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十三 月夜之秋菊满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康熙五十年十月—十二月事)
夜,不能寐。
我披上对襟外衣,瞒过院里的丫环、婆子,独自一人来到园子。
月华满地,照得园中景物分外清晰,万籁寂静,尔或有几声虫鸣。
见着花径旁怒放的秋菊,心下欢喜,伸手折了几枝“紫飞舞”,想着配上屋里的青花瓷素纹瓶正合适。
沿着石板路前行,不远处的怡情亭,低低挽了竹帘,他独坐亭中,一杯接着一杯,面无表情的饮酒。
我远远的站在暗处,没有靠近。他的一切,我不想参与,只是,那淡漠的眼神,有种让人分外难受的孤独。
他,跟皇帝解释了么?皇帝是否相信他与托合齐会饮案无关?我禁不住在心里为他担心起来。
闷闷的低头想着,突听到他扬声对我所在的位置说道:“傻站在那儿作什么,过来吧。”
我吃惊的抬起头,对上他定定看我的眼。他,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这样偷瞧着他……念及此,脸上一阵羞赧,扭捏了半天,才挪动脚步沿阶而上。
左右看了看,未见苏培盛的身影,我不解的问:“怎的不见苏培盛在旁边伺候?”
他不答我的问话,低着头把玩手中的酒杯,杯内透明的液体倒映着天空的明月,在他手指的作用下,一团圆月震成支离破碎的点点光斑。
我瞥了他一眼,奇怪他既不愿意与我说话,为何又唤我过来,难道只是叫个人陪他枯坐么?皱了皱眉,我移开视线欣赏月色下园中清雅的景致,打消了再与他交谈的念头。
他停下晃动酒杯,猛地将琼浆灌入口中,“你……信么?”
收回放在庭院花草上的视线,我定定的看着他,反问:“你做过么?”
“没有。”他挑挑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吐出这两个字。
我对他笑了笑,回答道:“那我便信你。”
他怔了怔,喃喃说道:“只凭我一句‘没有’你就相信我与托合齐案无关……”
我点点头,还要怎样解释呢?就算真有,我也无从查证?况且,这些事情本与我并无关系,你怎么说,我怎么听便是了,毕竟我相信与否对事情的发展起不到任何作用。
缓缓移开桌面的酒壶,我将怀里抱着的花枝放在空出的位置上,他伸手抚了抚开得灿烂的秋菊,想说什么,却终是无语。他复拿起酒壶,略向下一斜,又斟满一杯。
我皱眉看着他,轻声劝道:“小饮怡情,暴饮伤身。”
他将酒杯微举过头,对着月华一敬,仿佛邀请明月同醉的样子,便见他的嘴角上扬,扯出一抹不拘的笑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完这句他接着又满上一杯。
“举杯消愁愁更愁……”我从他手中接过酒杯,好奇的闻了闻,“这是杜康么?”我浅酌一口,一股辛辣直透喉咙。
“这么烈的酒……”我吐了吐舌头,将杯子还给他,原打算与他玩玩博古叶子1.增加饮酒的乐趣,见是这等烈酒,我慌忙打消了心中的想法。
他好笑的看着我对烈酒敬而远之的模样,把酒杯放至一旁,他微笑着说道:“还是不要饮酒了。”
我瞧着桌旁放置的茶炉,对他说道:“此刻莫若煮茶抚琴最应景。”
“那倒好,你去拿了我的‘松雪’来。”听了他的吩咐,我跑到不远处的阁子里抱来古琴,回来时见他已摆弄好茶盏,正要沏茶。
我将琴小心放在琴几上,他便把茶炉交与我看管,自弹起了曲。
倚在亭边花栏上安静听着,原来是“酒狂”,我好笑起来,这个人连弹曲都想着酒。

我站起身,指着月亮笑念道:“‘人生得意须进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转念想起他不饮酒的话语,改口道,“不对,不对,爷说了不饮酒的。应该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笑出声来:“李后主的词给你念得这般轻快,也真是一绝了。”
笑着为他沏上一碗茶,见他收了最后一音,我便奉茶送至他面前,他接过轻茗了一口。
“爷的琴技与我哥哥的相比更胜一筹呢。”我笑了笑,开口赞道。虽然哥哥们师从著名琴家徐常遇2.,但琴声中孤傲清冽的韵味却是比不上他的。
因为哥哥们没有他的忧愁,我隐去脸上的笑容,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他见我有心一试,便将琴推至我面前。
我愣了愣,复扬起笑容说道:“很久未抚琴,指法都生疏了……”接过古琴,略试了音,坐正姿势,我深吸一口气,“就弹一首‘乌夜啼’”我笑对他说,一面起了音。还好琴谱未全忘,总算勉强弹了下去。
和着琴声,我又说道,“乌鸟夜啼,必有喜事临。”
好笑看着我自得的样子,他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四周景物鲜妍,我越发高兴起来,也不理会对错,只管尽情弹奏。
听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说道:“这里好似错了。”
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幼时哥哥们教我宫、商、角、徵、羽,我都不耐烦听,弄得今日出丑了。”
正好忘记后面的琴谱,我顺势停了下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远远就听见有琴声呢。”寻声望去,额因姐格格缓缓从石径上走过来,我放下手中的茶盏笑迎上去。
我挽着她的手,将她领至亭中,道:“格格也来听琴饮茶。”
额因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侧福金说笑了,额因姐哪里懂得听琴。”说着她痴痴的拿眼偷偷看了看他。
我见状掩嘴笑了起来,他只顾着低头饮茶,却未看见额因姐格格的举动。
格格有些羞涩的扯了扯手中的帕子,他也不作声,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看着这阵沉默,我为格格沏了一盏茶,开口问道:“元寿阿哥可好?3.”
“额因姐正是从嫡福金处看了小阿哥回来,小阿哥很好。谢侧福金的关心。4.”格格开心的回答,一边接过茶盏,歉意地说道,“额因姐自个儿倒就行了。”
“不打紧,今夜不必这么拘谨,你且饮了茶。”她抬眼望了望他,见他未加反对,才笑着饮过。
我拉着额因姐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说:“素馨有事先告退,”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紫飞舞”,解释道,“这花儿若不及时插瓶恐怕失了这份美丽。”
说着也不待他同意,拿起秋菊起身离去,额因姐格格着急的跟着我出了亭子,我回首对她眨眨眼,又拍了拍她的手,见她绯红了脸,我不由分说把她推了回去。我离开怡情亭,留下他二人独处。
注:
1.叶子:即古代酒牌。博古叶子,也就是叙述古代人物生平轶事的酒牌。
2.徐常遇,清初广陵派古琴创始者,字二勋,号五山老人,著有《琴谱指法》一书,徐对后世琴者影响巨大,其创立的广陵派与虞山派并称为我国两大琴派。
3.指弘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生于藩邸。元寿为弘历小名,也作圆寿。
4.因格格钮钴禄氏身份太低是没有资格抚养亲生阿哥的,而府中侧福金李氏又有子弘时,故此处推测弘历由嫡福金那拉氏养育。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