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初夏的江南正值梅雨时节。楚云这个鬼地方也真怪，只要一下雨，没有两三个月是不会开天的，人都发霉了。
朝旭撑着伞走在街头，边走边啃着手中的面包，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向市政府方向涌去，后面的队伍拖得长长的看不到尾，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唉！久违多年的景观，又呈现在眼前。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跟着看热闹的人们，一步步向前移进，临行前，凤玲嘱咐他买瓶水的事也忘到脑后了。
好家伙，大部份学生都没备雨具哩！
学生们边走边抹着脸上的雨水，象红巾军一样扎在头上的小红国旗，早已被淋得透湿，但他们很兴奋，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到了由他们主宰的时刻，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统帅。也不知道是遗传还是从父辈们那里学来的，几名领头的学生举着小小的拳头，露出雪白的胳膊，一会儿向前，一会儿跳起脚来转向人群，起劲地呼喊着口号，学生们此起彼伏地呼应着，那气势，又像日本鬼子已经进城，八国联军攻入了北京似的，只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会唱也不懂《义勇军进行曲》，否则，就更象那么回事了。
朝旭迂回穿插，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前，“嗬——！”市政府大院已经站满了人，武警、门卫的保安人员已完全失去了作用，只有政府办公大楼被武警战士，里三层外三层手牵手的把守着，小子们，这可不是随便让你们进去的地方。朝旭分开人群，迳直向三楼大会议室走去，守候在会议室门口的武警，连他也盘问一番后才给放进。
市政府和几名市委领导早已到了，市直各单位的负责人也陆续来了，有些人似曾相识，原来，他们四个月前，曾在这里参加过处理突发事件的联席会议。这次的会议规模更大，特别是文教卫系统，以及高校领导最多，整个会议室都坐满了人，有的还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会议室一台31寸的电视开着，放的是**前学生游行集会的镜头。从领导们的脸色看，气氛似乎比上次会议还显得轻松些，有说有笑的谈论着。大概因为这样的事不光发生在楚云，全国各省、市都是如此的缘故，责任分散无责任嘛，天蹋下来地撑着。
今天的会议和上次不一样，会址虽在政府这边，但由市委领导主持召开。市委第一副书记讲了话，他说：“大家都看到了，**前可谓旌旗蔽日，标语横飞，学生满地，口号如潮哇！这次学潮来势汹猛啊！
北京的**是个晴雨表，那里的一举一动都会直接、迅速地影响到全国，宛如一个人的神经中枢，‘文革’中是这样，在通讯科学发展的今天更是这样。你看，北京一动，波及全国，楚云市也和其他省市区一样，滚雪球似的游行队伍，象蚂蚁一样流向市中心，滞于市政府。这气势以风起云涌来形容，实不为过，而且在短期内不定平息得了。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特别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据媒体披露，学潮的诱因始于对海南洋浦的开发。他们把这件事同中国近代史上，袁世凯签定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相提并论，也把他们的行动看作是“第二次五四运动”，幼稚、荒谬。”
参加会议的各部门负责人，其中不乏高级知识分子，专家教授，都认认真真地聆听市委副书记的讲话，不少人还认真地记录着。
“改革开放十二年了，中国发生了很大变化，深圳、珠海、汕头、厦门等四个沿海城市先行一步，一线放开的程度比较大，继而海南特区的建立。这本来是件好事，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小平同志‘思想再解放一点，步子再大一点’有什么错？股票市场的设立，外国资本开始流向这怯生生的国家，又有什么不好？这样好的发展势头刚刚开始，就面临着如此严竣的挑战，那么下一步又将如何走？
我认为，抓住机遇，让中国的经济参与国际竞争的行列，使中国的经济建设尽快与国际惯例接轨，逐步融入国际经济一体化，绝非离经叛道，违逆祖制，而是实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提出的‘四个现代化’，使中国真正强大起来的战略方针。当然，既是改革，势必冲击传统的格局，清除陈腐的观念，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嘛！有这么两句诗，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途万木春。”用于现在就是说，落后的经济形式淘汰了，新的、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经济秩序建立进来了……”
朝旭认为，不是抓经济工作的市委副书记，今天能够放开讲到这种程度，这是破天荒的。他发现副书记是脱稿即席而谈的，这使他很受鼓舞。
“小平同志的这一举措是造福子孙，功炳千秋，还是洪水猛兽、十恶不赦？学生们似懂非懂，他们妄加评说，现在又群起而攻之，在坐的是不是有责任呢？现在虽然不提教育为政治服务，但我们应该深刻地认识到，教育这一大块稳定不了，全国的安定团结就是一句空话。虽说学潮不单是发生在我们楚云市，回过头来讲，我们又主动做了哪些宣传防范工作呢？”
“至于洋浦问题，请问在坐的哪位能说得清楚？”连问了几遍无人应答，大概他自己也说不清。
“我可不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朝旭大胆地问。
“好哇！自告奋勇，你是——？”
“办公厅群工部副部长朝旭同志。”江枫自豪地介绍。
“行！朝旭你说，详细点。把话筒传过去！”他对旁边的干部说。
朝旭并无讲稿，他接过话筒，很从容地说：“我也是看到的一些材料，可能不全面，供大家参考吧！”
“洋浦，位于海南岛的西北部，距海口市约130公里，西濒北部湾，是通往东南亚各国最理想的港湾和最佳的物资集散地。这是一个有350平方公里的半岛，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千百年来，直到现在它仍然是一块沉睡在南海之滨的不毛之地。那里虽然地势平坦，但土层薄弱，气温高，雨量少，自然条件恶劣。当地人称这里是十年九旱、十种九不收，荆棘遍野，除生命力极强的仙人掌外，没有第二种植物生长。宋朝流放到那的大诗人苏东坡形容它是：‘北船不到米如珠。’几千年来无人涉足。”
副书记插话说：“原来是一块荒无人烟的处女地。”
“但是，这里海上条件非常优越，是一处理想的港湾。海水湛蓝，地质坚硬，避风条件好，水深大约27米，出了码头就是航道，是修建停泊大型船只港口的极佳位置。至于为什么要外国人来开发？当时基于三方面的考虑：一、海南经济薄弱，基础设施差，国家拿不出钱，海南本省更乏资金，开发洋浦初期就需200亿人民币，没有外资只能是望洋兴叹，使之继续荒芜；二、全面开发耗资巨大，条件不具备，只能选择一个突破口，所以国家同意海南利用外资，一片一片开发的构想；三、洋浦既是土地贫瘠，经济落后地区，又有优良的港口，丰富的资源，具有可供开发的条件。特别是开发建设后，对海南乃至我国加强对东南亚各国经济的联系，是一个重要的基地，从长远的战略眼光看，利用外资，开发洋浦是经过反复论证了的，有百利无一害的创举。”
“梁湘在其政府工作报告中第一次提出‘集中力量搞好洋浦开发区的建设’的发展战略，把洋浦建成海南第一个自由港，得到了国务院的支持。”
“经过反复地，长时间的洽谈磋商，终与日本熊谷祖（香港）有限公司达成协议，让该公司承包成片开发。承包商在开发区内兴办的企业做到资金、能源、原材料都不依靠国内。从开发、建设、生产、经营到产品出国都享有自主经营权。”
“基本原则是：既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又让外商享有充分的经营自主权。在维护主权方面：开发以招标的方式选择外商对象；涉及国家主权和政府方面的，如公安、检察、司法、外事、边防、税务、海关、工商等，由海南省政府的派出机构——洋浦管理局负责；外商提出规划方案，须经省政府批准方可实施；海关税收，总的原则执行我国经济特区对外资企业的法规。包括开发区的环境保护，也要符合我国的法律，不得兴办国家明文规定禁止的行业。开发区地下矿产资源归国家所有。”
“开发洋浦实行一线放开，二线隔离的办法。这样，势必吸引大量外资投向中国，同时，也促进了中国与东南亚乃至世界各国的经济贸易往来。”
“据最近看到的资料，日商已携数十亿资金来中国，主要是用于开发洋浦。海南省为此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国务院对此也给予了积极的支持。可以说，洋浦的开发将带动全岛的开发，然而，它并不需要国家什么投入。”
“我所了解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些，不妥之处请领导和同志们批评。”
市政府领导很高兴，满意地向他点点头，江枫更是显得很得意地看着市委副书记。
“好！讲得好！条清缕晰，言简意赅。想不到市政府办公厅还有如此人材，藏龙卧虎啊！”市委副书记很高兴地夸奖了一番。
“你小看了我们市政府办公厅罗——！”市长骄傲地说。市委副书记笑了笑，市长接着又说：“你别动歪脑筋啊！把我们的人才都给挖走罗？”副书记还是笑了笑。
其时，代宇庭就坐在江枫身边，他一直低头不语，时不时抹了抹他那铁青的脸，扶扶眼镜柜，干咳几声，身上就好象长了虱子，总感到不舒服。手不停的在笔记本上写着，实际是鬼划桃符，没个内容。
开完会，已经快下午六点钟了，阴雨天更显得夜晚来得早。
朝旭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抬头看了看天空，雨虽停了，但仍然寒气逼人。他夹着伞走到大院，看到人群有增无减，蹭着、坐着、站着、溜哒着，三个一伙，五人一群的议论着。连单车棚里都挤满了人，只有少数人穿了雨靴，大部份人都淋湿了，有的湿了半截裤子，冻得战战兢兢。青年人，靠着各种各样燃烧着的**硬挺着。“勿忘国耻”、“捍卫主权”等标语横七竖八的歪在一边，那天真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四处张望。
“代军！你能不能回家拿几件衣服来？”喊代军的那个男同学叫王必成，是代军的同班同学。
“代军！”无意中，朝旭发现了代宇庭的大儿子代军，本期就毕业，听说他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到市税务局。朝旭本想上前去和他聊聊，一眼望见有个女同学在他身边，只好作罢，远远地看着，没有惊动他们。
代军的家就在市政府院子里，但他没有回家。他是个颇有心计的男孩，个子高高的，单单瘦瘦，家庭条件比较好，花钱也随便，穿得很讲究。他来参加游行纯粹是好玩。打一开始，他就和一个叫小倩的女生在一起,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把直径足有两米五的折叠太阳伞，顶上缝着一面小国旗,游行时高高举着，这时可以成为他俩的小天地。鼓鼓囊囊的背袋里可乐、面包、油炸麻花、山楂片、巧克力、水果，还有炸鸡等，应有尽有。好象他们根本不是来游行，而是跟着旅游团队来休闲度假的。
只见他扛着那杆带小旗的太阳伞，和那女生手牵着手，说说笑笑的转悠着，很招摇，但学生们却似熟视无睹，看样子他们在寻找宿营地。
“就在这儿吧！”代军指了指一处水泥台阶，拟定点在这里。台阶边正好有一小洞，代军把太阳伞往小洞里一插——“正好！”他向女生打了个响指。伞撑开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那女生说：“今天什么都不缺，只少带了几件衣服，看样子会挨冻。”说着从背袋里取出塑料布铺在水泥地上。
“挨冻，你家就住在院子里，回去拿被子都方便罗！王必成不也想借两件衣服吗？”女生提醒道。
“我才不回去呢！进了屋，老头子就不会要我出门啦！”代军说着，诡秘地凑到女生耳边笑笑说：“今晚我俩可以互相取暖吗？”
“去！臭美！”女生脸倏地红了，接着又故意使劲在代军的胳膊上捏了一把。代军往下一坐，不料那塑料布被风一吹，正好半边**在有水的地上，裤子湿了碗大一块。代军顺手一摸，一阵冰凉，他毫无顾忌地说：“不好，小爷爷会感冒！”
女生笑道：“还不回家去烤烤！”
代军认真地说：“别，别，一烤就会变成烤乳鸽了，小鸟就飞不动了。”
女生笑得前伏后仰，代军赶紧向她做了个蓝球裁判“暂停”的手势，示意她注意点儿。院子里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加上高音喇叭响个不停，他俩的这些细节，除了有一个人看在眼里，摇摇头走开了，其他的人是不会留意的。
雨，又在淅淅沥沥地下，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往院子里流，堂堂的市政府大院，简直成了春运期间火车站的候车坪。先来的已占有一席之地，后到的因找不到一块空地只好这里蹲蹲，那儿站站，整个大院里能站人的地方都已塞满了。
夜幕降临，可爱的学生们毫无离去的迹象，市政府大院职工食堂给他们准备的晚餐，竟无人过问，方便面送到他们手中也不接。少数聪明一点的偷偷溜出去，到路边店吃饱喝足了又跑回来，受到启发的则照此办理。象代军和那女生来时就作了一点准备的，也还不乏其人。真正的铁杆还是有。细心的朝旭观察到有那么四、五人还好坚强的，他估计，要出事就在这几个人身上。
为防止万一，朝旭及时报告了值班首长，建议政府医务室加强值班，并准备几付担架，用来抢救因绝食可能昏蹶的学生，领导同意并作了安排。
数万名学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时的冲劲过去，一个个象面条一样软下来，任凭高音喇叭说唱聒噪，年轻的学生实在熬不住了，他们因地制宜地肩挨肩、背靠背互相依托，伴墙、俯膝，半卧半爬，打盹轻睡，进入了梦乡。他们累了、困了。朝旭看着睡姿百态的学生们，心中涌起一种爱怜，仿佛看到了朝斌就在其中，可他只能无奈地袖手旁观，象一个牧人默默守护在羊群的身边。
朝旭中午从家里出来，开完会以后就一直在学生队伍中穿来穿去，毫无目的地陪伴着他们。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不是走就是站着的他，皮鞋早已渗进了水，两只脚也冻麻木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已是转钟一点了，走出市政府大门，回首看了一眼高高低低的人群，又看了一下门口同样困倦的学生，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放心不下似的，边往家走，边几次回头……
代宇庭参加完市政府召开的会议后，到大院里转了一圈便回家了，他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回忆会议室里朝旭那口若悬河的情况介绍。市委、市政府领导对他发言流露出来的赞赏情景，嫉妒得好象有人从他脑袋顶上淋开水一样难受，一幅猪肝色的脸拉下来，足足有七八个小时之久。连喝酒时，筷子往菜碗里夹菜都只听到“咚咚咚”的响声，一边夹着菜，咀里一边说“洋浦、洋浦、洋浦个**。”那碗都被他戳得“得得”直晃。每喝完一口酒，都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噔”，酒洒出来，溅了一桌。哪怕是一口青菜放在嘴里，也好象吃的是炒枯了的黄豆，咬得“嘎嘣嘎嘣”作响，他好恨。
代宇庭清楚，做好平息这次学潮的工作，群工部首当其冲，也是接触领导，显露自己的难得机会，说不定学潮平息之际，就是自己再上一个台阶之时。可是，没戏了，朝旭这小子已捷足先登了。自己再怎么表现，要想得到朝旭在今天会上那样的印象是不可能的了。他越想越气，“去他妈的吧！谁想干谁去干，闹翻了天又关我个屁事。”
第二天，代宇庭到市政府大门口，和部里几个同志照了个面，就一天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了。
不知是哪位小老板，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给静坐在政府院内的学生，送来两张红白相间的纤维遮阳布，足足有六七米宽，八十多米长，还附带一捆竹竿、一圈尼龙绳。学生们便将这张宽大的尼龙布，从政府大院的门楼上固定住，再扯向办公大楼，一边架一条，两个长长的帐篷，象元宵节灯会上的二龙戏珠般，在大院里随风起伏，熙熙攘攘地学生自然的栖于双龙腹底。真叫“嘞！”，北方方言叫“逗！”
市政府院内外，学生人数越来越多，加上围观的群众进进出出，里三层，外三层，估计不下十万之众。办公大楼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指挥系统基本瘫痪。靠市政府前后左右的街道，所有的商店被逼关门，交通中断，一切都停摆了。
局面相当混乱，已有几名学生因绝食被急送抢救，这种信号，更能诱发学生们激愤的情绪。摆放在院子里的车被学生掀翻了，“楚云市人民政府”门牌上的“府”，被人用纸糊上了一个“腐”字，还有的搬来了煤气罐，扬言要引爆、**……情况十分复杂、紧急。值此联系困难，工作艰难之际，群工部成了唯一能在学生中做些工作，预防意外事故最有效的工作队。
朝旭已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每天穿行于学生队伍中，掌握情况，及时冒险处理了几起危险的事，化险为夷。当一名学生拧开液化气罐，要在市政府门前**的关键时刻，被他及时发现，他带领群工部的干部冲了过去，按住那学生的手，关闭气闸，并将该生扭送给公安部门，有效的防止了一起将要发生的重大事故。
事态日趋严重，市政府大院广播室被学生占领了，原来用于对学生进行劝阻、宣传的四组高音喇叭，被学生强行控制了，政府的宣传阵地变成了学生反宣传的机器。局面更加混乱，学生的情绪更加波动，一些危险的征兆到处显现。社会上的不法分子，也乘机钻入了学生队伍中，他们在煽动、在造谣、甚至聚众演说……。
这样的紧要关头，朝旭深感势单力薄，他需要支援，需要呼应，他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插走动，边查处险情，边四处寻找他的上司代部长，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身为群工部主要领导的代宇庭，因个人的嫉妒而将这样重大的事情置之脑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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