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楼》第五章 害老师五风始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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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假父偶酷初出名
俗话说,七岁看一生。童年是人生的重要阶段,儿时的环境,对人的性格和品行的形成,起着不可忽略的决定性甚至终身影响。童年的好奇心,对耻辱的不可容忍和目光的清晰及毫不留情,不仅会在幼年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且决定其长大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正处在这一年龄段的达希闽,当亲眼目睹了母亲与姓裴的苟且之事后,并未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就再没有了童年。但那恶劣、尖酸、令人抽筋的情景,已经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真的影响了他的一生。
达希闽原来的小名叫黑皮,又叫黑狗子,学名叫达希闽,而喊得最凶的小名是“开口呼六”或“小六子”。因为,当地人一直把达希闽看成是闽南人,与福建毗邻的阳春人,对闽语也略知一二。有史记载:宋元佑年间,大文豪苏东坡观李龙眠聚众博弈,他发现李在掷骰子时,学闽方言叫数,闽人说“六”的发音与其他地方人不同,苏东坡发现:“李龙眠天下士,顾乃效闽人语耶!四海语音言六皆合口,惟闽音则张口。”这点,达道人当然明白,达希闽小小孩童又如何能知?往往别人叫他啥都答应。农人不讲韵律,顺口就是节奏,对“开口呼六”这样四个字的叫法也还好听,一如饭店跑堂的伙计,前一字音拖长,中间二字紧凑,后一字可长可短,如果是四分之二的节拍,那么,前一字“开”为一拍半,中间二字“口呼”为半拍,后一字“六”两拍或也是一拍半,喊成:“开—口呼六—!”的效果。
小希闽年龄和知识都在同步增长,终于听得懂别人的议论,也读得懂别人的眼神了。父亲长期对他若即若离的原因,从父母的言来语去中,自己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过早地结束了童年,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失了,性格变得惊人的内向。他在学校,除了和同坐的鲍世哉相好外,几乎没有第三个愿意和他说话的同学,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种孤独的处境。一直在冷漠的眼光里生活、成长的他,虽说没有自尊身世,却极重自尊自爱。从小学到初中,他没挨过老师的批评,也没让父母操过心,常常离群独处,沉默寡言,从不当面说人半个不字,以免招来别人的奚落。他深知自己的长相仅次于一般,为了掩饰黝黑的皮肤,他要母亲给他做白色的衣服穿,平时穿着虽然朴素,但绝对整洁,小巧玲珑的头上乌黑的头发总是梳得齐齐的。上课时正襟危坐,从不与人交头接耳。下了课,自己不敢和其他孩子们一样轻轻松松地追逐嘻耍,不是坐在教室里玩自己的铅笔盒,书包带,或看着女生的坐位发愣,就是远远地蹲在操场角落看女孩子们跳绳、踢踺子。小希闽没有父爱,也鄙视自己的亲生母亲,内心伶俐,外似痴呆,脸上看不出是啥表情,既是偶尔笑笑也令人看了心酸。他恨这个世界,恨一切人。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甚至在心里产生了一个有朝一日,要掀翻这个世界,让人们统统滚进地狱的怪念头,虽然这一切还没有机会施展出来,但这种对立的情感好象已无法改变,在家里不顺心时也嘣出几句疙疙瘩瘩的话来。对此,达道人倒无所谓,母亲则常常暗自悲伤。
小希闽生活在一个极苦的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全民皆贫。农村大面积欠收,吃饭定量的大食堂百分之百的人吃不饱,不少人还因说句怪话,发个牢骚就被打得死去活来。当时三分天灾,七分**的情况,“唯我彭大将军”曾在他的《万言书》中备述详尽。据有关材料统计,从1949年到这个时期,全国人口仍然停滞在四万万五千万这个数字上。人们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平时根本吃不上一顿肉,菜里看不到一点油星星。达希闽当时还是个每天只有6两粮食指标的小孩,常常是拦腰中间一扁担,也就是早晚不吃,六两米中午一餐逮了。他性格又倔,母亲常常想省点给他吃,他理都不理。正在长身体的他,十三四岁了,还只有一米多高,看着又黑又瘦又矮小的儿子,母亲心如刀割。
小希闽比一般男孩子要早熟,自从那晚看到母亲和那狗日的裴支书干那勾当后,脑子里时常浮现那个场面,常常预感到不祥之兆以及种种烦恼的事而感到痛苦,那种痛苦,真如一个多礼拜拉不出大便一样难受。小学三四年级就对异性特别向往,常常上着上着课小**就翘了起来,他一只手捏着硬硬的它,一只手握笔作课堂记录,眼睛总是瞟着同坐或左右的女孩儿。
达希闽初中没毕业,迫于父亲或确切地说是生活的压力回家搞劳动。又饿又累的他,个子长到一米五九,便再也拔都有拔不上去了。由于他皮肤黝黑,个子也矮小,村里人都叫他黑皮。达希闽表面并不在乎,反正被人岐视惯了,随他们咋叫吧!那时正值反“五风”,特别是反右倾风厉害得很,动辄开群众大会整风打人,谁要是说句怪话,发个牢骚,抓着就开批斗会,往死里打。为了一个小名去和人家犟嘴逞强,说不定哪一天挨揍,达道人时不时也告诫要忍气吞声,说:“缄口无害,言多遭灾。”他也知道这小子在外常被人奚落,虽非已出,却也难免时生恻隐之心。一日,达道人写了一张纸条故意扔在他的桌子上,纸条上写道:“寒山问曰:“世人轻我骗我谤我欺我笑我辱我害我妒我,若何?”拾得答曰“我惟有敬他容他让他耐他随他避他不理他,再过几时看他。”达希闽看到后,知道是这个假冒父亲在间接的提醒他,教导他,拿着纸条反复看了几遍,两只小眼睛慢慢地放出光亮。他从抽屉里拿出笔来,在“惟有”后加上“暂且”二字,把最后几个字划掉,写上“总有一天老子要搞死他!”仍丢在桌子上,出去了。达道人走近桌前看到他删加的几个字,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平时看上去不做声的黑皮达希闽,很会保护自己,他认准了,在这个眼睛刚眨就会受到人猜忌的年代,只有少说话,不开口,神仙拿他也难下手,缩手袖间,孰测其故?因此,甚么运动也整不到他头上。他痛恨那些曾经给他取小名,当面或背后取笑他是“雷震子”、“野崽子”甚至“杂种”的人。尽管好多年过去了,各式各样议论也早已销声匿迹,百姓们对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形容成“剩饭炒三次,狗都不愿吃”,达道人不就那么点儿事,老是说它有啥意思?但在达希闽的心中却已牢牢地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像一只生活在厕所里的蟾蜍,总是蹲在阴暗潮湿又脏又臭的角落里,窥视阳光下蠕动的人群。
当时农村的形式主义恶性循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头牲猪两万斤,亩产万斤粮的浮夸风遍布中国大地。妇女的脸涂得红红的化妆下地劳动,男人把衣服翻穿起成天站在地里喊口号,即便是晚上也要打着火把下地,还要群众边干活,边放肆打“喔嗬——!”以显示社会主义的劳动热潮。谁要不这么做,或者说几句不满意的话,抓起来就开群众大会进行批斗。达希闽不大爱说话,又总是不合群的独来独往。一是家庭出身不好一直受岐视;二来他对当时的形势感到有压力,怕惹祸挨批斗。他的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却意外地改变了人们对他的看法。都觉得他好斯文、稳重。人们并不懂得温文尔雅,是善的本来面目亦是恶的伪饰。谁也没料到他心里面仇恨的根子已经在悄悄发芽,正如培根所说“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便是神仙。”达希闽做不了神仙,在那开口即被揪被斗的年月,方塘大队九个生产队,每天晚上轮流开批斗会,几乎每次的批斗会上都有人被打得呼天喊地,哭爹叫娘。平时不大爱说话的达希闽,看到这是个能为自己出口气的机会,应该借助这个机会,把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愿给还了。于是,他静观默察,只要有人议论干部或讲几句怪话的,不管人家说过自己是杂种之类的话没有,他都马上偷偷地报告上去,还添油加醋地扩大化。然后在开群众大会时,悄悄地躲在大食堂的角落,看着那曾经奚落过他的人,如何被打得满地滚、杀猪般的叫喊,他蹲在那里暗暗发笑。通过这件事,他觉得告密不但可以有效地保护自己,还能最大范围打击他所恨的人,同时,也得到了领导的信任。他除了裴支书与他母亲的那个秘密没告诉领导,凡是轻视过他的人,几乎被他告遍了。有的人说的话并没有多大问题,一但经他胡编乱造就变成了右派语言,在那不由分说的年代,没有调查核实可言,抓着就是一顿好揍,人们挨了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秘密还是一个比较有头脑的右派分子,曾担任过达希闽的语文老师的人发现的。一天傍晚,这位担任民办教师的右派分子说了一句没在意的话,他说:“唉!这年头点煤油灯还要计划供应,天都黑了……。”他瞥见黑皮恰好从他屋后面路过,估计是他听到了。达希闽竟然将这样一句话也悄悄去告诉了大队长。第二天晚上,召开社员群众大会,说这个教师污蔑社会主会主义制度,右派分子改变不了他的反动立场,硬是把他打了个半死。人们从这个被挨打的右派那里得知,告密的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黑皮达希闽。从那以后,人们又开始恨他、防他。可那人人自危的年月谁又敢出这个头去教训他呢!都怕他无中生有,哪一天整到自己头上来,大家都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于是,背地里又给他送了个外号,叫他“黑狗子”,因为他暗地里使绊子、泼坏水,从黑处咬了不少人。达希闽看着一双双仇视他的眼睛,自己却好坦然,“嗯!这又怪得了谁呢?”
达希闽虽然是初中肄业,平时除了和父亲下地干活,还经常和他出去做道场。达道人也并非啥也不教他,不管咋说,孩子一口一声“爸爸、爸爸”的叫自己,完全疏远也过意不去,有时也给他说说《三字经》《百家姓》甚至《幼学》等旧书,没人看见时还手把手地教他写写字。希闽自己对学习比较爱好,悟性也还好,确也瞟学了不少东西,积累了一些才华,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再加上他平时话语不多,尽管社员群众不怎么搭理,大队干部对他还蛮欣赏。尤其是经过一件有趣的事后,大队干部还觉得他蛮有味道。
如今的社会,出名并非需要甚么丰功伟绩,哪怕是在层次高的所谓上流社会,也无需甚么真才实学,只要有一技之长或一个地方拔尖就算名人,达希闽就是在他亚父达道人脑壳顶上一举成名的。
一次达希闽和他父亲达道人在水稻田里插秧,农夫们插秧苗时男女先成一字摆开,排列顺序按平时大致掌握的插手技术程度,手脚麻利的当然在最前头,以秩类推,每人插四行,边插边往后退,如同旧式的织布机,随着着速度的快慢梯形展开,插过的秧田前面一片碧绿。男人们一般插得比较快,妇女一般都插得慢,插得慢的就往后排,也有手脚麻利被安排在后面的妇女,她们并不服气。开始让男人往前走,她们却故意慢慢拖在后面,等到一定时候她们再追上去,像下围棋一样把插得慢的男人关在里面。也有追你的调皮女人在未将你关住前,后退时故意弯着腰把**一翘一翘往你脑袋上拱。达道人本来就干活就少,插得又慢,他还要摆龙门阵。下田后,他看到有几个妇女总把目光投到他这边,于是,来劲了。也不知道是显示自己的道行,还是表现超群的才艺?面对着一大群插秧苗的农民,采用近似何继光《洞庭鱼米乡》那种山歌或是民歌一样的调子唱道: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身心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走向前。”
这时,一个早就瞅准了达道人的中年妇女,已经退到了他的跟前,**一拱一拱地朝他脑壳顶了过来。他并不紧张,也不生气,脸上故意做出一副怪样子,像嗅到什么味道似的抓着一把秧苗立起身来。这情节恰好被另一个农民看到了,那人便对他开玩笑地问:“喂!达道人嘞!你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了吧?我问你咯!你堂客那样漂亮啦!你除了搞她也闻过那玩意儿没有呢?”躬着背插秧的达希闽在一边听了,从心里骂那问话的“简直是个畜牲!这种事还公开说,哼!”但达道人并不恼,他边插秧边笑答道:“怎么没闻过呢!”那人又问:“你闻出那是什么味道呢?”达道人回答说:“什么味道哇!年轻的时候闻它嘛!还有点香味,现在再闻它,那就要不得咯!”那人问:“那禾解(为什么)呢?”达道人说:“现在闻它,叫做喷皮蛋臭!”“哈哈哈……。”把个一边插秧的达希闽气得发毛,对其父本就颇为不敬的他,顺手从水田里挖起一把稀泥巴,几步跨到正在勾着头插秧的达道人身边,双手捧起稀泥便朝他老父亲脑袋上“叭”地猛扣下去,并大声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我叫你喷皮蛋臭!”达道人还没反映过来,满头满脸全是稀泥巴,眼睛也睁不开,脑袋象个滚进烂泥里面的篮球。旁边的社员看了笑得乱窜,水田里哈哈声、扯脚的烂泥声、四处水溅声、相互拍打声、喊叫声乱成一片。

达道人本也就无聊,竟然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些不堪入耳的痞话,理所当然地受到惩罚。他对儿子这个举动既没防备,更没想到,他自己缺德,不好发火,没办法只好默默地承受。他捂着直滴泥浆的稀泥糊涂的脑袋,眼睛也睁不开,艰难地边摸索离开现场,边一把一把刮去脸上眼睛上的泥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到水沟边上,双膝跪在那里手捧着水,一点一点清洗,折腾了好久才洗干净。他洗完后,象个水鬼一样站在沟岸上,眨巴眨巴他那还粘有泥沙的眼睛,面对水田中的社员抹了一把脸,仿佛又是个英雄,扁扁地嘴皮动了动想发表点什么。田里的社员们看到他那楞劲儿,又一阵大笑,有的还喊道:“达道人嘞!还喷皮蛋臭啵?哈哈哈!”
达希闽则仍然恨恨地横着眼,低头快速地插着秧往前赶,远远地离开这帮蠢货。
这事传得很快,大队干部也晓得了,达希闽敢于在太岁头上扮土,儿子敢于惩处老子,虽谈不上大义灭亲,这一壮举也就成了反潮流的英雄,一下子出了名。达希闽真正他看不起达道人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
反五风结束后不久,达希闽就调到了大队部帮助工作。其实,他心里清楚,裴谦远是大队支书,他不点头,自己如何进得了大队部的门。不过,要说文化水平,达希闽在方塘也还算得一把角,特别是面子功夫那手字,不能说是龙飞凤舞,却也还有点基本功,也确实在达道人的指导下临过贴。刚跨进大队部门坎的达希闽,对达道人曾经对他说过的“不以才华超人而自喜”这句话还是记得。告诫自己要争点气,尽可能夹着尾巴做人,忍着性子做事。平时沉默少言,工作兢兢业业,对领导必须毕恭毕敬,只做讨领导们的欢心的事,尽力获得他们的信任。
达希闽在大队部工作期间,无意中了解到一件令他惊讶的事,原来,一直和他相好的鲍世哉并不姓鲍,而是姓裴,裴谦远的裴,也的的确确他是裴谦远的儿子。裴谦远有三个儿子,世哉是第二胎。老婆响蚌壳娘家姓鲍,哥哥鲍老夫子家庭生活虽说比较宽裕,愦憾的是夫妻一直没有生育,于是,裴夫妻就将刚满月的老二过继给老舅做了儿子。这样,既解决了鲍家的后嗣之忧,也减轻了裴家自身的生活负担,世哉现在的父亲实际上是他的亲舅舅。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并不认裴氏夫妇做亲生,也从不去裴家,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深受鲍氏夫妇的知识和为人薰陶的世哉,很倔犟忠厚,德行颇端,这点很像其舅舅鲍老夫子。世哉除了外形与亲生父亲裴谦远有点相像外,其言行举止,特别是为人处世丝毫没有裴的痕迹。
达希闽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以后,从来没在其他人包括鲍世哉面前没有流露过半个字,他把它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他对裴谦远仍旧支书前,支书后,笑脸相陪,轻声细语,对世哉如同亲兄弟,每次到鲍家对世哉的父母也是“干爹干妈”地叫得好亲切。
达希闽虽然在大队部是个打杂的,没有分配具体工作,但他很听话,随喊随到,干部交办的事一丝不苟,对农业方面的知识也很钻研,对干部、老农们的谈话他都能专心的听取,记性也好,这点与达道人倒也很相似。大队干部们既妒忌他,也欣赏他,往往公社干部下来还喊他作陪。
一日,临江公社党委委员刘驰,乡下人统一的叫法是刘党委。他到方塘大队检查工作,大队长叫黑狗子达希闽陪同到各生产队转转。刘党委对农活也不是很在行,没准也不耻下问,达希闽从小就是在农田里滚大的,记性又好,刘驰问他什么都对答如流。刘问他,稻谷怎么样才能丰收哇!达说:“谷子要好,犁深粪饱。”用八个字概括得非常精当。刘又问他:“‘清明时节雨纷纷’,对庄稼到底有没有影响呢?”达希闽想了想,说:“清明要明,雨多了不好。但也不是绝对的,这要看农作物的具体情况,人们说清明前后一场雨,豌豆麦子中了举。而稻谷却是清明要晴,谷雨要雨。”问到24个节气,达希闽按农家经验,如数家珍。最后,达希闽概括地说:“这24个节气,实际上是老班子给后人制定的生产时刻表。比喻说,芒种麻打刀,夏至要禾交。就是规定这个季节一到,必须要收割。为什么有‘双抢’呢?夏至一到,如不抢收早稻,就会耽误晚稻的种植,晚稻提前抢插一天,成色就大不一样……。”当刘党委向达希闽问起方塘的民情风俗时,他一脸涨得通红,不由得又想起那晚上的事,但他反映很快,控制、把握得也好,尽量黄豆子捡熟的拣。于是,熟练地把从吕塘到方塘的来历给刘党委述说一遍。达希闽有理有据,滔滔不绝,表达能力还行,说得刘党委心服口服。
他俩转悠到一个社员家门口,看到一个被划成右派的老师在编织一个灵屋,因为,这个右派的妻子去世一年了,想给她烧个纸屋寄托哀思,没有钱买不起,聪明的右派分子只好自己动手。刘党委见了,好奇地问:“您这是编啥呢?”这个右派分子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位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又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黑狗子,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一想起那年被无缘无故地揍了一顿那件事就好恨,见到黑狗子就在面前,真想摔他几个嘴巴,可当作陌生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他皱着眉,有心要捉弄他俩一番。于是没好气地出了个对联的上联,既是作答,也是给他们出了道难题,他说:
篾织的,纸糊的,一经不得风,二淋不得雨,鬼要;
刘党委是外地人,听不懂当地俗语,也知道意思是叫他接下联。他抓耳挠腮,摸不着风,半天答不上来,看着黑狗子心里好着急。黑狗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去做丧事,当然熟悉这首对联该怎么对,因为达道人也曾教过他。这是一付老对子,在当地,一般人都知道。只见他左瞧瞧,右瞧瞧,发现了屋檐底下那只带把的尿壶,于是用手指着尿壶,以目示刘党委。可刘党委一是并未反映过来;二是那时的干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别说对对联,就是一般的材料也写不出;三呢这种土里巴吉的地方性对联,是当地的土特产,一般人想不到。刘党委哪能对得出呢?黑狗子见状,便将嘴凑近刘党委的耳朵教他,他还是没听明白,生气地对达说:“干脆你回答他算哒哕!”于是,黑狗子指着那只尿壶,从容不迫地说出下联:
泥塑的,火烧的,既盛不得酒,也沏不得茶,**用。
这位老右,见黑狗子破了他的阵法,瞪他一眼,显然心里很不舒服。他放下活计,自顾自地点着一根烟抽着,对着黑狗子“嘘——!”了口烟气,又慢条斯理地问黑狗子:“你不是达道人的崽吧?”其实这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老右却是一语双关,即是疑问句又是否定语气。新来的刘党委并不知内情,于是,也问达希闽说:“你父亲是做道场的呀?”
达希闽好尴尬好尴尬,只好认可地点了点头,眼横着老右,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绷绷的。
老右仍不急不忙地说:“嗯!我这只壶呢是摆看的,达道人是夜不出屋的,用的就是它!当然是**用,**才用嘛!”
黑狗子听到老右影射暗伤他父亲,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即使只是一块牌子,毕竟人都有张脸哪!当时尽管气得发昏但不敢发火,脑瓜一转,马上笑容可掬地对这右派分子勉强回敬他一句,说:“这只壶您不用摆在这儿干吗?只要用,当然是**用啦!”自己觉得虽说不很确切,还是得意地笑了。
老右听到黑狗子竟敢如此放肆,心想,小子哎,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他把手中的烟捏做两截,眼睛看着地下,不急不慢地说:“人若刻薄尖酸,不惟无福,且无寿。这么说吧!我和你父亲不同,过去我常用,现在不用了,你父亲是过去给别人用,现在自己天天用。”说完将捏断的烟重重地丢在地上用脚碾碎。老右也够厉害的,这下不仅骂了他父亲,就连他母亲偷人也在这句话里了,只是没的把他是谁的儿子给兜了出来,老右算是给了他面子了。
黑狗子被羞辱得一脸通红,可又不能发火,害怕刘党委盘根究底,那位刘党委并没有听明白,问右派分子“你俩个都在说些什么?这与对联有什么关系呢?”
老右斜了刘党委一眼,夹烟的手指对黑狗子扬了扬,说:“听不明白?那你就向他请教吧!”说完转身进屋去了,咀里还愤愤念道:“一堆屎不臭,挑起来臭,吃了两块臭豆腐,就想上天,劣卵斯生劣鸡雏。”
黑狗子达希闽,当地老百姓看不起他,把他比做从阴沟里爬上来的土狗子,没准啥时候趁人不备就咬你一口。他清楚群众对他有防备,但认为那微不足道,领导感觉好是关键。方塘大队就数他有文化,可在领导面前从不显露,总是夹起尾巴做人,处处缩小自己。大队领导还是迫于群众的一些议论,加之农村世俗观念忒重,把野崽子、异乡人搞到大队部做事名声不好听,裴支书只不过想封住他的嘴,也并不想怎样重用他,如此一来,其他干部也就渐渐地也不太看重他了,尤其是大队长,还想把他弄回去搞生产算了。只不过碍着裴支书的面,一直没有动他。达希闽身体单瘦,又没搞过什么体力劳动,生怕真的要他回家。虽然他也知道是那裴狗日的关照,才让他在大队部混,可不管怎么样自己可以不下地干活,至少不去成天晒太阳了。现在看到大队长和几个队委,对他日益冷淡,开队委会时,他只有打扫禾场和烧开水做饭的份,连例席都不行。其他大队干部都有一个床铺位子,而自己却被安排睡在收割时用的扮桶里面。他感到渺茫、忧郁、烦恼和恐惧,有时晚上回到家里,常常捂着被子偷偷地哭泣。达希闽想,我若是胸无点墨,也许可以过一个平民百姓的生活。可是,在我的眼中,远的不说,就方塘大队这几百上千号人中,谁又能被我看上眼?要我回家生产,我还不如去死。
他这样想,还真作好了一旦叫他回家,就准备了寻短见的几种死法。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徘徊在阳春河边长吁短叹;从大队部的仓库里,偷偷地将一瓶高浓度农药拿回家,把它放在自己床铺底下;还从挑谷的萝筐上解下一根麻绳放在枕头下面,每当睡觉前,眼睛溜着房檐屋脊甚至门框,看哪里好栓绳下套。有时,他苦恼地把农药瓶盖拧开拿在手中踌躇,然后又怅惘地放下……。他愁苦地哀叹:“生活究竟还有多少曲折起伏要让我经受啊!”
他想到死已不止一日了。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特别在意别人的眼神,男人女人的议论,哪怕人家议论别的事,他都怀疑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上初中时,他就曾跟他玩得好的同学鲍世哉说:“人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别人的气。真不如死了好。”后来抽调到大队部帮助工作,以为有了出头之日,没曾想又听到要把他搞回去的风声,越想越烦躁。一次碰到世哉,又把他的以上想法说了出来。世哉劝他一定要看宽些,暂且干下去再说,无论如何不能走绝路,并答应想法帮他。
世哉劝他说:“以前那么多沟沟坎坎都过去了,现在并没有明确一定要你回家呀!何必想那么多呢?你不象我,你有文化、聪明,还怕没有出头的那天?”
达希闽痛苦地说:“我一无所有,又一直背着家里这个黑锅,我知道自己被人看不起,我一生除了你这个好兄弟,再也没别人帮我了。我记得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好,正如陈胜吴广所言‘苟富贵,勿相忘。’我会的,就是这世报不了,来生我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说这话时,似乎那个耻辱阴影又在眼帘晃了一下。
世哉是个实心人,听达希闽这么一说,心一酸,眼圈都红了,他很过意不去,好感动地说:“你也不要这么说,人一生只要平安就好,想那么多干吗?你不开心就来找我,没钱花我可以找我爸妈要了给你,可千万不要做蠢事。”
达希闽除了在大队部做事,就是到世哉家玩,经常吃住在鲍家,获得了世哉忠诚的、情同手足的友谊。世哉的父母也同情达不幸的处境,有点好吃的留都要留到达希闽来了才吃,达平日里很少回家。
达希闽没有走绝路,他茫然、困惑、徘徊在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实心的鲍世哉成天陪着他。达希闽也总是把自己的思想寄托在对美好未来的希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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