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十六 帝出三江口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雍正三年三月-九月事)
三月二十三日,以妄参金南瑛及具本恭贺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奏内字画潦草,且将朝乾夕惕写作夕阳朝乾为由,他撤去二哥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之职。
三月二十五日,小哥哥以陛见奏对谬误,革去甘肃巡抚官位。
我松了一口气,暗想如此,哥哥应该可以避开朝廷上风雨欲来的危险。
渐渐放下家人权势太盛的隐忧,听闻宫内金莲花季节已到,我搭着红鸾的手,行至御花园赏花。一路避着喧闹,只往僻静处游赏。
行了没几步,听得隐匿花丛的亭子边,传来宫女太监们的窃窃私语,正想避开,却传入耳中令我震惊的话语:
“新近宫里的传言,你听说了么?”
“‘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当然知道,现下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听闻皇上要将大将军调到杭州守城门呢,这不明摆着向天下宣布已经不再信任大将军,恐他作乱呢。”
“呵呵,看来皇上也忍耐不了大将军的骄横跋扈,决心动手铲除祸害了……”
“不出一月,贵妃恐怕连永寿宫主位都保不住了,她还不明就里管着宫里事务,真真可笑至极!”
我寒着脸,踏入亭子。“贵……贵妃!”一个小宫女率先发现我的到来,扯了扯为首说话者的衣袖,颤抖着开口。
众人呆愣看着默不作声的我,身旁的红鸾沉下脸,出声呵斥道:“好放肆!连请安的规矩都忘了么?!”
一干人等吓白了脸,齐齐跪下磕头请安:“贵妃吉祥,奴才们叩请贵妃万福金安。”
眼神冰冷扫过地下跪着方才聒噪说话的宫人,也不叫她们起身,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小指上的鎏金万字指甲套,淡淡开口问道:“哪个宫里的?”
跪着的宫人们面色惊慌,不断的磕头讨饶:“贵妃饶命,奴才们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我冷笑出声,嘲讽道:“饶命?本宫何德何能能饶尔等之命?!”红鸾恭谨地扶着我坐了下来。
听我如此说,为首的宫女对身旁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皆没了声音,只是低垂着头默默跪听。我阴冷的反问:“自以为不出声,本宫便无法知晓尔等是哪个宫里的?”
我回首吩咐身旁伺候的小太监:“你现下去查查,若是皇后宫里的,你跟皇后说一声;若是其他主位的人,即刻传她们到本宫面前跪下听罚!”
地下跪着的众人脸上这才有了惊恐的神色。我笑了起来,脸上却是冰冷,“‘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好,这话编得有意思。说,从何处听来的。”
见她们一味沉默,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掌嘴”,我展开手中的团扇,慢悠悠的摇动扇柄。
为首宫女诧异的抬起头,紧咬着嘴唇,恨恨出声:“我们是皇……”
“皇后宫里的?”我抓住她的话头,阴沉的笑问。真是些不上进的奴才,随便一激便控制不住心中的想法。
“不,不是,”那宫女慌了神,急忙改口,“我们是齐妃宫里的。”
“是么?齐妃宫里的?”我微笑看着她,眼神愈加冰冷,“再说一次。”
“我们是齐妃宫里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看到行至近前的皇后身旁齐妃煞白的脸,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起来,她们的消息倒是快,才片刻工夫就赶过来要人,还有幸听到这句精彩绝伦的话语。
我缓缓起身向皇后福了福,听到她笑着说:“妹妹无需劳神,且将这些个放肆的宫女交我处理便可。”
心里一阵愤恨,几欲开口驳她,红鸾在旁拼命使眼色,紧紧拉着我的衣袖,我才想起她皇后的身份。
紧握拳头,想着那句流言虽得不到证据,但见得皇后、齐妃如此焦急我拿人的举动,心里早有了定论。我强压下心里怒气,垂首恭谨道:“是,谨尊皇后懿旨。”
眼看着皇后领了宫人们离去,我喃喃道:“我要见皇上。”
“主子,”红鸾为难的开口,“奴才方才怕事情闹大,特意使人去养心殿,苏总管拦下来说皇上不在那儿呢。”
“是么?”我脚下步伐不稳,差点摔了下去,所幸红鸾及时将我扶住,却控制不住流下悲愤的泪水。
他不见我?他为何不见我?额娘亦许久未得旨意来看我,心里一阵恐慌,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永寿宫,会否是他下令隔绝朝堂的一切变动?
我可以运用手中的权势压下不利二哥的流言,重要的却是他的想法,他是否已经屈从于旁人的看法,不再信任二哥?
“去养心殿。”我拭去眼角的泪痕,语气平淡的命令。红鸾张嘴欲言,终是默默的搀着我上了软轿。
一路行到养心门,我对着迎上来的苏培盛吩咐:“为我通传。”
“贵妃主子,皇上正与怡亲王商谈朝政大事,不见任何人呢。”苏培盛眼神闪烁,面色颇有些倨傲。
商谈朝政大事?扯出一抹冷笑,方才红鸾使人来请时,苏培盛说的却是皇上不在养心殿,听得这前后矛盾的说辞,我定定看着苏培盛,道:“如此,我便在这儿等着。”
没料想我会这样坚持,苏培盛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因素日得宠而生出的轻慢之心倒收了几分。
天际渐渐露出暮色,一日积攒的暑气仍未退去,红鸾担心的看着我面色苍白的站在殿外,正想劝我,听得养心殿内响起嘈杂声音,缓缓退至一旁,却见怡亲王拉着侄儿小富、小兴出得殿外。
皱眉看着侄儿们脸上的愤恨与不甘,我上前一步,开口问道:“富儿,兴儿,怎么了?”
“姑姑!”侄儿挣脱怡亲王的钳制,冲到我面前,扬声质问,“您不救阿玛么?!您也不管阿玛了么?!”
“这是怎么说的?”我一脸疑惑,想着二哥此刻境况,强压下的不安逐渐扩大。
“皇上见得青海胜利,用不着阿玛了,便狠心决绝的一味将阿玛置之死地!”“‘鸟尽弓藏,狐死狗蒸’,这就是功臣的最终下场么?!”
小富言语狂妄,我心里着急,扬手狠狠打了侄儿一巴掌,喝斥道:“放肆!怎可以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姑姑……”抚着被我打得泛红的脸,小富神情激愤,他忽然拔出我发髻上的点翠金凤簪,用簪脚抵住我的喉咙,大声喊道,“姑姑,皇上已经放弃阿玛了,您不可以!您一定要救阿玛!”
“富儿!”我惊得几乎昏倒在地,御前动武是什么样的大罪?!这孩子疯了不成?!
“快将贵妃的金簪放下,你如此行事,非但救不了你阿玛,连你亦要入罪!”怡亲王语气平淡的劝着,眼睛却满是焦急的望向我。
我轻轻点头,明了怡亲王要我赶紧劝下侄儿,若给他看见这个阵势,定不会放过侄儿。
“富儿,姑姑会想办法,你听话先放下簪子。”我微微回首安抚小富浮躁的心绪,一旁的小兴亦跟着劝说。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救阿玛!”小富情绪失控,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发簪,不意尖利的簪脚划过我的掌心,顿时鲜血外流,隐隐的见得伤口露出皮肉。
血腥直冲脑际,我一阵眩晕,仍紧紧拉着小福的手,不允侄儿再作放肆举动。
“放下!”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惊慌失措的小富失神的瞪着我的伤口,忽的扔下手中的金簪,嘴里喃喃重复着同样的话:“我要救阿玛,我要救阿玛……”
他皱眉看着我受伤的手,顿时面色冰冷的扬声传唤:“侍官何在?!”不要!我含泪望向他,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回望我无声的乞求,他勉强压抑怒气下令:“将富、兴二人革职,交其祖看管,若不知悔改,定不轻饶!”
“谢皇上……”我扬起苍白的笑,话未说完,忽的失去平衡昏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身在养心殿体顺堂,回想起他抱着我大喊太医的焦急,低头看向包扎好的患处,脸上淡淡洋溢起温柔的笑意。
我起身下床,止住欲随身伺候的红鸾,独自穿过回廊,忽从前殿帘后传来轻微的说话声,我停下脚步,听得怡亲王的声音:
“本王在此多言一句:苏总管再怎么得皇上宠信,也不过是个奴才,而贵妃是皇上至亲至信的家人,你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伺候,应该比本王更清楚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如此,你还敢轻慢贵妃?!”
“奴才……”听不真切苏培盛压得极低的声音,恍惚清楚“奴才一时鬼迷心窍,……请怡亲王饶恕”数语。
说话声逐渐消失,帘后又归于平静。我握着手中的帕子,感念的笑了起来。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怡亲王仍愿意站出来为我家说话,这份恩情,永生难忘。
打帘见着他与怡亲王神情严肃的说着什么,我不便现身,想着回体顺堂等待,“大将军”三字忽然传入耳中,我不由得仔细听了起来。
“关于调补原大将军、川陕总督为浙江杭州将军的事儿,还请皇上三思。”怡亲王恭谨开口。
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朕意已决,十三,你无需再说什么了。”
“可是,贵妃处怎么解释?”怡亲王犹豫片刻,轻声问道。
他抬起眼,语气冰冷的说:“一女子,何可以左右朕的想法?!”
听着这句说话,心中某些坚固的存在轰然倒塌,我大口喘着粗气,双手紧握以阻止自己大喊出声的冲动。
跌跌撞撞的沿着原路返回体顺堂,才坐下来,进来奉茶的红鸾见得我毫无血色的脸,唬了一跳,问道:“主子,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奴才这就传太医来诊视!”
“不用。”这是我的声音么?那么缥缈,仿若另一个世界般虚无。
我神情恍惚的起身走到格窗旁,喃喃说道:“今年的桃花败得早,转眼便化归尘土了……”
“红鸾,”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道,“跟我保证,一定要照顾好六十阿哥,他是我最后的担忧。”
“主子,您这是什么话儿?”红鸾惊慌失措看着我,焦急反问。
我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红鸾欲要再问,听得室外传来他进来的声音。
原以为会眼泪决堤,可是眼眶干涩,再无一滴泪。我面色冰冷的端坐凉榻上,麻木望着窗外明艳的阳光。红鸾有些着急我的不敬之举,想说什么,看到我不同往日的漠然,止住了劝说。
看着他跨入室内,我还是未起身迎驾。他缓步行过来,轻声问:“身子好些了么?怎的这阵不注意休养?”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回答:“不耐京中炎热罢了。”
“坐着吧。看你脸色苍白的样子,难道变得跟朕一样怕热了?”他轻轻笑了起来,抚着我回到榻上。
“胤禛,”我打断他的话,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愣了愣,挥手让身旁人全部退下,柔声问道:“什么事儿?”
“一女子,何可以左右……”心里浮现他说这句话时决绝的表情,眼前满脸柔情的他,哪一个才是真实?这便是我痴恋着他的结果?无声的笑了起来,泪已流尽,最后是我的命,还他,统统还给他!再不相欠!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于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上了岸便可以丢弃的浮木?抑或是可有可无的衣裳?!”
“怎么问这样的话儿?”他皱起眉,盯着我反问,“谁跟你说了什么?”
扯出一抹苍白的笑,那句话并非旁人所言而是你亲口说的啊!
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我悲哀的乞求:“回答我!”
“馨,你还不知道我么?”他将我拉入怀中,任我怎样挣扎也不松手,“是不是听到宫里的传言了?”
“我信你二哥的,知道么。让他至杭州效力,外人看着是我听了朝臣非议,恐他作乱,实则是让他保存实力,以图日后。”
“胤禛,不要再骗我了。‘一女子,何可以左右朕的想法’这句话是你说的啊!”脱口而出的话,我再无法伪装淡然。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仍是不放开拥着我的手,“你方才到了前殿?”
我不答他,自顾说道:“我一族不过是俎上之鱼,任你宰割,你又何必伪装出这个样子来欺骗我?”
“馨,我是帝国的皇帝,你要知道,我做的事情,你不可以左右。”他收紧了手,不允许我的离开,“而我所做的事儿都是为了你,这个亦是你不能阻止的。”
“你骗我,你总是骗我!”干涸的眼淌出泪来,我不敢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情感。
“馨儿,骗你有什么好处,嗯?我做的一切只为你能陪在我身边,只为你一个人。你若不信,即刻举刀杀我,我绝不多言。”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交到我手里。
“你以为我不敢么?!”我接过小刀,他轻轻放开手,不在乎我气愤的面容,扬起温柔得叫人心碎的笑。
举起刀的手,怎么也刺不下去,我握紧刀子,反转向自己。
“馨!”他大惊失色,一把将我手中的刀子打掉在地,“你要吓死我么?你要吓死我么?!”
眼泪无声滑落,我抬手抚过他紧皱的眉,应该怎么做?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你是我的宝贝啊……”他紧拥着我,轻声开口,“馨,你保证过不会离开的,我不允你食言。”
“自私自利。”我扯出一抹笑,心里五味参杂,不知是喜是悲还是无奈。
“就算我自私,也不允你离开,我要你永远跟我一起。”他叹息一声,哀求道,“馨,求你信我。不要听不要想,即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