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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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吃了晚饭,初平一回到住处便倒在床上,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他想到七王之乱时,本派上辈除师父外还有一个师伯两个师叔,实力仍不可小觑,但衰落之势,却已是无可挽回。师父出任掌门,一心要重振本派。当时乘舆播越,皇上在楚王精兵及东宫宾客成清流等人护送下仓促入蜀,后又辗转赴楚王辖境。成清流受命在两地沟通讯息,被反王属下高手截杀,命几不保,全靠本门高手救护,才得完成使命。而本门在此难中精锐全失,师伯、师叔和大师兄都为之殒命。
成清流却凭了这一功绩青云直上。师父指望靠他提携,借了朝廷之力,本派荣耀便可重光。
——毕竟所谓武林人物,虽能高来高出,却也高不过世间权势。除非如余若虚这般不预世事恬淡延生,否则无非与官家斗法或交易时比常人本钱稍厚而已。
他当时也是满口应承,大话说了个遍。可实际上却全力阻止本派与朝廷势力沾染,生怕上头选择多了会失宠。后来召开武林大会,师父想这种事惠而不费,他总不能再推脱。岂知他表面应付,暗里使绊,致使三届大会本派一无所获,在各派面前出尽了丑。
上届大会后,初平的师父有些忍无可忍,便与初平及五师兄留下,要把话跟成清流挑明了说,叫他践言出手襄助青城派。等了两天,成清流一直推脱以事多,师父便打发初平先回,免得门中无人管束生出是非。谁知初平走后,他们一直不见回来,只在月余之后收到五师兄一封信,道他们有事耽搁,门中暂由初平执事,督促两个小师弟练功。初平初时也没在意。但是一天天过去,始终不见他们回来,才觉不妙。初平细想了之后,决定不露声色,对外只称师父闭关,自己闭门苦炼,务必要在此次大会上争胜。否则,恐怕青城派只能是树倒猢狲散了。
师父和五师兄到底怎么了?初平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头痛心寒。成清流再怎么着,总也不至于对他们下手吧。况且以师父和五师兄的武功机智,哪有那么容易让人害了?但是他们究竟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致使在外耽搁至三年之久呢?难道真有什么奇遇,在某个不知名的奇异之处修学玄妙武功不成?
初平每次一想到这里,就不由的好笑。可若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说不定有一天师父师兄突然出现,将初平等三人**这无可奈何的世界,引导到一个全新的奇妙世界也未可知。
初平心底深处,始终埋藏着这么一种幻想。
第二天,对阵名单公布,雷大宁仍是第一天上午第一场,初平则在第三日下午第一场。
第一场雷大宁通过一番激战,有惊无险的战胜对手。其后几场初平没认真看,而是在反复思考一个疑问。
昨晚通过对往事的追索,初平心中忽然又生疑问:连本门对之有如此大恩的成清流,为一己私利都可如此厚黑,这张无意的承诺,又有几份可靠?
他帮自己,显然是想以自己为筹码与人较劲,争权夺利。那如得到对手的让步许诺,难道不会一改初衷?而成清流显然是不愿自己入选的——这与他一贯的利益不合。自己能够把信任寄托在张无意的为人上吗?这其中,关键是,他最后对自己那个提示,是何用意?他真是与余师伯交情极厚,因而肯大力相帮,还是……他听说余师伯给自己留下了些好的玩意,起了好奇心,想借去看看?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该怎么办?
想着,这事渐渐有了个轮廓。但对于到底是该以恶意揣度还是以善意理解,他一直莫衷一是,越想越乱,弄到后来自己胸闷头晕,如同患病,直想呕吐。
午饭初平勉强吃了一点,又强打精神前去观战,想引开一点注意,免得心中过于烦乱。
他无精打采的看了一场乏善可陈的比赛。但等成清流嘴里吐出“海梁派倪刚锋获胜”几个字时,初平陡然一个激灵,脑子忽然清醒。对了,放着倪青锋这个老油条在这儿,何必自己去动这种世故心思呢?他一下子如释重负,心里顿时宁定很多。
晚上初平拿了那册《乘一总万》,前去拜访倪青锋。
倪青锋在客厅接待了他,表面仍还客气,态度却矜持了许多。
初平客套几句,便道:“后天小侄就要出场。小侄武功差劲,心中原本无底,亏得前些日自余师伯处得到一份手稿。这几日想临时抱抱佛脚,从上面学些东西应急,无奈武学修为太浅,读懂的十中无一。因此小侄特意抄录一份,前来向倪师叔求教。希望倪师叔通读后,能对小侄点拨一二。顺便再请教倪师叔几件事。”
说着将手稿递过。倪青锋不动声色,接过稿子后道:“待我试阅一番,看看能读懂多少。”
说着拿起稿子去了书房。初平知道他是要检验一番,看看这份贽见成色几何,于是耐住性子在客房坐等。
到底这份礼物能让倪青锋有几成满意,初平其实一点都没底。等了好一会儿,书房中还不见动静,初平有些坐不安稳了。这套心诀对自己这样的后辈来讲不啻指路明灯,可对倪青锋这样的识途老马恐怕意义不大吧。他的修为见识不如余师伯那是无庸置疑,可毕竟已积几十年的功力。纵使路道不正,也已自成一格,回头从新炼起只怕没这心力。那么这份礼究竟价值几何?
倪青锋这一离去就再无声息。初平直等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他出来,心中已在怀疑是否他已变相的下了逐客令。
这种想法一生,直令初平觉得坐立不安,既难受又窘迫。
这时倪青锋款步而出。初平惴惴的抬眼看了看他,却见他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心中才定。
倪青锋亲切地道:“以咱们的关系,这个忙我是定然要帮的。只是余师兄的这个心诀十分艰深,且待我细读之后,再予解答。”
初平忙道:“这个自然。小侄谢过倪师叔!”
倪青锋呵呵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初师侄你这就见外了。此次你还有何事咨询,但说无妨。对这人情世故武林纠葛你倪师叔倒是知道不少。”
初平问道:“小侄想问这西极派的参赛者姓张的,他跟张无意张大老是否有些什么关系?”
倪青锋有些意外,随即又哈哈笑道:“师侄真是不简单那。连这你都查出端倪来了?不错,这西极派的张同和正是张无意的远房侄孙。”
初平闻言眼中一亮,但随即又生忧色。如果这样有来头的人物一多,等于真正可供竞争的名额已极为有限。他将自己这种忧虑说了,又请教此次这种后台极硬的人物共有多少。
倪青锋道:“据我所知,大老们的亲眷倒是仅此一人。但那些手眼通天者恐怕大多已下了重注。最后结果如何,还很难说。不过如果有人出手的魄力大,即使将张同和挤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初平奇道:“敢问其详?”
倪青锋道:“这种远房的亲戚,算个什么?毕竟还是自身利益占第一位啊。只要出价足够,有啥不能卖的?况且以张无意今日的地位,还不到一锤定音的地步。”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说句大话,我门下两个弟子,只怕就比张同和更有希望。师侄你可要找对路子,不要走那冤枉路啊。”

次日一早初平第一个进膳堂,要了东西却吃得慢条斯理。他一边吃一边留心张同和的身影。但直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见张同和姗姗来迟。初平等他坐下,就走过去,将《抱元守一》递给他,托他转交张无意。张同和惊奇的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答应替他转交。
这一天初平始终在等张同和回馈消息,但张同和就象失踪了。从膳堂一别后再没见着。初平整天心神不定,做事心不在焉。看了一天比赛,居然都不知道谁胜谁负。
中午膳堂没见到他,晚上还是没有。初平简直肯定他已吞没了那册书,他却象从地下冒出似的,突然出现在徘徊于他住所附近的初平面前。
张同和见了初平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似乎有些好笑。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叔祖今日很忙,我好容易才得暇一见。他已在房中等候,初师叔这边请。”
初平直等见到了房中的张无意,一颗心才算真正安定,顿时感到一种松懈后的倦意。但他马上强打精神,问候了张无意。
张无意开门见山地道:“那册书是出自余若虚余师兄的大手笔吧?原稿在何处?”
初平赶紧取出一直带着的那册《灵龟服气》,恭敬的双手递过。张无意接过随手翻了两页,便递给一旁的张同和,并示意他退下,嘴里道:“这就不错了。”
此时张同和已退出,并关上了门。张无意道:“你今天此举,倒颇出我意外。你既有对座师的这份孝心,那为师的也不能不给你个确信——纵使牺牲我自家子侄,我此番也定要保你过关!”
此言痛快直截,直可掷地作金石声。初平猝听在耳,也不禁有几分感动。但他很快控制住。表面上感激涕零一番后,他话题一转,忽将昨日倪青锋那几句话转述了,然后做出一付惶恐的神情,观察张无意的反应。
张无意毫不动容的听完,却道:“旁人之事你无须理会。你此时回去,早些歇息,明日要在第一场开场前到场。记住了?”
初平应是。张无意挥手道:“下去吧。”
初平退出,忽然又有疑惑。张无意这是什么用意,该不会是实情被人揭穿,就糊弄他一番吧?
尽管心中不太塌实,初平还是依言办了。
次日初平到场,忽听前面几人议论。上前一看,原来告示棚里有人正在更新对阵图。他一看新的对阵名单,差点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已被排到今日第一场,对手赫然就是——海梁派三徒许明伦!
他忽然心中一阵狂喜——自己那番挑拨果然见效。这张无意能量不小!
不一会儿大老们到齐。成清流宣布,因有参赛门派对对阵形势提出质疑,认为其中有很不合理之处,所以大老们商议决定,对之做些调整。
初平站在台上,面对着还莫明其妙的许明伦,心下得意。他用眼角余光一瞥,看见台下的倪青锋脸色难看,显然已猜到了些什么。初平此时已懒得理会他,也不客套一声,忽然拔剑,一剑就向许明伦砍下。
许明伦没料到他会如此,仓促间只得狼狈地向旁一跳避开,此时他连兵器都还没亮出来。初平得势不让人,剑光霍霍,直卷向他身上。
许明伦勉力避让,三招后身上已被划出了两道剑痕,还好只是伤及肌肤。他被迫得和身倒地,在地上连续两个打滚,才得以抽出腰间那对判官笔来。但他武功原本就较平庸,此时又失先机,有了兵器还是只有挨打的份。初平却是有恃无恐,在偷袭得势后更将内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才一百余招,许明伦两枝判官笔已舞得犹如贪贿事迹被当堂揭穿的渎职墨吏口中言辞,色厉内荏,语无伦次。初平一招“天网恢恢”,抖起两个剑圈一绞,许明伦的左手笔被绞飞,右手笔被引偏,初平随即飞起一脚,当胸正着,许明伦被踢得直飞了出去。
场上彩声大作,初平心下愉快,四面团团做了个揖,然后等候判决。
判决当然不会有什么意外。初平朝裁判席上深施一礼,施施然下台而去。
初平穿出人群,想要冷置一下心中迷乱的情绪。
走了一会儿,那种恶作剧得逞的狂喜迷思渐渐褪去,心中忽觉空落落的,十分无趣。山谷幽寂,晨露未晞,朝阳不时在浓厚的云隙间探一探头,又隐去。山林间的鸟鸣声,断而不续,才一发出,就似乎被这空空的山谷所吞噬,引不起一丝回响。
初平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很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跟倪青锋过不去呢?是为了借此激起张无意的怒气,让自己从中得利?有这意思,但又不仅于此。看不惯倪为人行事的作风?那自己此举又算什么?
初平努力回想当时情景,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却总理不清头绪。他知道自己对这些天的所为,其实很为厌恶。或许,正是为不得不向倪学这套鄙陋手段,心态被扭曲,积累了许多毒素,才会如此整治他吧。
想着这些天,自己竭力实践这套龌龊伎俩时,随时准备被人斥个狗血淋头,颜面扫地的那种卑屈心态,他忽然一阵恶心,伏在地上吐了起来。
这一吐竟十分剧烈,而且浑身如被针刺。初平猛然醒悟,这是“毒龙丸”的丹毒又发了。他看前面不远处有棵大树,枝干粗壮,叶子又密,足可藏身其上练功。他赶紧爬起身来,一跃而上,将身在两个枝杈上坐稳,背靠树干,急服两颗丹丸运起功来。
这一番来势凶猛,树上又无法端正坐姿,初平只觉身心烦闷欲绝,难受之极。身上如火灼,如针刺,如重物碍胸,如猫爪挠心,脑中昏乱,直如天旋地转,几次差点从树上摔下。咬紧牙关苦撑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得以渐入佳境。继续调息半个时辰,终于天朗气清,云散雾开。
初平从树上跳下,直道好险。当年师父炼制丹丸,考虑了本门财力不足,配不起药效淳正,后患较小的“十龙丹”,只能配制配方较廉而药效极烈的“毒龙丸”。他谆谆嘱咐此药有使人躁狂的倾向,服食之人一定要正心诚意,不可乱动机心,并且尽量少服,多用纯功,努力以自身修得的纯正真气化解丹毒,勿使累积。否则一旦发作,后果不测。可是服食丹药原本就是为的贪功躁进,门下弟子又有谁能克制得了。这三年师父师兄都不在,没人指点自己武功,更是只得以服丹增功为唯一手段。
看来自己真得提前中止服丹,以余师伯的丹药化解这劣质丹丸的毒性。初平想反正入选已有保障,况且自己岂差几天服丹所增功力?近来丹药效用明显已大不如前呢。
经这么一折腾,他对山谷那端的喧嚣已生厌烦,于是懒得回头去吃中饭,而是往密林深处而去。
这次他走的是与前次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可七弯八拐之后,竟然又到了前次那个山谷边。初平见此不由产生了“莫非此处真有些什么奇异不成”的想法,真想下去探探。可一想上次差点被蛇所噬,思忖再三,还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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