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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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众人都清楚额娘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六姐儿倒是十分同情文姨娘,生了三个孩子,没一个能是自己抚养,没一个能叫自己一声娘,任何一个当母亲的立场来看,都是最痛苦不过。憋了半晌,没想出来怎么说话才能不刺激到额娘,又给文姨娘解围。毕竟文姨娘抱儿子回房睡这件事,触及的是额娘最敏感的神经,——她这个当家主母唯一缺的就是儿子,见她气色不善,硬是没人敢说话。
赢玉在这种时刻向来是万言当言,不如一默,何况她们姐妹本就是文姨娘所生,也不敢多话;关柱还睡得一塌糊涂——以这娇纵大少爷没心没肺又没眼色的个性,就是醒了也未必知道该替文姨娘解围;其他两位姨娘,在额娘多年积威之下,日子过得比文姨娘还没地位,况且又是没儿子,女儿早出嫁的主儿,就是有心,又哪里敢说出来;只有桂姑兴奋地在评论她以前不曾见过的各色锦缎。——她倒是额娘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但她又哪里看得上文姨娘,肯替她说话?
一边为这复杂的家庭关系头疼,一边想,难道只能用最原始的笨方法,把绿豆汤喝光来给她解围么?看着桌上盛汤的小桶,眉毛拧成一条线。
正发愁间,那边坐的赢玉淡淡吩咐喜姐儿:“把剩下的汤给赵三他们拿去吧,大毒日头底下赶车也不容易。”然后趁人不注意,给六姐儿眨了下眼睛。
见有了共谋,不用把那一桶汤喝光,六姐儿大喜,故意等喜姐儿拎着汤桶走远了,才喝光手里这碗,然后眼巴巴瞅着文姨娘手中端得正酸的碗,伸过手去:“我还要!”
“你属牛的呀?仔细撑了你!留着给关柱喝吧。”
听到两个女儿的对话,额娘这才瞥了眼文姨娘手里的碗:“给她喝吧。等关柱醒了再叫厨房煮就是。”
也不知桂姑是真没注意还是故意装没看见,还继续念叨个不停:“……到底是宫里赏的,拿出来竟没几样能认出叫什么!”
额娘的脸色也渐渐转晴:“那是你没见识!”然后一笑:“咱们满人素来重皮裘,你又是陪我从盛京老家来的,这些汉人女红自然只知道日常见的那些。”
“是了是了,怨不得您还特地请针线嬷嬷教导姑娘们,老奴原说,祖辈传下的这些女红手艺,使了多少代,哪里就不够使了呢?还需费银子请外人。”
额娘的笑容里略带几分无奈:“若是放任她们姐妹将来嫁个小门小户,自然是教了手上这些就够了。只是老爷这一房已经是两代单传,关柱没个兄弟,只有盼老天开眼,能让她们姐妹嫁个略有身份的人家,能帮住提携一把。可如今有头脸的人家,还有哪个不是讲究那些汉人的玩意儿。”
“您看您看,这料子又软又凉,给您裁件夏日里穿的里衣再合适不过!”看着桂姑展开一匹玉色红的不知名布料,六姐儿心道,脸上都快笑出菊花了!
“我都一大把年纪,还用这做什么。倒不如捡些颜色水灵的,给五姐儿多做几件衣裳。”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亏得桂姑老脸也不甚在意:“瞧您说的,五姑娘的年纪,还在长身子呢,做好了转年又小掉岂不可惜。况且又是宫里赏的,便是留几年,当聘礼拿出手,也是气派!”
“我何尝不想留给关柱,只是眼下他两个姐姐一日大过一日了,这京城里身份高贵有钱的格格多如天上繁星,将来选秀若连几件好衣裳都没有,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咱们家老爷武勋虽积了不少,仕途上却总是不如意,况且又是出了名儿,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脾气,整日得罪人,怕也挣不下几分家业。——多着你们阿玛肯伏老在家休息了,不再出去带兵打仗才好。虽然说带兵打仗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可总是在家挂念着,度日如年哪。”说着拉过赢玉,一边端详,一边抚着她的头发:“可惜我们家这五姑娘千好万好,却是个女儿家,做不得大事业来光宗耀祖。只能等关柱长大**了我才能放心。”
赢玉见她心情好,也笑道:“额娘,先前的孝庄文皇太后不也是个女儿家,她的荣耀,谁家儿郎可以比得?”
额娘不禁失笑:“我的痴儿!那是帝母呀,寻常人哪里有那福分?”
“有何不可呢?”桂姑脸上笑出的菊花越发深了:“就凭咱们家的五姑娘,谁家夫人见了不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坯子,谁家阿哥见了不失魂儿?将来选秀进了宫,皇上那么疼太子,定会指给太子,咱们五姑娘天生的宜男相,再生几个小阿哥,还怕没有发达了的一天?”
“别传出去让人笑话了!她才几岁就宜男相?也不怕把她臊死!快做你的活计吧!仔细昏花了你的眼!”
桂姑却正经八百地说:“您又不信老奴!当初还不是老奴说的文姨娘有宜男相,劝您把文姨娘接过来,如今哪来的关柱小少爷?”
虽然见太子妃不甚得宠,就起了几分那心思,但看看自家身份地位,额娘又哪里敢说出来,只是笑着捶自己的腰:“哎呦哎呦是了是了!我信你信你!将来她们进宫,虽不至于做了使唤丫头,但能指给个体面的人家,不受人欺负,我也就知足了,哪还敢求这么高的大富大贵!须知平平淡淡才是福,你们当那金尊玉贵锦衣玉食了便是无忧无虑了呢?”
突然想起以前看的穿越小说,六姐儿不禁问了声:“额娘,您怎么知道我们进宫不会做宫女?若是能做个跟在皇上身边的宫女,什么世面都能见识见识多好啊。”
“哎呦,说你姐姐是痴儿,真真儿的痴儿还在这里呢!当个宫女,跟个粗使丫头一般,有什么好?就算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生怕走错半步路说错半个字?你当在贵人主子们身边就能呼风唤雨呢?那不成神仙了?何况咱们是正经有身份的八旗人家,咱们这三年一选秀的进去若做了宫女,剩下内务府那三个旗的包衣奴才家女儿们,还进去做什么?小主儿不成?”
屋里的女人们顿时笑做一团。赢玉笑着笑着,手中的针不慎刺到指头上,手腕一抖,从袖子里掉出了个东西,滚在地上。一旁的喜姐儿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笑道:“这是什么坠子?也是宫里娘娘赏的么?怪香的……”她话没说完,赢玉已经一把抢回那坠子,握在手里,抬头见一屋子人看自己,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六姐儿眼尖,早已经看到那东西不过拇指大小的一块,色泽如蜜,也不知是木是石,打在下头的浓密穗子,是自上而下的从白染到明黄色。
六姐儿看到了,离赢玉最近的额娘自然也看到了,身体明显一僵。然后把屋里人,除了赢玉,都遣了出去。就连还没睡醒的关柱,都让桂姑先行抱到隔壁房里。
那就是蟾坠换下的扇坠吧。
是啊,这时代,看见那明黄色的诱惑,还能心无杂念的,又有几个呢?
走出房间,往日树上叫个不休的蝉鸣已经停了,六姐儿望着西北边卷过来的浓云,骤然而起的狂风扑面而来。空气中早已没有上午的暑热。
要下雨了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额娘很快忘记了文姨娘在儿子问题上对自己的冲撞,脸上整日挂着笑容,舒心无比。令人惴惴不安的弹劾‘上命宽之’,稍微有点眼色的,都能看出马尔汉家似乎有了些什么变化。其中嗅觉最灵敏的应数四姑爷,陪四姑奶奶回门小住的丫头说见着宫里时不时来人赏点东西,当下厚着脸皮跑到马尔汉家,顶着额娘半冷不热的脸,硬是住着不走。额娘虽然往日对这位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颇多微词,但想到女儿还要依仗人家过下半辈子,到也不在意家里多双筷子。更兼塞尔弼拙于言辞,关柱又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管家再能干终究是个下人身份,家里没个善于应酬的成年男子,她也着实发愁那几位黄腰带的阿哥若是再微服而来,一家子都是女人如何招待。四姑爷见过那些客人后,对她这位丈母娘越发恭敬奉承,连带让她母女心里的气舒缓许多。
唯一不完美的,就是太子那边再无下文,只能暗自感叹,太子跟四阿哥果真是亲兄弟,都是一般的贵人多忘事。好在十三阿哥也见了赢玉还是一样腼腆脸红,到底面对感情一事,他还是个青嫩少年,那点心思如何瞒得住一心观察这方面的额娘?这个结论总算让额娘心里还有几分慰冀。
赢玉虽然拘着面子不曾说什么,但眼里总有几分失落,配上出水芙蓉般一日比一日娇美的脸蛋儿,抑郁美人的气质,迅速掠获众多少年魂魄。一想到这里,六姐儿就觉得有几分惋惜,可惜没有个照相机什么的,不然无论是赢玉还是众阿哥,偷拍几张下来,就算不能卖出去挣银子,至少还有发展亲卫队组建粉丝团之类八卦组织的可能。。。。生活无聊啊!失去了电视电脑网络,才感到当初唾弃的拖沓韩剧、泪罐台剧和被篡改全非的名著,其实能看到,总是聊胜于无。

六姐儿之所以有闲心想这些邪的歪的,也因为她最近日子过得十分悠闲。额娘在女红上的要求对她放松了许多,或许额娘终于面对现实,既然她的资质跟赢玉实在不能同日而语,索性放她一马。
见太子方面始终没有动静,也明白那位大概早忘记了惊鸿一见的赢玉,六姐儿唯一的烦恼就只剩下无解的十一阿哥问题。每每十一阿哥来看她,她总免不了化身为鸡妈妈的妈妈,从饮食健康到车马安全检查能想到的通通要问个遍,亏得十一阿哥耐心十足,总是笑眯眯的应着她,但某位凤眼少年就没那么善良了,总少不了调侃不枉费他十一哥白疼这小丫头一场之类的话。但某人忘记了,若论脸红的速度,他比赢玉MM都还快,还想跟人PK?脚指头想也知道输家是谁!
其他几位阿哥对十三阿哥这种屡败屡战的勇气,无论是明笑偷笑跟着掺一脚好一起笑的,总归都带个笑字。身为康熙的皇子,没一个是轻松混大的,每人都是从早学到晚,假期难得,出宫的机会更少。除了十一阿哥和某位凤眼阿哥,六姐儿总觉得这群家伙,与其说是来拜访马尔汉家,不如说是把马尔汉家当做路过小憩的另类茶舍。他们之间的轻松的气氛,也让六姐儿也有些意料之外。宜德二妃之间的互不顺眼,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们儿子之间的感情,十四阿哥还跟着八、九阿哥等人路过时来喝过几杯茶水,就连传说中不合群的四阿哥,貌似都跟所有的弟弟处得不错,每每看着他们兄友弟恭似乎都是发自内心,六姐儿忍不住疑惑,难道……这时候被孤立的,其实只是太子一人?
被这群偶尔来逛的阿哥们吸引住注意力的,不仅仅是六姐儿一人,马尔汉家大概除了还随军在外的男主人,一家上下都十分热中于谈论这些皇子。皇帝的儿子!还是一群!这足以成为众人的焦点。下人们爱谈论哪个皇子打赏多,仆妇们谈论哪个皇子俊俏精神,或是八卦六姑娘是老天疼憨人,将来必在十一阿哥跟前受宠,板上定钉了!而知书答理的五姑娘,到底跟哪位惊艳于她美貌的阿哥更相配?一时间就差瞒着主母设庄下注了。
这一日晌午,刚吃过午饭,兵部就来了消息说是阿玛即将回京城,喜得额娘连忙张罗,叫门房去套车,送她去许过愿的庙里还愿。
骡子套上架,六姐儿才瘪着嘴知道,这次只带了四姐去,少了一次出门机会,怏怏不乐地跟着赢玉回到她们居住的东屋。她知道额娘是怕某些人跑来喝茶,所以把赢玉、自己和四姐夫统统留下,但是上个月癸巳康熙帝就已经大捷还京了,那群皇子们哪里还象以前,能那么容易偷空跑出来?
赢玉自己回到屋里,喜姐儿便笑嘻嘻地拎了一只木盆出来,跟院子里的奶娘学舌,说起送主母走的时候,四姑爷如何在丈母娘跟前小心伺候,保证照顾好小姨子小舅子们——
听到这里,姐妹俩的奶娘也忍不住笑了:“四姑爷不是当初最爱念叨关柱烦他头疼么?如今可是想主动找罪受了?”
“可不是么!”喜姐儿抓着自己黑油油的辫梢摇来摇去,得意洋洋:“瞧他在太太和四奶奶跟前那赔小心的模样,什么端茶倒水之类,桂姑的活儿能让他抢了一半去!”
六姐也想起一件事来:“看他在咱们家住这么久,都忘记了,他家里那位南来的姑奶奶呢?怎生处置的好?”
“算四姑爷聪明,没等太太问,就先说那陶家兄妹既然来投靠,一时也不忍赶了他们出去,只盼帮着陶家少爷谋份出路,或是给陶家小姐找个好人家,还问太太相熟的人家里,有没有年龄相当的少爷能婚配。真亏他好意思开口,亲友里面还剩谁家没听说过,那陶家兄妹来历不清不楚的,拣了回家去,万一是个卷了钱财就跑的主儿,将来找谁哭去?就算真有人贪图他妹妹美貌,又有哪个媒婆不怕吃官司肯保他?”
赢玉猛然从里屋掀帘子走出来:“叫你去打个洗头水来,你倒在院子里嚼舌头!四姐夫纵有天大不是,也是主子,那里轮到你来说他!这两日家里忙里忙外的,不曾让人管教你是吧!”说着就向外叫桂姑。
直吓得喜姐儿连声告饶哀求,奶娘也知道桂姑的藤条不是吃素的,连忙拉住赢玉:“是我问她,她才说的。原是我多嘴惹姐姐生气了?”心里奇怪赢玉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家里下人之间说笑几句,她向来是不管的,况且喜姐儿是伺候她的丫鬟,平时最得她宠爱,就是做错了事,也多半拦着不让桂姑管教。今天管就管了,何苦等到喜姐儿都说了这一大车话,才出来喊桂姑?
赢玉冷笑道:“这世上有多少事,都是嚼舌头嚼出来的,平时我懒得管她,如今六妹也不小了,跟她学东家长西家短——”
正说着,渔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大嚷着:“六姑娘,关柱小少爷把你那玻璃金鱼缸摔坏了,你快去瞧瞧吧!”
赢玉惊怒:“阿玛的书房不是锁着么?!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敢让他乱动!”
渔娘委屈道:“关柱小少爷……他要拿,我哄得住么……”
但赢玉已经没有在听了,她早就跟在六姐儿身后跑了出去。
玻璃已经碎了。
书房的桌子旁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片,依稀能看出以前是个漂亮的球型。
几颗漂亮的小石头,还有两条不断张口努力呼吸的金鱼,朱顶紫罗袍。头顶的红肉瘤歪在一旁,往日的雍容全然不见了,在地面水渍上狼狈挣扎。
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句可说是描写出典型的京城生活习俗。
马尔汉一家入关多年,虽然习俗上很大程度已经与京城人无异,但还是没有到在院中放上几个陈年大缸养金鱼的地步。比起金鱼,还是马匹更得一家之主的欢心。额娘以前也曾买过小金鱼给关柱玩,一个小玩意儿,无论是被关柱捞出来玩死,还是家里人不小心给喂撑死,都无伤大雅。
但这次,无论是渔娘还是关柱,恐怕都少不得要受罚。
虽然同时代的欧洲,玻璃制造技术已经开始推广,玻璃制品也不再仅仅是皇室贵胄才消费得起,但在万里之外大清的国土上,透明的无色圆玻璃缸,还是个珍贵的稀罕物品。
而且,无论是玻璃缸还是金鱼,都是十一阿哥叫小太监从宫里送来的。
赢玉也把喜姐儿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不断循环的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一直到桂姑听了奶娘报信,带了大队人马赶来,在渔娘脸上甩了个响亮的耳光,才反应过来。
“还不快去把鱼盛起来!”桂姑大吼一句。
渔娘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哭出声来:“家里没缸……”
“碗呢!连碗也没有!”桂姑的嗓门再度尖了八度。
渔娘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桂姑和赢玉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怎么跟主母说这件事。然后看看鱼缸的主人,额娘本是怕六姐儿不玩坏了,才特地叫人把这鱼缸收在书房锁起来。
“今儿……是几月几日?”默然半晌,六姐儿才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怕是气坏了?还是吓傻了?桂姑和赢玉再度相视一眼,还是桂姑硬着头皮答了声:“……乙未月癸亥?六姑娘?”
“七月……二十五?不是八月么?”六姐儿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变得再没一点血色:“我……偏差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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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仪礼•丧服传》
(面对老祖宗的天干地支,某人再度成了白痴……恩,我以后再也不想碰这玩意儿了!顺便哀悼一下拍摄中的新红楼。原以为张大胡子就是糟蹋名著的当世第一高手,不想江山辈有人才出,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以一个设计师来讲,连原著都不看就挥笔,职业水平实在也太BH了。。。如曹公地下有灵,知叶版红楼要以能剧面、昆剧头、蕾丝边等创意面世,不知道是否悔教当年写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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