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悦睡醒，听窗外，天仍下着雨。刚睁开眼，就见一团白云晃悠悠从眼前飘过。李悦急忙起身去捉。谁知那白云倏忽从另一窗户飘出。李悦想起昨夜的事情，恍若梦寐。忽然又想到杜良臣的话来，赤着脚跳到地上，不顾地面冰冷跑到窗边。
推窗而望，天灰蒙蒙的。群山的山头均笼罩在茫茫白雾之中。从另一窗望出去：一阵急风刮来，将白雾吹的四下里飞散，显出一座石塔来。走到屋另一面，只见长江如一条手掌阔的白缎从眼前宛延而过。李悦不由点头，赞道：“原来是这样，真难为造的人是怎么想的！”
忽听有人故意放重了脚步走来——却是李雨辰。李悦急忙打开门，果然是李雨辰，举手正要敲门。
李悦笑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李雨辰道：“哪里还早！都什么时候了！”
李悦道：“什么时候了？”
李雨辰道：“已经过了辰时了。”
李悦吃惊道：“这么晚了！外面灰蒙蒙的，我还以为刚刚天亮呢。”
李雨辰催促道：“快收拾停当。我们一会儿还要下山呢。”
李悦诧异道：“下山去哪里？”
李雨辰道：“去杜大哥家。”
李悦道：“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雨辰道：“你没瞧见这里只是个道观，杜大哥的家在山下。”
李悦道：“原来如此。昨日我还讷闷呢！怎么他的家安在这么个地方。”
李悦端坐着，道：“你们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看不到你们。”
李雨辰听问，面上露出笑容，含笑道：“我们昨晚上一晚上没睡。天亮的时候才回来，到我师兄屋里打了个盹。”
李悦道：“一晚上没睡！都做什么了？”
李雨辰把李悦的头扳正，道：“昨天送你过来之后，我们又回去喝酒。后来杜大哥先告辞走了。我师兄也走了。只剩下我们。我们见外面的月色极好，便商议着到山间走一走。一说，大家都愿意。我们每人携了一坛子酒，到山顶看月色。没想到一转就转到后山去了。后山里有个很大的湖。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致。天上一轮明月，湖里也有一轮明月。风吹着山上的松林，发出阵阵海潮一般的声响。我们一边轮流捧着酒坛喝酒，一边找寻可以下山的路下山。
到了湖边，看到岸上搁置着一条小船，船上还横着一根桨。杨成俣和程方跳上船，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说这船能用。我们将船推到水里，都跳到船上，酒也带上，我们轮流划船，往湖心的月亮划去。程方又开了一坛子酒，一个传一个，我们就在船上喝起来。
那船看着虽破，却还结实。可惜船梆上裂了一条两尺来长的缝子，往船里渗水。人只好分头移到船的两头坐。船尾的人喝完酒把酒坛子抛给船头的人。船头的人喝完又酒坛子抛给船尾的人。大家都争着抢着喝酒。
我们划了好久，一直划不到湖对岸。我把喝过的酒坛子破开，每人手里拿着一半权作船桨，大家一起动手，这样快多了。没想到划到了湖口：湖岸周围都是松林，黑沉沉的，万籁具寂。湖水却不知道通向哪里。忽然一条大白鱼泼喇喇从湖里跳出来，就在我们船边上，被程方一把捉住。我们这才发现湖里有好些个白鱼，在月亮下还闪着光。我们就脱了衣裳，跳到湖里抓鱼，抓到不少大鱼。都养在船上那渗进来的水里。”
李悦道：“我记得半夜下起大雨。”
李雨辰笑道：“那已经不是半夜了，是今天早上了。开始下小雨的时候我们正在湖上。我们往回划。程方和我用匕首把鱼刨开了，就着湖水洗了，用腰带穿在一起。这时雨下大了。正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湖边上有一个茅草亭子，就在那里上了岸。
我们就地捡了松枝把鱼烤了。那些松枝都被大雨打湿了，点不着火，——也不管那么多了！用烟勉强把鱼薰个半熟，算是能入口了。大家边吃烤鱼边继续饮酒。暖和了不少。烤鱼很好吃！可惜就是没盐份。
这番酒喝得真个是痛快！直喝到最后一滴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冒雨坐船回来，大家都醉了，握着一片酒瓮的碎瓦击打船板，齐声大唱：‘大好男儿，志在四方。三尺青锋，伴我天涯。击节畅饮，不虚此生’。一直唱到船到了岸边，方才觉得兴尽，纷纷跳上岸，扶醉而归。”
李雨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不时笑着，又赞道：“青城人的酒量我昨晚真真切切领教了——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我的两条腿都站不稳了，全靠杨兄弟扶着我。他们全没事人一般，照样走路照样说话。还回来吃了一通。我实在撑不住，找了个地方倒下就睡着了。——现在他们也许下山去了。”
听了李雨辰的话，李悦心里好生羡慕！月夜下，在湖里荡舟饮酒，真是令人无限向往！“可惜我不能加入到你们里头去！好么，你们都有师兄弟。不像我，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李雨辰道：“怎么这么说，你师父不是正一教的道士吗？正一教是道家开山鼻祖，又是道家第一大教，弟子三千人——怎么说只有你一个人。好了，我去找我师兄了。”
李悦急忙道：“你去哪里？别丢下我走了。”
李雨辰道：“就在这屋子前面。你出了门往左走，顺着石阶下来，穿过一个小门，就能看到我们了。”
李悦急忙将长发盘在头上，用簪子别住。冲出门去。那李雨辰早走得没有踪影了。
李悦急忙紧随其后，出门左走，冒着毛毛细雨顺着石阶下来，穿过一个小门，来到一个小院落。这个小院落和剪竹斋相比便荒凉多了，几处房屋只有一半可以住人，另一半房顶已经没了，只剩下半堵残墙。房顶上长着草。庭院中间一棵大银杏树。
就见李雨辰坐在彭岑对面廊上喝茶，彭岑关切道：“雨辰，你现下觉得怎么样？”
李雨辰用力摇了摇头，笑道：“头疼，还有胃里舒服。我看他们对我格外留情了，他们自己喝起来都互相不怜惜。”
彭岑颇为不快道：“这些青城弟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独对你，对所有人——对外面的人，更是合伙算计，用兵家转轮法，‘将人放倒在地’当作见面礼。杜良臣昨晚也喝冒了，话从来不曾这么多，你看他这人没读过书，平时言谈很谨慎，管这么大一个帮会，不能随便乱讲话，总要言之有物——雨辰，你进去再给你妹妹拿个茶碗来。”
李雨辰进到彭岑屋子里，拿了一个茶杯出来。彭岑提茶壶给李悦到了一碗茶，又给李雨辰续上。李雨辰喝着茶，笑道：“我们南少林的人，从师祖到掌门人、我师父都只喝绿茶，其它茶都不喝。”
彭岑含笑道：“怀隐师兄，记得不大爱说话。我刚去南少林的时候，他尚在莆田山。我在莆田山呆了约有三年，他才下山去了崂山，——再就没见过他。”
彭岑又道：“我已经把宣抚‘联结河朔、荆湖豪杰’的意思对杜良臣讲了。杜良臣很是高兴，愿意为国出力。这杜氏兄弟，都是豪杰人物。杜良臣的大哥名叫杜惟义，为人豪爽讲信义。靖康之后，天下大乱，杜惟义那时候有一伙打鱼的兄弟，纠合在一起，从十几个人慢慢到百十来个人，后来创立了现在的王船会——那时候不叫王船会，叫王船社。没想到年纪尚轻，得了急病死了。
杜惟义是个粗人，靠得是江湖上那一套。天大的事有求于他，如果他能办到，眉头都不待皱一下，而且答应了人的话就一定做到。——所以很得人心。但是杜惟义没有是非观念，对自己王船会的兄弟，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护着。他会里的那些人滋扰民间，有百姓来告，杜惟义一律不管不问，因此王船社在民间名声不很好。后来一个姓谭的接手王船社，更是乌烟瘴气，只比游寇好些。
张晋云经常在两湖走动，一定知道王船社的劣迹。杜惟义倒是非常敬仰张晋云，但是张晋云从来不理杜惟义。杜惟义要给他盘缠，张晋云也从来不受。因此当着杜良臣的面我从来不提张晋云。”李雨辰点点头。
彭岑道：“杜惟义死了以后，王船社就乱了，差点儿四分五裂，有人想出去另立山头。但是被杜良臣很快都稳住了。
这杜良臣是个人才，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不大会说话，但是现在在王船会中说一不二。杜良臣接手王船会的时候，他大哥手下的人根本不听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杜怀忠就是不喜欢他这个弟弟，要不然杜怀忠为什么不栽培老弟，要杜良臣二十岁还在村里打渔。其实杜良臣比他老哥见识高多了。与他老哥不一样，杜良臣比较亲近读书人，自己也开始学认字。
杜良臣下令改王船社为王船会，也比照着治军的法子，严令不许滋挠百姓。凡是王船会的人与外人有了争斗，不问谁是谁非，均由王船会的亲自上门赔罪。一点一点着手，王船会才有今天的声势，如今从巴蜀到建康，长江一路上都有王船会的船。”
李雨辰用力点头道：“水路上有这么个人，会省多少人力、心力。”
彭岑道：“正是这话！杜氏兄弟虽然原来是长江边上打渔的穷苦人，但是都是有胆有识的人物，都有为国出力的愿望。杜良臣和我说，绍兴初年王船会人还少的可怜，要能像现在这样，他一定组织人在长江、洪泽湖水路上阻击金兵。话里话外都露出来，只要是抗金，只要是用的上他的地方，他一定鼎力相助。”
李雨辰满意地笑了，正要开口，忽然紧闭的屋门开了，程方从屋里走了出来，穿着李雨辰的衣裳，衣衫不整，头发蓬松、眼睛浮肿。一**坐在李雨辰旁边，拿过李雨辰的茶杯就喝，喝了一口，沙哑着嗓子道：“这茶不够浓！”
彭岑道：“你那茶我喝都头晕！”
程方问：“他们呢？”
彭岑道：“下山了。”
程方睁眼道：“什么时候走的？”
彭岑微笑道：“把你抬到我床上之后。”
程方手摸着小腹，道：“酒真喝多了！有什么吃的吗？”
彭岑道：“只怕只有残羹剩汤了。”
程方咧嘴叫道：“这帮人怎么和蝗虫一样！”
彭岑道：“杜良臣刚才差人送来熬好的红枣莲子粥上来，现在还是热的。方才雨辰兄妹都吃了，——只怕你不爱吃。”
程方一听说是红枣粥，果然皱了眉头，又道：“还有没有别的吃的？”
彭岑微笑道：“那你就得下山了。”
程方道：“我的衣裳还有些潮，晾在那里没干。”忽然想起来一事，大声道：“那个姓陈的鸟人我一向看他不顺眼！昨天大家在湖里游水，上了船，他拿起雨辰哥的衣服没头没脑地乱擦，擦干了把衣服一扔，再穿上自己的。也不管别人的衣裳湿了别人怎么穿。”
彭岑扭脸去看李雨辰，李雨辰不以为意笑道：“反正后来也下雨了，衣服怎么都得湿。”李悦在旁听了，心里很生气。
彭岑道：“陈讷言是这么个人，只想着自己，不大管别人。”
程方道：“那鸟人怎么会是青城弟子的！一点儿没有长进！”说着打个大哈欠，道：“算了，不吃了。我再回去睡觉！”
彭岑道：“就你这酒量，怎么抗得住！再喝一杯热茶，一来解解酒，二来胃里好过些。”说着给程方又到了一杯热茶，程方接过，一气饮尽，回去接着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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