我就是。”
“咳——呵呵，像他爸爸，像他爸爸！”小爷爷躺在病床上欣慰地笑着，说话也利索了起来。
曾的转回头，又安慰小爷爷和对面的大伯来。“小爷爷，你这病要好好养着，以后不要多操心了！大伯，您年纪也大了，得注意点身体了。”
曾的的大伯曾庆云刚刚听了老人的话，似乎在缅怀起旧人来，听到曾的跟自己说话，把撑在腿上的手拿起来，直直腰身干干地笑笑。“我没事，你别惦记着我们。曾的呀，这次回来，又待不了几天吧？老是这样麻烦你，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呀！”
曾的从来也不打算逃避责任，对这些事只觉得都是自己该做的，三年前家里出事的时候，大伯他们哪个没有出力帮忙的呢？算算今天都星期五了，星期天还得把妹妹赶回学校去，可馨就又要自己照顾，确实待不了两三天，这下轮到他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是啊，后天就得回去，可馨还在家里，婷婷后天要回去上学，不得不走呀。”
一说起可馨和曾婷，大家都笑了起来。
“婷婷读书还好吧？我们曾家院子里，也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了，哈哈哈——”
两兄弟高声笑着，大伯和小爷爷也都眯着眼睛笑。“恩，还给我捡来个漂亮的便宜孙女。”大伯说的自然是可馨，小姑娘被曾的带回家几次，院子里没人不喜欢的，都夸长得漂亮又聪明。“行，那你也别老待在这里了，早点回家去看看，让你两个嫂子帮忙打扫打扫吧。你们两个也回去做事吧，曾的一片好心，不要荒废了他的好心。”
曾的想想也差不多了，跟小爷爷又说了真安慰的话，利落地起身走了，但想起回家里看看，心情就无比地沉重起来。
回到自己家里，没叫嫂嫂帮忙，她们也都来忙上忙下地拾掇着，不一会儿，本来就没什么可打扫的老旧砖瓦房就收拾得干干净净。这还是爸妈从部队回来时就建的，曾的小的时候还因为自家在院子里第一个修新房子而骄傲不已，但是现在，看起来却没了生气。曾的在几个房间不停地转，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整个人都是散的。几个嫂嫂看着看着都觉得不是个味儿，慢慢地都散了去。
曾的最后搬了把椅子一个人坐在晒谷坪上无神地望着田野远山，几次都差点忍不住眼泪。三年前，这家还是个多么快乐的家！爸爸处处受人尊敬是个英雄，妈妈温柔美丽又大方，从曾的记事起就从来没看到他们吵过架，妹妹漂亮又调皮，对爸妈和自己非常依恋，休息的时候一家人也常常这样围在一起坐着，讲讲故事看看风景。但是现在，一切都随着爸妈的不幸过世而成为了最悲伤的回忆，原本合合满满幸福快乐的一个家，突然之间散架了。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爸爸是世界上最严肃也最伟大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最慈爱的妈妈，可是命运为什么对他们这样不公平而且要让他们死在曾经最亲密最信任的战友手里？伍盛林以死谢了罪，但是那个卢丹，为什么就从来都不知道悔过！曾的的双拳死死握着，手掌都要被抠出血来，每次回到这里曾的都要这样想，都要想现在一样的恨，心里痛得要命让他快要无法呼吸，这也是为什么妹妹不愿意回来的最重要原因。
几个侄子侄女放学回来，一窝蜂似的跑来最小的叔叔家里，争着抢着拽他去家里吃饭，最后从医院回来的大伯也来了，曾的便去了大伯家，心里还是很痛，以前大家最多的都是聚到自己家里吃饭的。
一个无眠的夜晚让时间变得很漫长，曾的打定主意还是早点返回能够让他远离悲伤过去的那个家。清晨山里的空气很新鲜，夹着淡淡的水汽，站在父母坟前的曾的，却觉得心里都是冰凉。
“爸，妈！”曾的蠕动着嘴唇，哽咽了许久，终于依靠使劲眨眼的动作，把眼泪硬生生咽了回去。“爸妈，我和曾婷过得都很好，可馨也很好，在幼儿园常常得大红花，你们——你们千万不要记挂我们——”
曾的一手按住自己眼眶，终于说不下去。爸妈合葬的坟很大，三年了不但没有一处塌陷的地方反而像是在生长着，院子里许多老人都说他们葬得好，这是葬在了龙脉上，一定会在九泉之下保佑儿女平平安安一生幸福。但终究已是生死相隔，每每来到爸妈坟前，曾的除了悲痛从来没有感觉过有什么幸福，甚至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回时光的倒流。
哭了好一会儿，曾的使劲地揉揉鼻子眼睛，重新站直了身体。“爸妈，我走了，过年再来看你们。卢丹被放出来了，伍长风也又和我们碰到了一起，总有一天要见到面的。妈，我知道你肯定不让我去招惹他们。妈，我知道，跟他家我们没情分，只要他们不来惹我，我当他们不存在，伍长风最好也不要来惹我，要是她卢丹不要脸，我也不会客气！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婷婷的，我——我走了！”
曾的转身下山，回到院子里眼泪也干了，匆匆地收拾了东西，不顾大伯和其他叔婶兄嫂挽留和惋惜的神情，踏上了回城的路。看着曾的落寞孤寂的背影，年过五十的大婶不住地垂泪。“好好的一家！天杀的卢丹，我咒你出门也被车撞死！”
庆云大伯无奈地叹了口气，曾的每次回来都是这样离开，弹弹烟斗，眼里也闪着仇恨的光，整个曾家院子都跟伍盛林一家结下了血仇。“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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