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长舒了口气，出门去走走。这次他沿着那条小溪逆流而上。小溪是山涧汇集成的，主流从大老们所住山腰一侧挂下，形成一道本分平和的瀑布，声调和谐幽雅。初平在瀑布底下光滑的平板石上站了会儿，出了回神。然后低头看了看那一平如镜的流水，忽然有一种体会一下溪水清泠滋味的冲动。
他脱了鞋袜，踩到溪底光滑的火山石上，才体会到底下水流的劲急，水也森寒沁骨。脚下的火山石过于平滑了些，也不知是水流常年冲刷出来的，还是加了人工之力。
那一边隐隐有兵刃相击声和呵斥声、叫好声传来，而近旁就是深幽的密林，神秘而不可知。耳中感受到的声音，微细又宏大，既似万物滋长，又似吞噬一切。这野性的世界、这嗜血的密林，万类生灵到底是想于其中竞逐自由，还是因被困而不能自出，甚至不愿自出呢？
初平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水中之人虽衣着素朴，头发也稍长稍乱了些，却难掩那勃发英气。眉目间的意气，似觉得事无不可为者。然而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意气消沉萎靡颓废者当年不也如此豪气冲天吗？
他痴痴的审视着水中的自己，但觉五官秀气了些，损了不少威势，可自小在山野中濡染而成的那种野性，又令他生气盎然，极具进取之态。自己就是一个矛盾体，既奋发，又怅惘，既振作，又落寞，思想和情感老在犹疑，所以无端多了许多烦恼。
正出神间，耳边忽然听到一种类似叹气的声音。他遽然惊醒，跳上溪边平板石，快速扫视四周。可水声鸣溅，树影摇摇，风停草长，寒鸟凄切，此外并无一点异动。他有些想笑，可一回味，那声音似乎很有几分熟悉，就如是某个自己所知的人发出的。这不禁又令他心下凛然。难道真是某个潜在对手在侦伺自己一举一动？
这时演武场传来一阵轰乱的声音，初平知道是今天的比试结束了，赶紧穿上鞋袜，朝膳堂方向而去。
一路上他特意跟每个相识的人都打了招呼，进膳堂后又抢了当门的显眼一桌，快速用完晚膳，又跟熟人招呼了才离去。
回到住处，初平闩了门，然后往铜制油灯里添了油，早早点亮灯，把灯拿到二楼书桌上。自己觑个空当，悄悄从气窗溜出，取最短的线路往密道而去。
今天的事给他提了个醒，初试将毕，此后可得事事上心。他料定纵有人因怀疑他的行止而时常暗随，也不会料到他有如此大胆而迅速的动作。而且今天那人刚露了行藏，应该会暂时收敛一下。
一到密道彼端出口，初平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不再冒险探头出去，只将耳朵贴近洞口的山藤，运起内力，凝神倾听。
……
“还有两日初试便告结束，下面的事务要着手安排了。”
“再试的事还可稍推，但余下场次需刷掉的获胜者是谁，这会儿必须定个基调。”
“不错，我今日召集众位商议，正是要讨论这一问题。”
“不刷擂主，这已经是定了的。那么只能从余下八个挑战者中刷人了。”
“首先还得保证其中定有人能获胜。若他们全输，岂不难办？”
“呵呵，杨师弟是新人，才会担这无谓之忧。谁胜谁负，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这我当然有底，这些天咱们就已弄了几个。不过若以他们的真功夫根本不足以赢擂主，咱们先让他胜，再刷掉，这跟他对阵的擂主能满意吗？这些个擂主可都是化了血本的。咱们也拿用了人家不少了，这说不太过去吧？”
这姓杨的似乎也是刚被增补，行事多少有些顾忌。但其余大老都不把这当一回事，话音未落，便有多人哈哈笑了起来。
“杨师弟火线上阵，对这内情有所不知。咱们这也是为他们好，免得给一个虚假希望，使之继续往污水潭中砸钱，最后弄个人财两失。”
“是啊，是啊。何况有些根本不是那个料，以他们的尊容，根本不入宫中那个主子的慧眼，让他们多过几场，白高兴一番又是何苦？”
初平闻言惊讶，难道这做侍卫容貌还得讲究吗？但马上想到若是贴身侍卫，相貌过陋确也不妥。不知怎的，心中忽感欣喜。
“陈、艾两位说的不错。我看了对阵名单，觉得天南剑派第十五代弟子罗英杰资质不错，值得关照。而且对手伏虎派大弟子刘金刚武功长相都较平庸，我看可以内定他出局。但杨师弟所言亦有可取。不到必要不要弄得太露痕迹。罗英杰是后日上午第二场比试。之前若有挑战者获胜，则刷掉该人。否则，就是他了。诸位有无异议？”
初平听得众人纷纷应和。过了一回儿，一个声音道：“我以为不妥。罗英杰此人我见过，仪表不俗，风度极佳，听说先辈还是帝室之胄，言谈举止定能合宫中那人心意。我看该力挺他入围，如何反可让他出局？”
初平听得这人正是新增补的九正之首张无意，心中不由一热。谁说这些人都已经世故成精，能秉公直言的还是大有人在啊。他不禁惭愧将此人用心估计得太低俗。
众人闻言都沉默了半晌。然后成清流干咳了几声道：“我等正因共鉴他前程远大，才如此决定。上天有好生之德，好材料可惜啊。将这机会让给那些等而下之者，不也正合‘好生恶杀，存优汰劣’的天之道嘛？”
初平听了这番话，心中大骂无耻。这成清流真是已经无耻到以下流为崇高，颠倒黑白的化境了。怪不得对牺牲两代精英换回他一条贱命的青城派也厚黑得起来。
张无意马上反对道：“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该让他入选。以他的条件，或者能在两宫间起个斡旋余地，减少许多杀孽也未可知啊。况且之前我已经让了几回，这次不能再让。”
成清流道：“你有让步这固然不假，但初试第一场我的让步可也不小。”
初平闻言一震，差点失态。倪判断精准，他能入选果然是成清流对张无意做的让步。
张无意听了此言气势有些松动，但仍不肯轻言放弃。那些持异议的大老们似对这九正之首也颇有几分忌惮，一时达不成最终意见。
最后成清流以首席大老的身份定了调：“我看这样吧。将他的场次调到最后。若之前有人胜出，就保他入选，否则，必定刷他！”
这也不失为一个听天由命的好办法。张无意也无更好的方案，于是就这么定了。
初平在匆忙赶回去的路上很为罗英杰庆幸。这么一来，他的希望大增。
第二日一早就贴出告示，将罗英杰与刘金刚的赛事改为最后一场，理由是看重这两人，要以之为初试终场的压轴戏。
初平在人群中，听得人们议论纷纷，有的疑惑，有的羡慕，有的不满，不由暗暗好笑，很有一种睥睨众生的优越感。
这两天初平一直盯着看比赛，以验证自己窥听所得。
第一天，挑战者全部出局。从场面上看，没有太多偏袒的痕迹。初平暗里嘀咕，但也没认为有什么不妥。
第二天上午第一场，两人争斗激烈，力拼五百余合不分胜负。于是连续加赛三场，仍是难分轩轾，大老们依规则判定擂主胜，众人也无异议。
第二场擂主苦战近千合，胜出。此时已近未时。初平匆忙随人流去膳堂用了饭，马上赶回看下面两场比赛。
下午第一场在未时二刻开始。挑战者乃蜀中唐家堡堡主唐明远侄子唐大功，擂主是蓬莱派首座大弟子杜德威。交手才三十余合，唐大功忽使险招，卖个破绽让杜德威一掌击在腋下，跌出数尺，却趁机发出枚蛇锥重创杜德威。眼看就算此局算和，但加赛的话杜定输无疑，初平一颗心立时悬起，心跳骤快，兴奋莫名。
巡场大老中三人过来检视了杜德威伤势，并启出暗器送交到裁判席上。大老们议论一阵，很快宣布，唐大功战平作负，且暗器违制，出局。
评判一下，唐大功脸色灰败。他几次作势欲上前理论，最后摇摇头，还是作罢，从地上撑起来，抚着伤处悻悻下台。
初平也觉很出意外。他特意细看了一下裁判席上，却见张无意脸上全无表情，也不知是涵养好呢还是又得成清流在别处的让步许诺，因而气定神闲。
这时用膳的许多人刚回笼，看到先前一幕的并不多，除初平外大体上是一些不愿与长辈同时进餐以免拘束的小辈，因而也没引发多少议论。初平细细一想，不由倒抽口冷气，感情上午的加赛，及将罗英杰的比试放到最后，细微处都有文章啊——照往年惯例，每轮比赛最后一天，膳堂供给都是特别加料，足以令人在其中多消磨半个时辰！
此时他才算真正领教了成大老的一手遮天，言出必践。这罗英杰，只因条件出众，因而惹眼，进贡又不勤不厚，自然活该倒霉。
但初平还是沉住气，将罗英杰与刘金刚的赛事看完。
罗英杰果然风采出众，出场一个亮相，就让台下多人既赞又妒。刘金刚却是一条昂藏八尺的汉子，姿态甚是雄伟。
罗英杰一出手，便连自视相当高的初平，也不禁赞佩。这罗英杰不光外表漂亮，一手“鹤舞九天”剑法亦是潇洒出群，极尽独行高天之态。刘金刚一路“惊涛拍岸”奇门锤法也算是很不错了，但意境上差了许多，总觉缚手缚脚。一百招后，已处处受制，再过一百招，已全无反击之力。罗英杰却是气度从容，只慢慢收缩剑势。五百招后，刘金刚满身大汗，既攻不进，也退不出，撒手丢掉兵器认输。
这一场赢得兵不血刃，叫好的却是不多。盖年轻人见打得平淡，觉得无味，认识不到妙处。长辈却是心惊，只盘算如何让门下子侄在再试中避开他。
罗英杰淡然一笑，收剑入鞘，又拣起地下的奇门兵器“五行锤”恭敬的双手递回给刘金刚，道：“刘师兄高风亮节，慨然相让，小弟幸何如之！”
刘金刚羞愧的伸手接过，虽未作答，神色间却也很见领情。
此次结果最无异议。大老们很快宣布，本场比赛天南剑派罗英杰胜出。
但罗英杰的笑容方绽，台下众人忧色才生，成清流又已朗声宣布，因第一场多决出一人，必得在其后多淘汰一人。罗英杰赢刘金刚一场水准不高，大老们一致裁决，将罗英杰屏除于三十六新锐之外。
罗英杰脸上就如被人用针刺了一下，表情顿然扭曲。他忽然冲上前去，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第一场初平那小子战平也可入围？为什么那么多平庸之辈靠人关照可以入选，而我却不行？”
成清流冷冷的道：“理由我等已经说明，恕不再答。请自爱自尊，不要在此做无理的纠缠，效那闾巷鄙夫所为。”
罗英杰仰天大笑道：“好，好！你们都是堂堂君子，武林大老。贪赃纳贿，无所不为。满口公意，满心私利。做的都是化私为公的堂皇之事。我是闾巷小人，乡野鄙夫，今日倒要为一己私利，向你们讨个公道，不纠缠到私欲餍足，是不肯罢休了。”
话音刚落，成清流身后的林秀摧遽然长身而出，道：“好，你既要公道，要餍足，我这就给你。”
说着一伸手就向罗英杰抓来。罗英杰侧身一让，就要伸手拔剑。岂料林秀摧臂骨“咯咯”几响，忽然暴长，随势一转，仍按到他右肩之上。罗英杰大惊，左掌一起，急划向他的脉门。林秀摧左手一缩又一伸，避开这一划，手掌仍是制住对手右肩，右手一掌，击在他胸口右侧。
喀的一声，显是肋骨断了几根，罗英杰张口喷出一团血雾。林秀摧出手如风，左掌使力捏断他臂骨，右手一拍击断他左臂，脚下一踢又封住他双腿**道。罗英杰竟然毫无还手余地。
初平一颗心惊得蓬蓬乱跳，仿佛台上的罗英杰就是他自己。真是侥幸啊。他猛然省起当初成清流那一退，真是及时。难道成清流对青城派真是暗中有所关照？
林秀摧左掌一推，罗英杰便直飞了出去。台边一人轻轻接过。林秀摧有些不耐烦的吩咐道：“带下去给他治好伤，送些银两，赶出谷去。”
初平一直在暗中留心张无意的表情，但见他一直不动声色，直至最后，才见他眉角动了动，又很快平复。
台下目睹这一变故，无不心下凛凛。罗英杰也是只带一个师弟前来。他陡见大变，不知如何是好，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直到听了林秀摧那句话，才显得安心了些。
这时成清流开口道：“小辈无知，做事不计后果。小惩大戒，也是为了他好。这武林大会可是奉楚王之命，承东宫旨意开的，干系重大，容不得疏失。若一再有人不服裁决，出头生事，那如何顺利运转？最终也会损害各位入选者的利益。众位以为是与不是？”
台下众人稍作议论，便纷纷称是。有些长辈更是如释重负般，神情松快。
成清流趁势宣布了几件于大家有利的好事，众人喜气盈动，这一段小小的不快很快便被遗忘。
初平悄悄从人群中出来，信步所之，不觉又来到了密林的边缘。他只觉胸中很压抑，忍不住飞身跃上一株大树，在树顶纵跃狂奔。及至进到森林深处，更是发出阵阵怒哮，惊得四下群兽乱窜。
直奔了有大半个时辰，初平才觉郁积尽去，心态复和，于是转了回来。
他从一株树上跳下，缓步回谷。刚转过一个弯，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忽见一人迎面而来。初平心生警惕，却也懒得理会，就想擦肩而过。不料那人在他身前停下，问道：“这位就是青城派的初师兄吧？请至小弟下处一叙。”
初平吃了一惊，问道：“不知师兄有何见教？”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是有关初师兄前途的大事。前来一看便知。”
转身便走。初平心中惊疑，不知此事凶吉如何，但略一犹豫，还是跟了上去。
初平一路走一路揣测，始终难明对方用意。他只大略知道此人乃西极门下弟子，似乎姓张，其余不详，也没看过他的比赛。大约是在他抄书那几天比的吧。他应该已过了初关，否则找他也无意义。难道他对秘道已有所知，想要挟自己与之共享吗？他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
若如此，则此人很不简单。但他自信对方定未得知确实，只是靠一些外相做出推测而已，到时自己给他来个抵死不认，看他能耐我何？
这时正是前去用膳的高峰期，路上各派人物来去纷乱，没有谁注意他们俩。初平见此心中更增戒备。
那人开门引他进去。初平忐忑不安的进门，又被带到二楼正中的一个隐蔽客厅。
客厅里先已坐着一人，见初平进来，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在一侧坐下。初平与他目光一触，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人竟是位居九正之首的张无意！
原来先前猜测都错了。但初平心中的不安丝毫未减。难道他已发现自己的秘密？初平不禁脸上微有变色。
这时那西极派的张姓弟子已悄然退出，掩好了门。张无意见初平站着不动，道：“坐。在这儿无须拘束。”
语气甚是平和。
初平心下才安，小小心心的坐了半个**。张无意又道：“老夫张无意，忝居九正之首。”
初平虽然已知，还是赶紧答道：“今日得识尊颜，晚辈真是三生有幸。但不知张大老（这时他心里忽然一动，这张无意也姓张，莫非此来……）对晚辈有何指教？”
张无意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今日之事，你也看到，想必有不少感慨。实话跟你说，这背后是大有文章的。罗英杰出局，是内部平衡的结果，身为三老之首的成清流选定了他做牺牲品。我虽已力争得一些转机，无奈难敌他们的下作手段。哎，可惜一个俊才啊！”
初平闻言大出意外，对张无意的好感勃然而生。但他仍克制着不被别人言辞打动，以至失去应有防卫。他脸上却是做出一脸惊讶之色，失声道：“这，这，晚生真是闻所未闻啊。这其中竟然有如此黑幕吗？”
张无意点头，愤然道：“黑，黑透了底，怎一个黑字了得！简直全无人性。”
初平一脸茫然无措之色，道：“那，那该怎么是好？还请张大老主持公道，给晚辈指出一条明路！”
张无意颔首道：“这个自然，你无须担忧。我既然已出面保了你，你就是我的门生，我一定力挺到底。须知我张无意也不是好惹的。”
初平闻言感动，半真半假的从座上起来，向张无意叩头，要行拜见座师之礼。张无意也未客气，欣然接受。
行礼已毕，初平立起，在一旁垂手侍立。
张无意道：“我既已受了你的礼，你就是我的记名弟子。往后我自是一力照应。只是为师初入大老之列，根基未固，有些事有心无力，纵然竭尽全力，也不敢称定能保你过关。这点你需理解。”
初平唯唯称是。
张无意道：“明日就要进行第二轮比赛，今晚我还得去成清流处开会商议，不能多耽。”
初平便即告退。退到门口，张无意又说了句：“真武派的余师兄，与我亦是多年旧识。惜其前日来去匆匆，或者竟然未知我在此处，未得一晤，良为可叹。若你遇见或去函致意时，代我问好。”
初平答应了，便退出门去，又下楼别过那张姓弟子。出得门来，初平心中喜悦。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果不其然。自己真是幸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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