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鼠药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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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嵌着数颗黯淡的星辰,月牙儿早已向西沉入地平线下。树木、房屋挺立着黑魆魆的身躯,像一尊尊着了定身法的夜游神。
这是豫南大别山深处的天街镇落凤崖村。村头戳着一座孤零零的小磨房,昏黄暗弱的灯光从破门洞里散射出来,被三更时分的浓重夜色包围着。墙脚下癞蛤蟆“哩咯哩咯”的叫声,与稻田里青蛙们、虫子们“咯哇咯哇”、“吱儿吱儿”的声音遥相呼应,汇成一支嘹亮悦耳的“乡村奏鸣曲”。
朱秀玲坐在高脚凳上,隔了破门洞往外瞅着,俩眼眯成了柳叶形,脸上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神情。身后的石磨在“嗡嗡”转动,蒙着眼罩的瘦驴“踢踏踢踏”绕磨而行,不时喷几声满含压抑的响鼻儿。
瘦驴的响鼻儿越发使秀玲感到郁闷。她用手狠劲儿捏住罗圈,“哐咚哐咚”地罗面,声音异乎寻常地响,似乎有点发泄的味道。四五年了,这种转圈子一般的生活,天天重复,不晓得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儿。她心头积压的情绪越来越深,越来越厚,常常会有无名火冒出。
算起来,她念书的时间只有八年零一个多月。这不能怨她成绩不行,她在班里一直处于二三十名的位次,好歹算是个中等生哩。也不能怨爹妈心肠太硬不疼她,爹妈待她向来跟待大哥、二哥和姐姐一样都是很亲很亲的。到底怨谁……妈因为心脏病复发,卧床不起了。妈为什么又犯了病?因为姐被老巩家抢走了,叫给他家二娃做媳妇哩。姐为什么会被抢走?因为二哥跟老巩家三妮谈恋爱,老巩死活不同意,硬要拆散他们,他俩就偷偷的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到底怨谁哩?恐怕不能怨二哥和三妮,怨只怨老巩那个老东西!人家两个要恋要爱,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你硬是不让,人家就只好躲开你了。可你为什么竟找来一帮人,把我姐给抢走了哩?姐还不到十七岁,还正上着高一呐!被抢走以后,成天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几乎快神经了……你这挨千刀的老巩!
秀玲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跟在驴子后边“拨磨”。瘦驴不紧不慢地“踢踏”着。她迈着迟缓的步子,揉着眼窝打了个呵欠,慢慢拿起木撮箕,去撮磨盘上的碎麦瓣。
磨道上坑坑洼洼的,有经验的瘦驴走得很平稳。往常秀玲也走得很平稳,今儿可就不行了。刚上脚的半高跟白凉鞋,在这儿远远赶不上带袢儿平底布鞋的优越性。
“哎哟!”秀玲身子一侧歪,忙低头去摸崴疼了的脚脖。带了面罩的瘦驴管自“踢踏”着,硬邦邦的脑袋撞上了秀玲的臀部。
秀玲“咦呀”一声,回身一巴掌重重地击在驴头上:“你这混蛋!”
“混蛋”瘦驴温驯地站下,喷了几个沉闷的响鼻儿,盖住了虫子、青蛙、癞蛤蟆们的歌声。它似乎觉着挨这一掌太冤枉,但又不敢做出过激的报复行为,便只好借助发泄郁闷的方式,干扰对方聆听“奏鸣曲”了。
“快走!”秀玲把身子趔到墙角,发出新的命令。“踢踏”声和“嗡嗡”声复又响起。
秀玲“哐咚哐咚”罗着面,两眼凝视着对面的小油灯。油灯吊挂在斑驳的墙壁上,灯火摇曳无定,搞得屋内所有的物件都影影绰绰的,将她也整个儿罩在朦胧的光圈内。
二哥跑了,姐被抢了,妈也病了,爹又得忙地里的活儿,谁干家务、招呼妈哩?大哥、大嫂是指望不着的,满脑子都是他们那个小商店,俩娃儿都顾不上管,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爹扳起指头拨拉来拨拉去,觉着只有她最合适了。可她正在上学,打算初中毕业上高中,上完高中还想上大学,将来找个如意的工作。退一步说,起码得把初中念完考个小中专或职业高中,学个一技之长,将来也好找个就业门路。刚开始,爹和颜悦色,好话说尽,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劝她退学回家。可她怎么也不肯答应,一再坚持要把初三上完。到后来,爹变了脸色,像个雷神似地吼她、骂她,说闺女家上学识几箩筐字,会念信、写信就行了,学问再高也没多大用处,反正又不指望考上大学,有几回还险些打到她身上。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她,万般无奈辍了学,回家伺候妈,当“锅台转”,喂鸡鸭猪兔,缝补浆洗不停手,天天不识闲地忙着,一直忙了三年多。前年春上,姐跟巩二娃成了亲,秋天二哥跟巩三妮牵着个小妮回家后,就分开另过了。腊月间,姐快生孩子时妈过世了,她肩上的担子才算轻了些。
天光渐渐亮起来了,村庄上空飘浮着浓雾似的炊烟。鸡鸣、狗吠、猪“哼哼”,牛“哞儿哞儿”、羊“咩咩”,鸭子“呷呷呷”,把山村的早晨闹得红红火火,煞似一个繁华的小街市。

秀玲给瘦驴卸下紧箍似的枷套,让它舒舒服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驴子满意地站起身,自动走到驴槽跟前,大口吞吃着前半夜嚼剩的草料。待会儿又要有人来了,它得抓紧时间填饱肚皮,好应付新一轮的“绕圈子活动”。秀玲一面给它系缰绳,一面连声打呵欠,肚子里也“咕咕”叫开了。
左手扌汇着大面筐,右手提着麸子袋,秀玲踉跄着步子走到家门前。大门是闩着的,她腾出一只手,“哗啦哗啦”摇扣门搭子,颤声叫道:“开门开门!爹,开门哪!”
“来啦,来啦!”爹正在院里带两个小孙子玩儿,听到喊声,赶忙过来把门打开。
秀玲跨进门槛,身子微微一晃,不由地歪在门板上,麸子袋随即滑落在地。她用苍白瘦小的手捂住了额头。
爹慌忙接过面筐,捡起麸子袋,惶恐地瞅着女儿,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秀玲脸儿一红,龇着小虎牙笑笑,拍拍脑门说:“没事儿。头晕,困得慌。”
“快进屋睡睡吧!睡起来再吃饭。”爹边走边说。
小侄子大毛、二毛在玩一只双腿系了线绳的青蛙,青蛙叫着跳着,他俩笑着蹦着。见此情景,爹咧开嘴直笑,扌汇着筐子、拎着袋子朝屋里走去。秀玲满脸倦容地跟在爹后面。
“我的妈呀!可不得了啦!”突然,大嫂干嚎着冲出屋门,正与爹撞个满怀——“哐咚!”“噗嗵!”筐子、袋子和爹一齐倒在地上。
秀玲急忙把爹搀扶起来,收拾歪在地上的筐子。她手里捧着面,口里冷冷地数落着:“大嫂你也三十多的人了不是,慌着拾炮去哩?长那么大俩眼,就光会出气儿,不会看路?”
起初发愣、继而发怒的大嫂,一只手往腰间一叉,叱道:“嘁!小妮子说话,也太不晓得高低了!”一只手暗暗往嘴边一抹,迅疾醮了点儿唾液涂在眼上、脸上,“你哥人都快死了,你还有闲心嚼我的蛆!”
她蹲下身子,“啪啪”拍打着膝盖,口里不住地嚎啕:“哎呀我的妈呀,叫我可怎么活呀啊啊……”
爹把手里的面一撒,张着嘴、瞪着眼起身就跑。秀玲也扎挲着两手,跌跌撞撞往屋里跑去。
紧靠山墙边放着一张小木床,面色灰黄、瘦骨伶仃的大哥,此刻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床头有一片像是包过药的旧报纸,床腿旁歪着一只细瓷碗,倾出的茶水濡湿了地皮。大哥衣服上粘了好些灰土和草屑,清瘦、窄小的脸儿黄巴巴的,嘴角溢出白沫,鼻翼轻轻扇动,俩眼死死地闭着,眼窝塌陷,颧骨突出。
秀玲和爹扑到床前,“哥呀”“儿啊”、“你醒醒吧”呼号起来。爹半蹲半跪地哭叫道:“你真糊涂哇!撞见鬼了还是怎么了呀?啊哈哈……”
爹难受得坐倒在地,两行老泪顺着双颊直往下淌。他狠命捶打着胸口,撕开喉咙嚷叫:“这是怎么了,我的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啊?”边哭边用手擦掉大哥嘴上的白沫,又掰开他的眼皮瞅瞅,手上的面给他脸上添了几道白印子,搞得他活像是个“白脸奸臣”。
大嫂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走进屋。爹止住哭声,哽咽地问她:“怎么成这样了,啊?”
大嫂打一下扯着她“哇哇”啼哭的二毛,蹙着鼻头“哼”了两声,说:“怎么了、怎么了,扇着熊脸儿问问自家,就知道是怎么了!”
爹被弄了个倒噎气,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这时,只听大门被人擂得“嗵嗵”山响,夹杂着一声声急促的呼叫。大毛说了声“我去开门”,哧溜一下就蹿出去了。
工夫不大,有十几个邻居跑进来,纷纷问道:“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秀玲抬起泪眼刚想答话,就听大嫂大大咧咧地说:“喝老鼠药啦!硬是叫我爹给逼的!”
颇有些见识的张四叔忙问:“喝了多久了?”
“有一袋烟工夫吧。”大嫂拖着长腔说。
“那得赶紧送医院哪!还愣什么呀愣?”
大嫂翻他一眼,说:“怕是来不及啦……”
张四叔毫不介意,忙回头吩咐一个小伙子:“你快去我家把粪瓢拿来!在厕所里!顺便舀点儿大粪回来!”
“拿粪瓢干什么?”那小伙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张四叔推他一把,催道:“你快去吧!越快越好!”
秀玲恍然悟出,这倒是个好主意,用粪水灌下去,药就可以哕出来了……
“不用啦,不用啦!”
天呀,这分明是大哥的声音!秀玲猛然回头——大哥已从床上爬起了身,“呸呸”往外吐着白色的粉末。
倏忽间,秀玲感到头顶笼罩着一团烈焰,身子轻悠悠地飘起来,飘进一片茫然无际的大雾里,心儿则从皮囊中脱颖而出,摇摇晃晃飞上了九霄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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