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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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道路,往往一念之差,结局天壤之别,玉芳已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些天来,她一直心事事忡忡,郁郁寡欢,总是深圳——随文,随文—深圳,比来比去,心理很不是个滋味。她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对自己这种心态也有过短暂的自省:离开深圳,离开他到底是对还是错?和朝旭接触过程中察觉到,朝旭深爱着他的妻子孩子和家庭,无论在什么场合,每当提到他的家庭,他都表现出那种令人妒忌的兴奋与激动。相处一年多,朝旭的言行举止,总是严格地把握着应有的尺度,他从不与其他女孩子来往,看得出,他很喜欢自己,却又始终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这证明:他人品好;素质高;更重要的是对妻子的感情无可替代。既然如此,那么我离开他是明智的,道德的,没有结果又岂可长久相依呢!然而,玉芳的心病终难寻到良医,因为感情这东西,哪怕是单相思的感情,足以让人苦死。人都在理性中生活,世界就没有迷茫、苦脑和犯罪了。玉芳理智的思绪在脑海里一纵即逝,接踵而来的又是剪不断的情思,理不清的忧郁。她想再去深圳,既使不回华宇公司,自己另外找个地方,心情也许会好些,可是,我去深圳的目的是啥呀?再去华宇公司,朝旭他不会拒绝我,她想肯定不会,可我自己多没面子啊!他还会那看待我吗?公司、程总、员工又会怎样看他唷?玉芳感觉朝旭很喜欢她、关爱她,虽说不是她所希望的那种爱,但她很理解他,尊重他。她在朝旭身边工作时,曾时刻的醒自己,不要为了爱他而去干扰他的事业,影响他天才的发挥,甚至影响到他的家庭,那是对真爱的伤害,是不可铙恕的罪过。如今远离他了,她宁可残酷地折磨自己,也绝不去稍许伤害别人。她一连串的顾虑、反复、犹豫、退缩、冥思苦想,完全没了自信,没了主意,更没有那种敢于从别人手中抢回自己所爱的人,双双私奔到天涯海角;或把情敌杀死,哪怕是上断头台、进坟墓、身败名裂的胆量和勇气。她也曾埋怨过自己,干吗会这样懦弱,这样没出息,总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呢?她得不出答案。过去的执著、孤傲,智慧,甚至连灵魂,都好象被深圳那地、那人一齐给摄了去。只剩下悲观、隐忍、空虚、啜泣、一片茫然,最后,只有听天由命了。
陈婕是和玉芳一块儿去深圳的高中同学,也是印刷厂的同事,她不久也回到随文。这天,陈婕来玉芳家玩,问她为啥回来?还去不去深圳?回来以后打算干点啥?玉芳只是摇头不语。陈婕告诉玉芳,她在深圳赚了些钱,准备在随文开个美容美发店,问她有没有兴趣?玉芳回绝了。陈婕笑了笑说:“那我就趁现在有点钱,找个老公嫁了。”陈婕说得眉飞色舞,并问玉芳:“你的条件应该比我好,原先那位朝先生对你那么好,你想做点什么,我看他肯定会帮你的。”玉芳对此一说,倒是提起了她的一些兴趣,不过,她的回答却让陈婕大感意外,玉芳说:“我想是的,其实,朝总早就支持我独做点事,也表示愿意帮我,可我当时连想都没想过要离开他,哦,不!要离开那儿。”陈婕说:“嗨!你真傻到家了,我问你,你到深圳干吗呢!不就是为了找钱么!”玉芳沉默不语,陈婕又说:“那你要是现在找他要钱,他还会给你吗?”玉芳轻轻地点了下头,说:“我想会的,我了解他的为人。”陈婕催促说:“那赶紧啦!还磨几啥呢?快,快找他要钱。”玉芳为难地说:“不行啊!朝总对我很好,我非常感谢他,可我从来就没想到过找他要什么钱啦!”陈婕又说:“过去没找他要钱,是你没想到,你傻蛋!现在想到了还不迟嘛!来!你告诉我电话,你不好开口我帮你要。”玉芳笑道:“别那样,我并不是不好开口,我根本就不会找他开口要钱的!”陈婕傻乎乎地看着玉芳,诧异地说:“嘿——!你这人才怪哩!放着的钱你不要,你要干吗呢你——!难道说对你自己的以后,就全然没有一点儿划算?”玉芳看着眼前这位颇能随波逐流,也能随遇而安的同伴儿,不知是羡慕她的单纯,还是感叹她的现实,抑或因自己的多愁善感而被她看得幼稚,总觉着相互间存一种无从弥合的差异。她苦涩地笑了笑,摇摇头,又陷入了属于她的沉思王国。
不过,自打陈婕和玉芳交谈过那一次后,她虽对陈婕的人生观念不着边际,但也试着想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面对现实,强制自己适用已经改变了的环境。她想,自己的归宿倒在其次,都这么大的人了,不想再让父母为自己操心。于是,她没事就强迫自己坚持看书、练字,想分散一下沉缅于过去的情思。她还曾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作文员,因她原来在深圳也是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熟门熟路,可上班不到两天就辞职不干了。母亲问她是咋回事,她没好气地冲母亲说:“别问,说了你也不懂。”老实巴交的父亲更是不敢说什么,只希望女儿好好儿的。
原来,她上班的第一天,岂止出乎她的意料,简直大失所望。这是一家什么鬼房地产公司啊!既无固定资产,也看不到任何工程设备,连三间办公室是临时租用的,摆在旧桌子上的一台电脑还不能用。老板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为让外界看得他老诚,故意留着日本式小胡须,一把长长的头发扎在后面,显现出土气的新潮。更有甚者,言语粗秽,举止轻浮,给人以厌恶之感。所谓的业务,完全靠凭着县政协副主席父亲,偶尔从某处揽下一个建筑工程,再提给人家,弄个三五几万,敷衍三月五月。嗨!这也叫房地产公司?见过大世面的玉芳目睹这些,简直从心里凉透了。公司只有三个人,她去了以后正好凑合一桌牌——四人。上班的第一天,任何工作都不给她交待,她刚进办公室,手提包还没放下,总经理就叫她玩朴克。玉芳一听,头都懵了,怎么,上班打牌?她赶紧说:“总经理我不会打牌,还是安排我点事做吧!”总经理笑道:“没事没事,我也是刚学会的,‘炒地皮’,搞房地产嘛!免不了就是要炒地皮咯!再说,打打牌,认识认识人,联络联络感情,以后也方便工作呀!”他是领导,玉芳无法拒绝,只好勉强答应再说,陪他们学着打牌。总经理对她显得特别关心,凑到她胸前,掰着她的手教她,一双眼睛滴溜乱转,玉芳敢怒而不敢言,憋得一脸悱红,硬着头皮陪他们玩了半天牌。回家的路上,想起上午的情景,自然联想在华宇工作的那些日子,办公环境、人员素质、工作作风、特别是他……。再看眼前,残酷的现实,强烈的对比。她感到一种揪心的痛,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她不禁又自我埋怨起来“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为什么要回来唷!”

下午,她便辞职,回到家里,扒在床上失声哭起来。
连日来,玉芳一直在忧郁、苦闷中徘徊,她似乎是从人生的顶峰摔落到人生的最低谷,她后悔、茫然、埋怨自己任性,不会处理事。玉芳并不是向往大城市的优越条件,从小家境就不宽裕,生活俭朴,没有至尊至贵的体验,她并不追求豪华奢侈的享受,更谈不上会有上流社会的意识。然而,自从在深圳工作一段时间后,所见所闻和亲身体验,使她对人生价值、乃至对人世间的看法,产生了一个无法自控的质的飞跃。尤其是朝旭,他的层次,简直就代表了当今社会最先进、最优秀的一面。
两个一辈子都在随文没出过门的老人,又怎么能够理解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思呢!
西北民间的生活是很俭朴的,尤其是老百姓,多少年来一直默守着顺垅沟找豆包吃的陈规。既是改革开放的今天,别说农村,就是县城关镇的普通平民家庭,每天生活能够保持馒头包子就很不错了。早餐一般都是传统的粭饹、苦粒,也就是用简单的工具挤压而成,形同米粉(粭饹),或大麦面粉调制成颗粒状炒熟了吃的(苦粒)。餐餐有馒头、包子、烙饼或油条,就是上好的人家了,南方各大中城市普遍流行的北方饺子,实际上当地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吃。玉芳从深圳回来,父母怕她吃不好,连日来一直给她做好的吃,当然只是北方风味。
早餐又摆上了炕桌,弟弟早拿着几张烙饼,边吃边往学校上学去了。父亲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玉芳晚上有些失眠,还在睡觉,母亲几次向那边房间探头,看看玉芳醒来没有,俩个老人耐心地等着女儿醒来一起吃早餐。玉芳起来得比较晚,看到父母亲坐在饭桌前等她,说:“你们吃嘛!我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母亲笑了笑,说:“鄂(我)们不鄂(饿)一块儿吃。”父亲没开腔。一家三口围在炕桌旁默默地吃着饭,开始谁也不说话,父亲有些憋不住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瞥了女儿一眼,说:“鄂(我)说玉芳啦!爹妈年岁大了,家里条件又不咋的,鄂(我)想,你还是要打算打算才好。比方说,找个工作,找个对象……。”玉芳本来心情就不好,没想到今天吃这顿早饭,父亲又给她说起工作和个人婚姻的事,她一听,饭没吃完,把饭碗往桌上一扔,跑到对面自己的房间,扒到坑上伤心地抽泣起来。母亲瞪了老头子一眼,放下碗筷,紧张地走跟进房去依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背,颤声问道:“咋啦芳芳?是咋回事呢!这几天不好好儿的吗?咋会这样呢?你爸也真是,刚回家,说这些干啥呢!”玉芳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不知就里,仍劝道:“鄂(我)说芳芳,鄂……。”玉芳心烦地说:“别说了、别说了。”她回来的前些日子,听着母亲和乡亲们带“鄂”音的“我”,地道的西北语音,她感到非常亲切,现在、现在听了怎么、怎么那么剌耳唷!母亲越是劝慰她,玉芳越觉得烦躁、伤心,如今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心事,也没有倾诉的知心人。母亲翻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令玉芳心烦得不能自己,胸闷得要呕吐,头胀得要暴裂,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亲情所在了。她的心中又只有朝旭潇潇洒洒的身影,耳边也只有他那款款而谈,幽默风趣的一口京腔。她痛苦,母亲也痛苦,两种绝然不同,互不理解的痛苦无法调和。母亲默默看着痛苦万状的女儿,从她回话的态度也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绕膝而转的芳芳了,女大十八变啊!面对不可名状的女儿,老人措手无策,不知怎样才能使她安定下来,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深感力不从心,甚至连站在她的面前都觉得自惭形秽。
父亲吃完饭,仍旧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子边上抽着烟。
“妈!您也别恼心啦!爸说的也没错,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帮不了我,我自己也帮不了自己。”玉芳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变化已经从感情上伤害到了亲人,也深知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虽然,自己再也恢复不了以前那种心态,但她不想使父母亲为难。她从床上爬起来,擦拭着眼泪想对母亲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又哭了起来,还哭着责骂自己说:“我神经病!前世造的孽啊!我咋会这样子呢!他现在咋样了啊?”母亲惊异地问:“你在说啥呢?他到底是谁呀?”玉芳不再哭泣,含着泪水摇摇头。母亲也不好再问,默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儿,擦拭眼泪走到饭桌边,拿起筷子无心地嚼了起来,脑子里在想女儿刚才的话,老头儿并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只是一个劲地抽着闷烟,望着一声不吱老伴,不时又看看房里。
母亲离开房间后,玉芳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自怨自艾地叹了一会儿气,又侧身躺在炕上,眼泪默默地往下流。她辗转反恻,寻思父母亲也不容易,自己是老大,一个弟弟还在念书,不能叫老人太操心了,唉!还是什么也别说了,认命吧!
从那以后,父亲“找个工作,找个对象”的话,总在玉芳耳边响着,她打算想另外再找份工作,可每次一出门看到县城这模样,想起上次那家房地产公司,她心里就直打颤,“啊!这一辈子就呆在这里了吗?一辈子就和那样的人打交道吗?他,我还能见到他吗?难道、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了,几次走出家门又返回。后来,她不再出门了,父母也不再强求。她平时沉默寡言,总喜欢独自一人待在房里闷着,有时拿起书翻几页,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南方,食欲也渐渐减少了。玉芳身体本来就比较瘦羸弱,加上心事茫然,又不想倾诉也无处倾诉,人显得更加瘦了。从那天早晨,父亲和她说起工作与婚姻的事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终于病倒了,而且还发现左手腋窝里有一块硬肿,隐隐着痛。父母发现她得了这样一个怪病,这心里好不着急,赶忙把她送到县医院诊治。经切片检查。医生告诉她父母,可能是癌症,这下可把两个老人吓坏了。心急火燎地当时就叫她住进医院,县人民医院条件不好,老俩口又想将她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可手头又没有足够的钱,父母不知如何是好。
随文县城不大,消息传得也快。何玉芳患了癌症,在县城关镇熟悉她的人群中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在她原工作过的印刷厂,女工们毫无遮掩,几乎成了这一时期的热门话题,厂长蒋炳文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回想起何玉芳离开印刷厂的当时,心里冷笑道:“还美吧?不听我的安排,那就听死神的安排,去死吧!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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