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下集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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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旭从市委书记章钦鼎办公室出来,天色已晚,秘书林杰和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他绕着车走来走去,眼睛紧紧盯着办公楼的三楼和大门出口,显得很憔急的样子。朝旭从办公楼门口走出来,林杰赶紧迎了上去。朝旭无意思的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了。林杰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朝旭走到小车边,问司机吃过饭没有?司机告诉他不饿。朝旭和林杰上了车,他说:“那就先把我送到市立一医院,你回去吃饭,晚上不要来接我。小林也回家去吧!”林杰没吱声,他没向往常那样坐在前座,而是靠着朝旭坐后面,脸色显得很沉重。司机边开车,边说:“市长什么时候要车,林秘书打我的手机好了。”林杰说:“好!这几天你二十四小时都要开机。”朝旭说:“没事!不必那样,你们该干啥干啥,最好都好好睡一觉。”林杰这才告诉朝旭说:“我刚接到张姨的电话,奶奶很危险,现在正在抢救,因您和章书记有事,我不敢进去告诉您。”朝旭脸色突变,紧张地追问道:“是吗?”林杰说:“所有的亲戚全部到了,朝斌也在医院!”朝旭只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说什么,两眼直直地盯着车前。林杰明显地感觉到,他身边的朝旭全身颤抖。他们到了医院,林杰迅即从右边车门下来,跑步过朝旭这边,帮他打开车门,将身体有些发软的朝旭从车上扶下来,迳直向病房走去。当朝旭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守在那儿所有的亲戚,都转过脸来看着他,大家默不作声,只听到朝斌跪病床前,喊哭着:“奶奶,奶奶——!我是斌斌,我是斌斌啦——!”朝旭走近母亲病床,见朝斌拉着奶奶的手,在一个劲的哭喊。他屈着身子,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喊了声:“妈——!您醒醒,您醒醒哪!”止不住泪流满面。凤玲含着泪告诉丈夫,说:“妈已经昏迷一个多钟头没醒啦!”朝旭猛然抬起头对着门外大声喊:“医生!医生!”两名早已在门口恭候的医生走了进来,对朝旭说:“市长!很遗憾!我们尽全力抢救了,大妈恐怕不行了!”朝旭一听,不禁怆然饮泣,热泪盈眶,低头看着妈妈,握着妈妈枯瘦的双手,望着她老人家苍白的容颜,眼睁睁看着生命的信息,渐渐在老人慈祥面容上逝去,感慨万千,一阵无法控制的悲痛涌上心头,他突然一下扑在母亲的身上,抱着她那尚未冷却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呀——!”
这声音,恰似婴儿初离母体时的第一声哭啼,呼喊出了人类社会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这声音,亦如晴天霹雳,令山河暗淡无光,恍惚在摇篮中晃动;这声音,撼人心魄,震颤着大海,波涛汹涌的海洋在摇篮曲中倾覆;这声音,彻骨疚心,回荡在太空,广袤无垠的宇宙顿时万籁齐喑。这声音,赋予它太多的诠释,也赋予它太多的内涵,没有母亲,就没有整个世界。随着朝旭一声母亲的呼唤,病房所有的亲人立时哭做一团,连对此伺空见惯的医生也在擦拭眼泪。刹那间,窗外漫天暗憺,电闪雷呜,继而顷盆暴雨,天公也在为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泣泪。
母爱是伟大的,也是无私的,它是雨露,润浸于万物之中,丝丝缕缕,绵绵不绝;是阳光,充盈于天地之间,和煦温馨,情思无限。人世间有了母爱,社会才从洪荒苍凉走向文明繁盛;自然界有了母爱,人类才从冷漠严峻走向祥和安康;我们才从愁绪走向高歌,从顽愚走向睿智;都只因有了母爱,也才有了生命的肇始,历史的延续,理性的萌动,人性的回归。炎陵拜祭,妈祖祈祷,都是人类对母爱的发展与延伸。名人、圣人、伟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永不消失、至高无上的丰碑,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楚云低徊,哀乐飘渺。朝母的追悼会隆重在楚云西郊的宾仪馆举行,楚云市党政军领导,机关和各届代表参加,市委、政府、人大、政协、纪委、各部委办厅局均送了花圈;香港华宇公司总栽程佳运、总栽助理丁克也送了花圈;朝母曾工作过的单位楚云一中、代政和妹妹代芸也送了花圈,兄妹始终守候在朝母遗体旁;殡仪馆里里外外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朝旭和妻子凤玲及弟弟、弟妹等亲戚,肃立在朝母的遗体右侧,丁克自始至终跟随在朝旭身旁,他了解朝旭乃性情中人,也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无与伦比,这时是他极其悲痛的时刻,担心他过度悲痛而出意外,特地请了一个医护人员在一旁待命。代政、林杰扶着朝斌载着黑纱久久地跪朝母跟前。娇娇站在离朝斌几米远的花圈边上,看着朝斌哭得很伤心,自己也在擦眼泪。殡仪馆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白金丝绒底黄绒缀边的巨大挽联,此联既非楚云市委、政府所拟,也不是治丧委员会所题,而是由华宇公司总栽程佳运口述,由丁克笔录后在楚云市制作。挽联对朝旭的母亲给予极高评价,同时,还赞颂的她养育一个好儿子朝旭。
挽联上写道:
香凝懿范,从容持节赴瀛会
岳母高风,万庶衔哀哭慈晖
楚云市党政领导陆陆续续来到追悼会大厅,程佳运总栽也专程从深圳赶到这里,他们来到殡仪馆,都一一与朝旭握手,并讲些安慰的话。程佳运来到朝旭跟前,握着朝旭颤栗的手泣不成声,朝旭开始只是失声痛哭,待到程佳运离开他时,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大叫一声“妈呀!”象孩子似的扑到母亲的遗体边,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人世间最为惨烈、哀痛的一声呼喊,道不尽与妈妈告别之情……
这一意外举动,连守候在他身旁的丁克也没来得及拉住,此前,丁在扶着朝旭载黑纱的手腕,只是感到他浑身有些轻微地抖动,他想要靠近他母亲的遗体,因要给吊唁人群留出过道,丁克拽住着没让他近前。没料到程总来到他跟前,诱发他悲痛的**,自己稍一疏忽,他便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边了。朝斌、代政、林杰三个孩子见状,也跟着大哭起来,全家人更是哭成一团。见过多少大世面的程佳运,竟然也克制不了自己,本来已经在朝母遗体前作了三鞠躬的他,又回过身跪拜在朝母的遗体边,抱着朝旭的肩膀痛哭流涕。丁克今天的主要职责是劝慰、安抚朝旭的,这时竟也和他们哭到了一起。除了一些摄影师在不停地拍照,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镜头,整个吊唁大厅都在抽泣。当然,也免不了有说三道四的——

几个妇人和几个瘦小的男子,在大厅角落里议论着:
“一个堂堂的副市长,这样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过份了!”
“市长作秀,给百姓看呗!”
“从古至今,当官的一般都不轻易掉泪,尤其是这样嚎啕大哭是犯忌的,按说他应该懂啦!”
“有**份!”
“母亲去世悲痛是自然的,有什么秀可作呢?他是个孝子,我们办公厅的人都知道。”一个办公厅的干部听到他们这样议论,生气地丢了几句话,走开了。
第二天,《楚云日报》在右下角刊登了一则消息,标题是:副市长痛逝慈母殡仪馆大放悲声。这是一篇正面报道,文字很短,当时的场景概括得也还实在、得体。文章的上方是一幅令人动容的现场图片,很是醒目。图片突出了朝旭在人搀扶下,仰天长啸的悲痛画面。大厅里多数人都在擦拭眼泪,那几个说长道短者也被摄入镜头,在远远的一角窥视这边的动静,看上去好象是局外人,又象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正宗的楚云人有中国的犹太人之称,聪明灵泛,不少人经过各种方式的努力和拼搏,成为了政治、经济、学术或科学原创的一代天骄。然而,大多数人虽也不泛聪明才智,因时势不再,机遇不常,名额有限而不得不与另一个普通的阶层为伍。这些分布在楚云市大街小巷,乃至混迹于机关单位的“不得志者”们,并未消弭其固有的聪明度。虽无天骄者的显赫,却不失“亡秦必楚”的精神。经济的发展虽然使若大个楚云市商贾云集,衣冠楚楚,言词卓卓者不泛其人,只要与之交谈,不消一刻钟,便可分出谁正宗的楚云人,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一个深灰色的怪圈,那便是楚云人特有的“标签”。具体说来,有这么几个特色:一曰称里手,或曰“策”。也就是装内行、挑毛病、嚼舌头,自己管不住自己,却喜欢对人家的事,寻丝觅逢,评头品足。人家生个孩子,不是耳朵太短,就是嘴巴太窄,既不像妈,也不像爹,尖酸刻薄,也不怕掌嘴;人家装修房子,就说那钱不是卖B来的,就是赌博赢的,要不就是受贿来的,反正不是好来的,或“哼!也不知道他是要用金砖铺地,还是要用玉石砌墙?”既是某些看上去蛮有知识、有教养、“格调高雅”,绅士派头很足的人,损起人、说起话来却依然俗不可耐,粗鲁可笑,且乐此不疲,越策越开心。二曰现**,也叫臭显或吹泡泡。没有钱的打肿脸充胖子—显阔,有钱的处处张扬—显威。正如当地一句戏词所描绘的,我这件衣呀!“是上海出的、纯羊毛、经得穿的、不褪色。”意即你们谁也没有,谁也比不了。哪怕是穿了一条质地高的内裤,也恨不得脱出来在人前显示,炫耀己长以博众誉,抬高自己。而在实际生活中,哪怕官高权重,富甲一方者,却如严监生般自私、小气、计较、抠门,混进不混出;三曰多喇猁,也就是好管闲事,卖弄小聪明。这与沪人“水牛角,黄牛角,角归角(‘各管各’)”大相径庭。上海人是隔壁的喜事,关我屁事,而楚云则绝缘相反,该管的倒不怎么用心,不该管的管得忒多,且宽而细、准而及时。谁升了官是走的水路,谁换了位是因为没了谁做靠山,哪个坐一**屎不知道香臭,何人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一套一套的有根有据,津津乐道,还强调其消息的可靠性。四曰戴笼子,普通话叫设圈套。楚云人戴笼子有绝招,机关给你戴个笼子,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生意场上给你上个环,叫你血本无归。他可以指鹿为马,而你还深信不疑。一外地商家欲与楚云人金某合作,来楚云考察金的实力。金某指着一栋大楼说:“这便是我的房产。”话音刚落,另一西装革履者从楼内走出来,从容若地喊其一声“金总!”并以有关话语圆场,使得该商家深信不疑,于是,将大批商品按其指定的地点发了过来,结果如石沉大海。若是某人对你有意见,或因某件事,某句话得罪了他,他也会兜着圈子给你戴上一个笼子编排你。表面对你笑笑呵呵,殊不知言轻而行浊,只要有机会,他便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利用一件事,一句话,一个动作来挖苦、讽刺、臭你、骂你、甚至整得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还蒙在鼓里,他显得好开心得意。别人眼里,你却成了哈猁油(楚方言草包),与上海人说的“阿木林”、“十三点”类似。结果,长期被人轻视、孤立无友,自己还不知是咋回事。待到你醒悟时,喊天、发疯、跳楼、自杀,他却付之一笑。楚云人的生活圈子小而多,可以说一圈子套一个圈子……。
一个官宦辈出的楚云,对于官场礼仪禁忌之类是何等明而细。即令是现时的党政机关,除了不请安,不下跪磕头作揖,点个头、哈个腰、起个立、谁先谁后、该说不该说、能做不能做等等,这类潜规则是相当严格的,否则,就是“素质低”、“不懂规矩”、“轻浮”、“把握不住自己”云云。哪怕是厂矿企业、乃至于学校、家庭,尊卑上下,等级分明,规矩虽无成文,但也莫不知晓。至于是否陋习陈规、庸人哲学、市侩意识、俗不可耐?从来也无人去探究,历代遗传,如斯为甚。正宗的楚云人,对这一套是很讲究的。可想而知,位极楚云的朝副市长,竟然迭跪灵堂,呼天呛地嚎啕痛哭,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果不其然,《楚云日报》的那则消息与图片发表后,一时间誉满楚云,也毁靡街巷,各种说道不一而论。市民们的毁誉倒也在其次,楚云市高层的某些人对此竟然也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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