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包满意饭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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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芳只顾着想心事,对身边的一切茫然无觉,视而不见。这当儿,不时有一两个、三五个人走过来,行至门口充当“顾客”,随后叽咕几句,或主动进去变成“来客”,或自动走进“三客”的另册,成了“去客”。
撇开渎职罪不论,新芳的确失职了。老板娘临行前的殷殷嘱托,她全当成风了,一点味儿没有,连屁都赶不上。
“发什么呆呀,小蔡?身上不舒服了,啊?”说话的正是屁都不如的嘱托的主人。
适方才,李翠兰风风火火地赶往菜市,为的就是抓住天将擦黑的黄金时刻。她临阵磨着伶牙利齿,与群贩舌战十数回合,最后分别向对方问候一句:“老娘今儿个心情好,不跟你鳖孙计较啦!便宜你鳖孙一回。”或者是:“回头记住到我坟上把这钱烧喽,捎带着多哭几嗓子。”云云。这些经典问候,经过数年历练,她早已倒背如流,而且为了显示大方,问候过后从不收费。她的战利品样数较多,择其要者开列于下:一大袋鲤鱼、草鱼、鲢鱼和鳝鱼,合共有三四十斤,全属物虽不美价却廉一类;两大袋青椒、黄瓜、白菜、芹菜、土豆、豆角和番茄,合共有五六十斤,品种虽与上项不同,品质倒是惊人相似。一路上,她活像是捡了个金娃娃,骑着车子,晃着膀子,哼着曲子,往她的“包满意”赶。她的嘴巴不愧像是教过幼儿园,更不愧教过“三类生”复式班,哼的曲子都远胜常人,仿佛“得胜令”一般,仅只稍逊于昆剧《林冲夜奔》的原唱。
新芳悚然一惊,立时恢复了角色感,赶紧立定、微笑,差点儿要向不是顾客的老板娘鞠躬施礼了。
“要真是不舒服,就去床上躺躺吧!该吃饭了,我再叫你。”老板娘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笑着说,“蒙住被子好好睡一觉,就百病全消啦!你要硬撑着,弄坏了身子,我花点儿钱无所谓,可你得喝药挨针,万一喝错了药,挨错了针,那可不是玩的。”
新芳脸上**辣的,开始冒汗了,似乎刚从被窝里出来。“不,不是的。不用了。”她有点儿羞愧难当,觉着实在对不住老板娘,辜负了她的热望和厚望。于是,她“吭吭”轻咳两声,娇憨地笑笑说:“李姨,您忙您的吧。我还能行。”
老板娘抿嘴一笑,不再说什么,勾下头吭吭哧哧地卸着鱼和青菜。新芳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抢上前去,接了那一大兜鱼和一大包青菜。她心里涌起一波一波的歉疚、惭怍和自责,甚至连连骂自己太木瓜了。
这当口,饭厅里已坐满食客。不声不响的,窃窃私语的,吆五喝六的,文雅的憨实的粗俗的哪种人都有。不过,像那种放泼撒野、借酒发疯的倒还没有。六支四十瓦的电棒悬在顶上,无声地喷洒着雪白的光波,照得饭厅里明光耀眼,叫人心里也是亮堂堂、美滋滋的。
老板娘迈着碎步,乐哈哈地穿过饭厅,到里头把菜往水池旁一搁,将嘴巴凑着水龙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伸手从绳子上扯条湿毛巾擦脸,回过头呜呜啦啦地说:“小朱,你过来!帮你姐把菜择择、洗洗,放到冰柜里。那些事儿,叫小良一个人干。”
“好,好啊!”秀玲连忙应了一声,丢下手里的活计,如得将令一般,颠儿颠儿的跑过去,依令而行了。刚才,她跟周小良穿梭般进进出出的,在饭厅里、操作间里印满了足迹,一刻不停地忙着扫地、拖地、抹桌子,以及收碗收筷收盘子、洗碗洗筷洗盘子等活儿,几乎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都快烦死了。择菜、洗菜这活儿,当然要轻省得多,而且不用抛头露面,不用强装笑脸,也不用像赶路一样驱动那鼓胀又死沉的腿脚,更不用极力压住内心里的难为情,和想要哭它一场的欲念。她心里舒坦了些,身上也松快了些,惟一觉着遗憾的,就是不能跟小良一道工作,同甘共苦了。

那十几条鲤鱼、草鱼和鲢鱼,则由新芳独个儿收拾。这方面她很在行。自从刚到饭庄的那天晚上,她当场捋起袖子露了一手之后,老板娘便就地宣布:“这择鱼的活儿,今后就包给你了小蔡!”她当时显出受了重用很激动的样子,就像战士接到了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马上向老板娘表态,说自己一定要如何如何干好。不过,并没有真的像战士那样“啪”地来个立正,再举手行个军礼。
新芳将褪下来的衣袖重新挽上去,“噗嗵嗵”把鱼们倒在大木盆里,操起刀来先给它们一一施以刮鳞纹身术,又开膛剖肚、挖肝取肠把肚里弄干净,让它们落了个囫囵尸首,在水池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便像小孩子压堌堆似地躺进了冰柜。就在她洗净木盆里鱼们的血迹,拿着盛满鱼们的五脏六腑的撮箕走向垃圾桶的时候,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的一丝意念,使她心里怦然一跳,“哎呀”叫了一声,立刻止住脚步,慌慌张张拿着撮箕又跑转来。
从后门溜进操作间,新芳见姚、陈二师傅和秀玲、小良、王桂芬和马玉珍埋头忙得正欢,“哧哧啦啦”、“咣咣啷啷”和“嚓咚嚓咚”的声响交汇着,颤抖在一团乌烟白气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于是暗自念了声“阿弥陀佛”。她悄悄儿把撮箕搁到水池边,又悄悄溜到冰柜前,两手微颤着拨开柜门,一股冷气随即扑面而来,令人顿觉神清气爽。可她也顾不得消受了,却像小偷似的使劲把鱼们拖出来,“噗噗嗒嗒”丢进大木盆,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她是忘了把鱼鳃抠出来扔掉啦!好在老板娘这会儿不在跟前,正在门外时断时续地数着“庄珍”,想招揽更多的顾客来“满意”一回哩。这事儿要是让她知道了,说不定就得挨训遭白眼,至少得听几句不凉不热的刺儿话。弄不好,自己想帮帮厨、掌掌勺的希望也会落空!老天保佑,谁也没发现这个秘密。往后,对这些入口下肚的东西,可千万不敢马虎,免得毁了自己的计划,甚至砸了饭碗。要谨慎,要细心,要小心……她心里这样想着,手头不识闲地忙活。
这时,秀玲已忙出了头绪。她把择好、洗净的青菜一掐儿一掐儿甩了甩,放到冷藏柜里,又把择出来的青草、黄菜叶和剁下来的菜根扫成一堆。“新芳姐,你想不想家呀?我都快想死了!”秀玲凑到新芳跟前,带着略显凄迷的神情,压低声音絮絮地说,“这会儿要是在家,咱们还能叫上几个姐妹,要么一块儿玩游戏,要么去村头稻场上聊天,说笑话。可是在这儿,每天晚上都被拴得死死的,连星星、月亮也不能看,出去解个手还得请假。你说这日子过的……有多大意思呀?”
新芳默然,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眼上、脸上构成一道阴影。她抬手抿起头发,幽幽地说:“别这么想。还是多想想,怎样把活儿干好。再过些时,你不就要去享福了吗?”
“有什么福可享……”秀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新芳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老板娘正朝这边张望,赶紧碰了下秀玲:“别说闲话了,干活儿吧。”
秀玲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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