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赵雍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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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香风浮动,已经舞到了妇好出阵的情节。众女散开,两两相对,模拟着对阵厮杀。
狐婴的酒杯已经放了下去,紧紧握着餐刀。因为今天宋主父与宴,宋痒也已经承担了所有罪责,狐婴只得顺从宋国的风俗,将长枪和佩剑都放在了堂外的剑阁上。此时也只有餐刀能够自卫了。
舞女们开始变阵,饰演鬼方的少女不停地旋身,以示自己被打败。
狐婴的目光锁在了一个舞女身上,因为她的眼睛也正直直地看着狐婴。狐婴几乎已经确定了她就是刺客,只得她出手。
鼓声响起,“妇好”出阵了。
那舞女刺客宝剑脱手,狐婴腾身而起。
铛~
一声金铁交鸣,世界似乎凝固了。
狐婴低头,一柄黝黑的长剑泛着剑光和杀意,直指自己的下腹。赵希手持铜制食盘,替狐婴挡住了这必杀一剑。宝剑脱手的舞女也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剑,直直刺了过来。那长剑的主人见赵希出手如电,挡住了自己的一击,急忙回身收剑,刺向赵希。
堂上登时大乱。
宋主父看着慌乱的众臣,一语不发,转头看着自己的国君儿子,见儿子神情慌乱,出奇地没有恼火。如果宋王镇定自若,那刺客必定是他安排的。主父如此想着——看来儿子还是很忌惮他这个为父的。
主父偃知道宋王陶派人刺杀了许均,这让他愤恨了许久,甚至想废掉这个儿子。但是他又想到了自己日益苍老,如果儿子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成为有为之君?在这种矛盾的思想下,主父偃对许均的死一语不发,近乎默认,这也造成了宋国朝堂上的风向急转,让宋痒仇游等人风光了一阵。也正是因此,仇游也才会在狐婴面前直言自己等人谋刺了许均。
狐婴第一次见到赵国将军的实力,果然非泛泛之辈。那长剑刺客的动作灵动诡异,在赵希大开大阖的攻击下却处处受制,正应了那句“一力降十慧”。而且赵希此时用的还是高底铜盘,若是赵希的兵器顺手,现在早已分了胜负。
狐婴自然不能干站着看,冲向了刺客同伙。一人用的是两尺半的长剑,一人用的是八寸的餐刀,堪堪斗成了平手。
宋宫侍卫也冲了进来,长戟围了个圈,将刺客围在中央。赵希狐婴不敢恋战,得了空档便退出了战圈,只留下两个刺客对着长戟。那两个刺客见谋刺不成,对望一眼,双双引剑自刎,毫无犹豫之色,显然是久经训练的死士。
主父偃这才从席上起来,叹道:“可惜啊可惜。”也不知是在可惜刺客的美貌,还是在赞叹刺客的决绝。
宋王陶也站了起来,怒道:“传内寺监作!”
毫无不知情的内寺监作被推出斩首,宋王的脸色才悠悠好了些许。
狐婴一言不发,看着对面席上的公孙子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迸出一道仇恨的火花。
赵希也看到了子友,笑道:“不知这位青年俊杰如何称呼?”
公孙子友款款站起,道:“司城子友,见过将军。”赵希微微一笑,道:“处乱而不惊,果然是俊杰。”狐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怀疑正是子友安排的刺客,自己当然不会惊慌。
宋王陶见赵希表扬子友,笑道:“正是小犬。”赵希手中抓着肉,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主父偃也笑道:“好好一场宴会,居然被两个鼠辈搅了,赵将军与狐亚卿不如内堂歇息,等清扫干净了再继续饮宴,如何?”
狐婴赵希道:“谨随君便。”
等两人在内堂聊了两句刺客的剑术短长,外面已经传人进来说好了。再入席时,狐婴只觉得空气中多了一股浓香,不同于薰香,毫无烟火之气。他只道是宋人的特别香料,也不在意。
等到斟酒人走到席前,这香气更浓郁了。狐婴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故意掩盖血腥气的香料,而是斟酒侍女身上的香气。
那女子只是与狐婴对视,居然连酒洒了出来也不曾发觉。
狐婴也感叹居然有如此美艳的女子。不同于幽姬的清纯,韩陵的娇媚,此女的美貌之中更有一丝“别有忧愁暗恨生”的味道。
赵希轻轻拉了拉狐婴的衣袖。
狐婴的眼神顿时慌乱起来,引得那斟酒女也慌乱起来。
只见主父偃在席上大笑道:“小狐子也好此道?”狐婴脸微微一红,故作坦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主父又笑,却是公孙子友接口道:“恐怕狐亚卿要‘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了。”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狐婴忍不住刺他道:“子友兄的意思是,王上定不舍得割爱一个侍女?”公孙子友大笑,并不答话。
主父偃的脸色却变了。
宋臣中有一老者起身喝道:“狐亚卿,酒宴之中也有礼数,岂有调戏主家夫人之说。”狐婴登时惊醒,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老者道:“此乃息露夫人,主父召之为众士斟酒压惊,岂是让你来调戏的!”
狐婴又看了一眼息露,连忙站起,举爵对主父道:“王上见谅,外臣实在不知,自罚此酒。”说罢,仰头尽酒。
主父脸色微微缓和了些,道:“不知者无罪,自古英雄皆好美色,何罪之有?来,再与小狐子斟酒。”
息露夫人遵命,又给狐婴满了一爵。只是这回却再不敢与狐婴对视,两颊绯红。狐婴见息露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与韩陵相仿,却嫁给了主父七十五六的老头,不禁为她惋惜。
又饮了两杯,席上兴致尽去。主父道:“今日一来为赵将军接风洗尘,二来还有一事。”说着,看了看宋王陶。宋王陶微微有些不甘,还是接口道:“我大宋,将欲伐薛。”满堂众臣经历了许均之死,宋痒自刎,早知道了风向,谁还敢跳出来反对?只是静静听着。
宋王陶道:“今我授赵希将军客卿之位,领军伐薛。”
赵希坦然起立,道:“谢过王上。”宋王陶笑道:“客卿何必客气,今日开始,客卿也是我宋国的大臣了。”赵希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因为刺客的事,也没有人再有兴致玩乐,筵席在赵希受了客卿之位之后便散了。回馆舍的路上,赵希突然笑了。狐婴疑惑道:“赵将军为何发笑啊?”赵希道:“我笑宋主父偃,穷兵黩武,亡国在即却犹在做他那‘皇皇大宋’的梦呢。”狐婴知道宋国灭亡不希奇,当世之人能有这样眼光的,可谓不易。

宋国在主父偃手里,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国,占有其地。当时号称“五千乘之劲宋”,一副中兴称霸的气象。若是有人说宋国迟早衰败,那倒不足为奇,直言宋国将灭,这就需要远见了。
狐婴也不接话,只是问道:“将军打算如何打?”赵希略一沉思,道:“我是个粗人,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明日看看宋兵操练,若是可以便早日打过去。听说匡章调了高唐、平陆之兵,已经要勤王了。若是再晚些,齐国内乱一平,恐怕错失良机。”狐婴点头表示同意,心中却道:你人是粗,眼界却不低啊。
赵希自顾自又道:“不知薛地由谁统领迎战。”狐婴道:“莫非不是孟尝君么?”赵希轻轻一笑,显然十分不屑,道:“孟尝君也会打仗?”狐婴奇道:“孟尝君可是率三国联军攻入了函谷关啊。”赵希嗤之以鼻:“入了关后倒真是孟尝君领兵了,被魏冉打得抱头鼠窜。若不是司马错那老贼设计,匡章压阵,三国联军也进得了函谷?我姑妄言之,小狐子姑妄听之,这秦国便在今明两年之后,定然报仇!”狐婴算了算时间,估摸也差不多,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馆舍,各自休息去了。
韩陵拥着狐婴,轻声问道:“伐薛既然是赵希为将军,夫君还要出战么?”狐婴道:“既然是赵希领军,他若要我出战,我总得出战。只是现在为夫也颇为迷惑,既然派了赵希来领军,为何又不见新的王命呢?”韩陵眨巴眨巴大眼睛,道:“夫君为何不回书邯郸问问上意呢?”狐婴笑道:“多谢娘子破迷。”韩陵脸色一红,钻入狐婴怀里。
其实,狐婴并没有逃掉所有外使之臣的宿命——见疑。
若说狐婴有贰心,非但赵雍不信,便是编造这个谎言的人自己都不信。只是小人造谣的水准绝对不会低,出现在赵雍耳边的噪音的确让赵雍深为困惑。
首先,莫明其妙有公室子弟请求赦免公子成的家眷。公子成于赵雍本就是父执辈,赵雍并不忍杀他。既然是赦免家眷,倒也显得自己宽宏大量,便同意了。谁知赵雍这一首肯,朝中便风闻大王要为公子成平反。既然公子成已经不是叛逆,那狐婴擅杀公室贵戚便是有罪,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
饶是剧辛深受信任,口才过人,日日舌战于朝堂也是困顿不堪。众官员人又阳奉阴违,惹得剧辛差点又走上商君的老路。万幸的是,就当剧辛心力憔悴之时,邯郸来了一位客人。
燕国相、齐国客卿,苏秦。
苏秦还是一袭青色纱衣笼着淡雅华服,器宇轩昂地进了桐馆。因为苏秦早就名扬六国,赵雍特许苏秦佩剑觐见,可谓给了苏秦莫大的面子。
苏秦先代燕昭王向赵雍问好,又以外臣身份向赵雍行礼,落座后却直奔公子成的话题。赵雍近日也被这事闹得心中烦乱,又不舍得贬了狐婴,又不能放下心中与公子成形同父子之情。
苏秦听赵雍说公子成辅佐自己登上王位之事,笑道:“王上,外臣听闻先肃候薨时,五国陈兵赵境,可有此事?”赵雍一愣,道:“确有此事。”苏秦大笑。赵雍问道:“苏先生笑什么?”苏秦道:“外臣斗胆,笑大王初生牛犊,不畏虎也。”赵雍微微色变,道:“先生此言何谓?”
苏秦微笑道:“大王,若是今日五国陈兵五万于赵境,大王自然一笑了之。可在那时,赵国新丧,民心不稳,公室内争,政事混沌,此时有五万精锐日夜盯着邯郸,乃是要兴灭国之兵啊!此诚存亡危急之秋啊!”
赵雍一听,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当时自己并没有概念,但是依稀记得肥义楼缓等人日夜奔波,朝中也是一片恐慌,登时深以苏秦所言为然。
苏秦又道:“当此之时,谁敢登上王位成为众矢之的?”
赵雍一惊,不禁又暗自欣慰。
“所以臣实在不知大王为何以当时登基为幸。若是要谢,也该谢祖宗之灵,社稷之福啊。”苏秦端起酒爵,微微抿了抿,笑眼看着赵雍。
赵雍点了点头,又道:“只是狐婴擅杀公室贵戚,实在让寡人有些难以应对群臣啊。”苏秦笑道:“大王手下谋臣如云,莫非没有个有见识的?”赵雍有些不悦,搬出剧辛的话道:“自然有。也有臣下劝寡人,公子成既然谋逆,已非公室之人,乃是大赵之贼,人人得而杀之。”
苏秦笑道:“只是公子成到底是公室贵戚,先君之胞弟,大王的叔父,是也不是?”苏秦这句话登时说到了赵雍心坎上。不论义理上公子成多么该杀,血缘上的这层关系却总也抹不去的。这才是赵雍的心结的根源所在。
看到赵雍默认,苏秦正色道:“所以大王该重赏狐婴。”赵雍端酒,道:“请苏先生明言。”
苏秦道:“敢问大王,大王以为,狐婴可有本事生擒公子成?”赵雍耳边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说过:狐婴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入沙丘宫,能够以百骑破敌数千,定然是能活捉公子成与李兑的。说的多了,赵雍也渐渐信了,此时苏秦问起,赵雍不自觉中已经点头。
苏秦笑道:“假设狐婴活捉了罪魁,李兑自然是弃市,那公子成……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赵雍如遭当头闷棍,久久不语。苏秦又笑道:“若是杀了公子成,则天下传大王杀公室长辈,是为不仁不孝。若是不杀公子成,则天下传大王有罪不罚,姑息养奸,是为不义不智。大王到了那时又该当如何?”
赵雍一饮而尽爵中酒水,道:“寡人知之矣。”
——狐婴原来是替寡人顶罪,寡人居然蒙了心肺,反倒怨他!
赵雍心中又恨又悔,只是饮酒。
苏秦见赵雍如此神色不定,举酒尽饮,借着大袖掩面,偷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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