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国破见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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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婴和乐毅在后院召集火狐,以天队为主攻,入内刺杀齐使,地队策应,分三队把守紧要处,以便示警。二十人脚跟一并,齐声称是,肃杀之气盎然。乐毅心中羡慕,只听狐婴道:“乐子领地队,我亲自率人攻杀进去。”乐毅面色犹豫,道:“狐子文弱之躯,何以以身犯险?让毅去吧。”狐婴笑道:“你我单打独斗,你未必能胜我。”乐毅不服,道:“若是如此,待明日有闲,何不切磋一番?”狐婴笑道:“谨如君愿。”
乐毅到了中山王宫前方才顿足道:“如此高墙,如何是好?”狐婴一笑,道:“我等自幼妙法。”火狐队员当即抛出钩索,转眼多了十几条绳梯。狐婴一挥手,率先攀了上去,等众人都上了墙头,将钩索转了个向,纷纷滑了下去。
一切如行云流水一般,火狐已经全都到了墙下。乐毅好不容易上了墙头,匆匆落地,还差点扭伤了脚踝。他不知道火狐队员从头到脚的装备全是狐婴设计,请娴熟工匠督造,便那靴子就是以三层牛皮,缀了牛筋为底,走路无声且还省力,更不会扭伤脚踝。
避开了巡夜的宫中侍卫,狐婴比了个手势。两队火狐交替而尽,悄然无声。乐毅看得痴了,被狐婴一把抓住,潜行靠近了宫台。宫台火堆之下,狐婴取出地形图,辨别方位,又是一阵指手画脚,看得乐毅一头雾水。火狐队员却都是看熟的,当即以训练之时的分队,化作四组,转眼便消没在暗夜之中。
狐婴看了乐毅一眼,似乎在问:你怎不去?乐毅苦笑: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狐婴回了一笑,示意乐毅跟着自己,随手点了一人,命他跟上。那人一垂头,几个起伏已经追了上去,再看不见人了。
狐婴匀速伸出手指,等伸出第五个手指时,双目一瞪,紧紧握拳,已经飞身追了上去。乐毅看狐婴手势复杂,早知道会有突变,时刻警醒自己,见狐婴飞身而出,急忙追上。风声起,乐毅也不辨其他,只是跟着狐婴。等狐婴在廊下伏下,乐毅也已经到了,只是两息间,身后又多了一队人,连个喘大气的都没有。
“梆~梆~梆、梆~哚~呜……”
乐毅听出那是被人割断了喉管的声音,心中一紧。再看狐婴,却面无余色只是微微摇头,似乎责怪动手之人发出了声响。狐婴一挥手,众人跟上,两个翻腾已经上了正廊。
正廊尽头有一门,门内有火点一明一灭,乃是地队队员发出的信号。狐婴乐毅率人冲了进去,门口只有一滩血迹,连尸首也已经挪开了。乐毅疑心那些队员身在附近,目力所及之处却看不出那些人藏身何处,再看狐婴已经登堂入室,急忙跟了上去。
“你等何人?”一个留着三络长须的中年男子,搂着个裸身女子,惊恐地看着狐婴。狐婴道:“借人头一用。”言罢,已经有人从狐婴身后窜出,寒光闪处已经人头落地。那边的女子还没来得及尖叫,也被一剑取了头颅。
“主公!”狐丙上前道,“查出书函竹简,请主公过目。”
乐毅见狐婴居然就着灯不慌不忙读了起来,更是心惊。
狐婴翻了翻,笑道:“好没意思,齐人的手脚也伸的太长了些。”乐毅道:“回去再说吧。”狐婴让人包了齐密使的头颅,挥手道:“撤!”
如同潮起潮落,水过无痕,待众人身在宫墙之外,收了钩索,乐毅才抹去额头的汗水。正要说话,狐婴一把拉了乐毅,疾步往馆舍奔去。
回到馆舍,庞暖与剧辛还在手谈,却已经不是适才狐婴下的那局了。
“刚才那局是谁赢了?”狐婴随手将包裹扔了一边,凑了过去。庞暖知道狐婴杀了人回来,笑道:“走开些,一身血腥气。”狐婴笑道:“总比一身涮肉味好些吧。”剧辛行走江湖间,也见过不少生杀之事,见狐婴转回如此之快已经是大功告成,提了人头,心下骇然。待听得乐毅将适才情形一一叙述,就连庞暖都不禁咋舌。
“从小操练的伙伴,用得顺手些罢了。”狐婴淡然道,心中却还是颇为得意。
乐毅将调兵竹简还给狐婴道:“在下不才,今夜观狐子练兵用兵,佩服至极。此隐兵非毅所能用,还请收回。”狐婴接过竹简,笑道:“今夜之所以邀乐子同往,乃是为了投名状。”乐毅不解:“何谓投名状?”庞暖倒想到了,笑道:“古来落草为寇者,必要斩杀几个人,用人头供给盗首,以示不复他想。”
狐婴笑道:“正是。”
乐毅正容道:“狐子是担心乐毅反赵?”
“非也,非也。”狐婴笑道,“乐子忠厚正直之人怎会有反心?今日我等四人,年纪相若,志趣相投,此同舟共济之时,何不结拜为异姓兄弟?”庞暖笑道:“狐子算计的是乐子,我们两个是便宜搭头呢。”狐婴语噎,却道:“这杀人的投名状怎能算上你们两个文弱?庞子收了我千金本钱,剧子拿了我的商君详解,难道不算投名状?”
四人同声大笑,乐毅道:“那我岂不是最冤枉?白白担惊受累。”众人笑罢,当下便命下人备了香案,排了长幼年齿,斩黄鸡起誓,约为异姓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背弃,皇天后土共弃之。
誓约确凿,没有丝毫花巧,发自内心。四人既然结拜,以兄弟相论。乐毅年纪最长,其次庞暖,再次剧辛,狐婴居幼。礼成之后四人相视一笑,准备明日登堂面见中山王,若是不成,应了今日之誓也是一桩美谈。
中山王宫,明堂之上,正中央已经连夜放了一具铜鼎。烧了一夜的柴,到了早上方才将里面的水烧滚。狐婴手持节杖,还是第一次登堂,看了一眼沸鼎滚汤,笑道:“外臣狐婴,见过王上。”中山王尚自以为有了齐国为后盾,胆气也壮了几分,道:“贤臣免礼。不知贵使前来,所谓何事?”还没等狐婴开口,尚伸手阻道:“若是易地之说,可以罢矣!日后若有人敢以易地进谏,此鼎正是为他所设!”
狐婴笑道:“外臣正是要说这易地之事。”王尚暴怒道:“大胆!你当本王不敢杀你么!”狐婴笑道:“外臣就是死也要说,这易地之举,万万不可!”王尚正要发作,突然听狐婴这么说,不禁大惑,问道:“你不是说本王易地?”
狐婴行了一礼,道:“此乃赵国诡计,假托肤施三百里,其实只有不足三十里之地。如何能易?这简直是明火执仗巧取豪夺!”王尚不知狐婴何意,看了看陈安。陈安也大为不解,只等狐婴继续说下去。
狐婴又道:“再者说,这满朝文武皆可建言易地,唯独大王不可!”王尚奇道:“这是为何?”狐婴道:“易地之后,中山名存实亡,在座诸公不过换个朝堂,换个主君,大夫还是大夫,相邦还是相邦,衣食不减,车马无损。大王呢?本堂堂一国之君,却落得三十里之侯,屈膝事人,这算什么说法!”狐婴说得义愤填膺,倒好像是中山国的忠臣一般。
王尚心道:此人虽是赵臣,倒也说得公允……
“王上,届时虽然宗庙移于肤施,祖宗香火不断,但是王上怎能受此屈辱!还不如杀了我等祭旗,整军备战,与赵王决一死战!虽然国破家亡,宗庙不在,香火断绝,却总是死得其所,死得壮烈。此正所谓:宁以玉碎,不以瓦独全!届时,这一堂的不忠之臣,也有赵兵来惩处,必是夷家灭族,以陪祀王上!”
这么一说,却说得王尚不敢一战了。他本来就不是赵雍那般血性之人,做了六年的王,虽不甘心屈居人下,却更不愿意死。若是从了赵王,总算也是一侯,祖宗祭祀不断,酒肉歌舞不缺……

“若是王上指望外国,哈哈哈,”狐婴笑道,“外臣实为王上不取也!”
“哦?贵使何出此言?”王尚好言问道。
狐婴道:“诸侯列国,可还有信义存世么?楚鉴未远啊!燕国是我主父所立之国,有道是疏不间亲,王上可能指望燕国为救中山而攻赵?齐国是贪婪之国,若无好处,怎会真心助王上抗赵?”王尚道:“齐国并不贪我土地……”“哈哈哈,”狐婴大笑道,“齐国欲得宋国之地已非朝夕,为了使我赵国无暇东顾它吞宋的图谋,故而假言援军中山,使中山与我赵国血斗。大王当自强军旅,不可指望齐兵啊!”
“那你赵国便不顾宋国了么?”王尚已经不知不觉中落入了狐婴的套子,跟着狐婴走了。狐婴笑道:“宋国与我何干?中山在赵国腹地,实乃心腹大患,我主父曾言:只需赵国攻打中山时齐国人安静看着便好。莫非王上不知,我赵国已经派了郑朱出使齐国一事?”
中山王沉迷酒色,国政尚且不问,何况他国之事。他转头看向陈安,见陈安面色土灰微微点头,知道狐婴所言不虚,胆气尽去。
“某虽为赵臣,却也是堂堂男儿,见大王如此懦弱轻信,实在为大王不取!”狐婴突然变色道,“有那巧言令色欺诈诡辩之徒,欲蒙蔽大王,坏大王抗赵大事,外臣已经替大王解决了。”说着鼓掌示意。门口的护卫得了好处,见狐婴示意,乖乖捧着一个木盒,奉上王廷。
有内侍接了,交与王尚。王尚满心好奇,打开木盒,吓得差点瘫了过去。木盒中赫然是居于宫中的齐国密使,的脑袋……
“还请大王整军经武,以备一战。”狐婴拜道。
中山王良久吐不出一个字,支吾道:“众、众卿家以为若何?”
众人各有计较,谁愿意陪中山国共存亡?不!不是共存亡,是共亡……赵兵彪悍,中山与之屡战屡败,实力悬殊,还打什么?何况赵人许诺颇为实诚,就算兑现了那么十分中的一二分也不会亏了……算了,哪怕丟了官职,还可以做个富家翁,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居然没有一个死君之臣啊!”剧辛见陈安要出列,抢先言道,“赵王以三十里地欺大王,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使臣,愿为祭品祭大王军旗!”
“贵使何出此言……”王尚急道,“只是迁国事大,尚需商议……”
乐毅转头看了一眼庞暖,庞暖还是那付似笑非笑的神情。
“大王不可啊!”
陈安与剧辛同时叫道,狐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陈安道:“大王!这赵……赵国……”陈安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赵使又将他要说的全说了,说得在情在理,看那神情比自己还忠于中山王。
“住口!”王尚恨道,“寡人一己之辱,保得宗庙得续……还是值当的……”
“大王不可啊!”剧辛上前急道,“大王归赵,只有个安乐君之封,令不出三十里,整日歌舞酒色,风花雪月,再不能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大王三思啊!”
剧辛之言更是坚定了中山王的归化之心。
“既然如此,赵使请在馆驿稍事歇息,待明日商讨迁徙宗庙之事。”王尚彻底瘫倒在榻上,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解脱。若是父王当年归附赵国,想来也不会有灵寿城破之辱,更不会流亡齐国,乃至客死异乡。中山王心道。
赵使团正要退下,陈安突然披头散发跑上前,嘶声哭道:“大王万万不可啊!赵使说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独全!臣愿死难!”说着,居然纵身跃入釜鼎之中。水花四溅之声被陈安的惨叫声盖了下去。
众人眼见着一个鲜活的相邦在釜鼎沸水中扑腾惨叫,不忍卒睹。狐婴飞起一脚踢在铜鼎上,硕大的铜鼎只是摇晃了一下,洒出了更多的水。乐毅也冲了上来,与狐婴一起发力,总算踢倒了铜鼎。再看陈安,已经奄奄一息,身上一块好皮肉也没有了,口中却犹自喃喃:万万不可……
“真义臣也。”乐毅叹道。狐婴点头称是,道:“既然王上已经答应了归属大赵,则相邦陈安也是我大赵的相邦。且招医士,好生收拾好陈相邦遗骸,以上大夫之礼葬之。臣等代赵王往吊。”
堂上免不得兔死狐悲,唏嘘不已。
本来是大喜的庆功之日,居然被陈安自绝搅得众人心头沉重。
四人团坐良久无语,终于还是庞暖道:“本以为陈安只是心向齐国,却不料是个真义臣。”想起堂上陈安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之状,剧辛还隐隐作呕,道:“四弟以上大夫之礼葬之,也不算薄待了。”乐毅道:“陈安乃是大儒陈良的弟子,如此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狐婴还是第一次见识战国风骨,颇为感慨,道:“多言无益。兄弟们多少用些,等会还要去陈安府上凭吊。”众人默然,随意挑了些,没吃多少便已经饱了。换了素服,四人分成两车,往相邦府去了。
陈安有二子一女,夫人是去年才续的正室。一家四口齐跪在灵堂前,伤心欲绝。狐婴等人到了相邦府前,递了名牌,径自跟着陈安门人往里灵堂去了。昔日的相邦府今时凄凉萧索,愁云惨淡,往日的门客居然当天就走了大半。狐婴不禁感叹:树倒猢狲散。只道战国风骨,原来一国之中也就那么几人,贪生怕死势利小人总占多数。唉,也就这些人才撑着华夏脊骨啊。
儒家重视婚葬礼,狐婴许以上大夫之礼葬之,便是连陈夫人也感激涕零。无奈赵国本就不是重礼之国,狐婴更是久居原阳草场,哪里知道行止。庞暖是道家弟子,无所谓礼数。剧辛是法家门生,对繁琐礼仪更是深恶痛绝。众人齐刷刷看着乐毅,还好乐毅曾师从儒门,好歹记得些,硬着头皮走在最前头,行礼如仪。
狐婴等有样学样,好不容易等司仪喊:“未亡人答礼~”三人总算松了一大口气。
等陈氏带着儿女还了礼,狐婴方才看清陈氏容貌,宛如被雷劈了一般。乐毅见狐婴失仪,不禁暗道:四弟从不近女色,此女姿色平平,怎么就……庞暖也颇为意外,悄悄拉了拉狐婴的袖口。剧辛侧身一步,挡住了狐婴,道:“夫人万请节哀。可有杂事某等可代劳的?”陈氏颇为坚强,哽咽道:“未亡卑鄙之人,怎敢劳动贵人。”
如此说来便是真有事。
乐毅道:“我等钦佩陈相邦大义,若有不便,夫人但说无妨。”陈氏听他说得恳切,悲从中来,哭道:“我孤儿寡母欲归宋国投奔娘家,苦无川资。当堂索取,实在有愧先夫。”四人一怔,还是狐婴道:“夫人何必担心这等琐碎之事,我等定高车厚礼送夫人归宁。”陈氏以头抢地,哭道:“多谢大人,妾身代亡夫谢大人厚德。”狐婴急忙上前扶起陈氏,陈氏居然已经头破血流晕了过去了。
当下有家人老婆子出来安顿了陈氏。狐婴拉住一个问道:“相邦公一去,怎地连去宋国的川资都不足了?”那家人抹了泪,道:“我家老爷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又要养那些食客,哪还有什么余财?便是这府邸,听说等老爷过了头七也要收回国有。”
乐毅握拳道:“这中山王统共也就这一个忠臣,居然还如此刻薄寡恩。”剧辛叹了口气,不复多言。庞暖对狐婴道:“四弟,早知陈安此人高洁,便该事前好好劝他,救他一命。”狐婴点头道:“我当请表,以百户封陈氏子。”剧辛犹豫道:“主父可会为了个外臣行此重赏?”狐婴道:“百户从安乐君食邑中划出来!再者,主父以区区百户购得天下士子之心,值当得很。”
三人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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