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十七 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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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三年十月三十日事)
我坐在九州清晏殿里眺望前、后湖的粼粼波光,圆明园的生活一如这湖面阳光闪灼的平静。随他入驻修缮一新的园子后,内心没有关于未来的任何想象,脑海中有的只是回忆。
如果掩起耳,捂住眼可以如他希望的那样不听、不想就好了,可是断断续续传入园中的谣言,让我的心纠结成一团。
忧愁,无时无刻的纠缠,乱麻一般,怎么理?
在调补二哥出任浙江杭州将军旨意下达前一日,他出人意料的升时任广东巡抚的大哥为工部右侍郎。
疑惑不解他为何不直接勒令二哥辞去所有官职,矛盾他一方面谨慎压制二哥的势力,却又提升大哥的权利地位。
他苦心经营我家的权势平衡,能消弭来自整个朝廷对二哥的仇恨么?他,最终会否选择放手?
泪无声的流了下来,我却未伸手擦拭,任泪珠在凉风里慢慢干了无痕。
“馨……”他轻轻走到我的身边,拥住我瘦弱的身子,柔声问,“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想起他今日万寿,挣开他温暖的怀抱,想说些道贺的话。“行了,吉祥、万寿那些无需说了,朕只抱抱你便好。”他阻止了我欲贺寿的言语,复又将我拥入怀中。
“皇上想要什么寿礼?”我笑了笑,轻声在他耳边问道。
他抬起靠在我肩上的头,努力想了半天,不经意间流露难得的率真之情,“朕也想不到,你陪着我便可。”
将手覆上他的掌心,反复思索,我贪恋的这份温暖,什么时候会放下?
玉泉山的悠扬钟声,隔着薄暮缓缓传来,我抬眼看了看雾色中若隐若现的山峦,想起他不惑之年我领他观看的满城璀璨,再望向他,发现他脸上会心的笑。
今次,我该送他什么?在登上至尊之位后,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无需多想。”他笑着止住我的思索,拉着我往外走去,一面解释道,“朕已停止了万寿节的朝贺、筵席,今儿我们只在万字房看看戏便罢了。”
我淡淡笑着点点头,普天之下的钱财权物莫不属于他一人,整个皇朝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还有什么可缺的?
与他一道儿跨进万字房,听得里边锣鼓喧天,待一坐定,戏便开场了。
“今儿什么曲目?”他接过苏培盛递过来的茶盏,饮了一口,笑着问道。
从红鸾手中接过戏单,看着其上刺目的字眼,我握紧了拳,抬眼见得台上戏子浓妆重彩的卖力出演。
副净一甩长须,面上露出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下官杨国忠,外凭右相之尊,内恃贵妃之宠,满朝文武,谁不趋承……”
竟是《长生殿》的《权哄》一出!
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我也不觉得疼,紧咬着唇低下头,还听得那“安禄山”指责“杨国忠”的唱词:“……你卖爵鬻官多少?贪财货,竭脂膏。……”
住口,二哥从未倚仗我的权位得到什么,哥哥不会贪婪卖官,更没有收刮民脂民膏!
“……若论你恃戚里,施奸狡;误国罪,有千条。……”
住口,不要再唱了,我哥哥不是杨国忠!我哥哥不是误国的奸臣!
台上的人影渐渐模糊,我瞪着戏台,突地站起身。“谁点的这出戏?!”他阴冷着眼将手中的茶盏猛摔下地,狠拍座椅旁的描金花几,厉声质问。
随侍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伏在地,不敢开口说话,却都小心翼翼的拿眼看着齐妃。
“齐妃!”他恶狠狠地抓着李姐姐的手,大声斥责,“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讥讽朕么?!你与弘时在外卖官的事朕还没跟你算,你倒敢来惹事?!”
他暴躁严厉的脾气,吓得李姐姐脸色煞白。“我……”李姐姐慌得忘了规矩,想要挣脱几欲折断她手腕的钳制,又不敢胡乱行事,只见她哭丧着脸吞吞吐吐的解释,“臣妾……没有,皇上,臣妾只是……”
她突然停下说话,左右看了看,便沉默着不再开口。
“传侍官进来!”他狠狠甩开李姐姐的手,扬声传唤。李姐姐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她身旁的常在伸手欲要搀扶,看得他凶狠的表情,颤抖着缩回手,不敢轻举妄动。
麻木的看着眼前的热闹,李姐姐想哭不敢哭的压抑,三阿哥弘时望向我的掩饰不住的满腔仇恨,身旁某些人脸上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我淡淡扯出一抹无奈的笑,这样的虚假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皇上,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说着,我也不等他同意,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皇后的声音:“皇上,先去看看素馨妹妹,齐妃的事一会儿再说……”
不见,谁也不见!我提起裙角拼命逃离此处的阴暗。“馨儿!”害怕见他,害怕他眼中出现的决然……我越跑越快,心肺渐渐承受不住剧烈的奔跑,呼吸变得困难。
“素馨!”他猛地抓紧我的手,止住我失了心神的疯狂举动,“素馨,你身子不好,怎可以这样不顾一切的乱跑?!”
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我大声对他喊道:“我哥哥不是杨国忠!他不是!他不是!”
他心疼的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柔声道:“朕知道他不是……傻孩子,不要哭了。”
眼泪决堤,我哭着说:“我不要做贵妃……不要……”
“好,”他拥我入怀,轻抚着我的背,平复我激愤的心情,“等朕谒陵回来就晋为皇贵妃,好么?不是贵妃了。”

“皇贵妃也有‘贵妃’两个字,我不要。”我别过脸,负气回绝他的加封。
“馨儿想要怎样?朕都依你。”他将我的脸转过来,笑着说。
“回家。”我定定的看向他,见得他本来满含笑意的眼因为我脱口而出的这两字瞬间变得冰冷。
“不能,朕不允!”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似害怕我会离开。“馨,”他低下头,直视我的眼,哀求道,“不要离开……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保证绝不会处置你二哥,不要走,答应我不要走……”
心疼他眼里的哀伤,离去的想法无从提起。知晓他为了我,强压下整个朝臣们请求诛戮二哥的请求;明了他担心朝臣们对我家人下手,力排众议升迁了大哥的官职。怎么能离开?我怎能离开他在的地方……
我轻轻踮起脚尖,上前吻了吻他的唇,“馨儿不走,馨儿永远陪着皇上。”
“叫胤禛。”他紧拥着我,轻声要求。
“胤禛,今夜不宿九州清晏可以么?前、后湖上的风大,我觉着冷。”我闭上眼,用力吸取他身上的温暖。我要坚持下去……
他捏捏我的脸,笑着说:“我的寝宫只宿你一人,你愿意在哪儿,我跟着过去好了。”
我低下头,轻声道:“保合太和殿。你在那里处理完政务也不用走远便可就寝。”
“好。”他笑着答应下来,拉着我往勤政殿方向走去。
晚间披衣起身,我回首看了一眼他熟睡的样子,心里满是温柔的情感。小心翼翼的移开他紧握的手,正想跨出内室。
忽听到他梦中唤我的名,上前握住他的手,我轻声说道:“我在这里。”
他猛的惊醒,将我拉入怀中,喃喃说道:“做恶梦了……你不要走,不许走……”
心痛得喘不过气,我轻拍他的背,淡淡笑着保证:“馨儿在,永远不离开。”
哄着他再次入睡,我小心谨慎的出了内室,来到正殿。
犹豫着伸出手,我努力镇定下心神拿起桌案上的奏折,快速阅看起来。
整齐摆放的折子片刻被我翻得一团混乱,不死心的看到最后一折,我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手中的折子握不住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在寂静空旷的大殿里振荡放大成心惊的声音。
天啊……我绝望的闭上眼,二哥的事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人人诛之而后快的无可挽回的境地。
署山西巡抚伊都立参奏原任川陕总督……奋威将军岳钟琪条奏大将军……镶白旗汉军都统范时捷参奏原大将军、川陕总督欺罔贪婪五款,婪赃侵帑、越分犯法各款……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合词请加诛戮,以彰国法……
这些人!我握紧拳,这些人里,有昔日与二哥哥交好的官员,也有与哥哥并肩作战的属下,为何,为何要将我二哥逼入绝境?!
“没有节气的骑墙之人!”我恨恨骂道,“你们竟然这样落井下石,无中生有!”
强压下满腔愤怒,我拿起折子又看了一遍参劾二哥的条款:贪妄,侵蚀……
都是真的么?为何与哥哥说的截然相反?
“馨儿。”他无声的披衣起身来到我面前,眼神扫过桌面明显翻动过的奏折,深深叹息一声,他说道,“不是说过无需担心朝堂上的事儿么。”
“我要知道真相,胤禛,告诉我为何你的人会争相弹劾二哥!”不顾偷看奏折可能带来的责罚,我指着具本的官员名字,认真问道。
他皱眉抚着奏折上已然干透的字迹,轻轻开口:“你二哥的罪状全部揭发出来,条条都是灭族的大罪,我为保他性命,只有命令亲信按照我设定的罪名参劾,让你二哥哥和缓解任,不至于惨被诛杀。”
“若然让老八的人发起弹劾的浪潮,后果不堪设想。你应该知道老八由于岳周的事深忌你二哥,未防老八插手,我另分力惩治老八、老九一党,此刻也只能勉强压下弹劾的庭议……”
背后主导的八爷非要二哥万劫不复么?可哥哥若无错误,怎会让八爷、九爷抓住把柄?!
“二哥他有什么样的大罪?”我满怀希望一切不过是彼此间的误会,他沉吟片刻,交给我一本清册,其上详细列明哥哥在各处的家产、钱物。
去岁陛辞时哥哥说过的话仍回响在耳中:“那些钱财,我何尝是留着自己使……”“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皇上……”
最终,哥哥贪蚀钱银却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我颓废的跌坐冰冷的地面,喃喃自问:“二哥骗我,二哥骗我……为什么?”
“馨,”他上前拥着我,轻声劝慰,“没事的,相信我。现下缓慢撤去他的职位,我定会尽力保全他的性命。”
二哥哥已经押解回京,侄儿小斌革职,小富因举止狂妄亦被关押……为什么一切都已失控?
我的泪流了下来,紧拉着他问道:“为什么哥哥要骗我?为什么?!”
“无人能伤害你,伤害你的家人,不管怎样,我绝不允旁人妄动,谁都不可以动你家族。”
他说出保证的时候,满脸的疲倦,这个男子,为了我抗拒着整个朝廷的公论,我应该怎么办?
“胤禛。”贪恋他的温暖,我一遍遍看着他的脸,妄想将他的样貌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就算渡过忘川,就算下一世、下下世,我都要最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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