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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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婚期,我已向翰林院告假,几位少年同窗热心帮衬行聘之礼,心中感激,但几多羡慕、取笑言辞,让我更添不安。我不敢将烦恼现于神色,避人坐于书桌前,午后后院寂寂,微微花香浮动,足音响处,秦逸飞踏进房内,笑道:明堂好自在,还有心思读书。我放下书卷,见他短装打扮,青布覆额,便道:秦兄从哪里来?他道:和几个同窗好友郊外踏青,回程经过特来探望,可需在下出力,才学不如明堂,力气尽有,只管使唤。我笑道:哪里敢劳动探花郎,万事有人操心,我倒是无事人。秦逸飞坐下道:听说也请了孟家父子,孟翰林此等言行,惹人厌烦,何须请他。我不由低头笑出声,道:秦兄千万不可如此想,孟侍讲为人忠厚,素有清名,必是认错人了,若是因小弟令二位生隙,明堂心中不安。秦逸飞道:若真是这样最好,不然我也不惧他尚书公子。送他出门,我站于店外,看街上人来人往,各人匆忙行路做事,不由凝眉心沉,离家已有半年,我一直向前而行,无暇回顾,会不会碌碌一生,耽于俗事而无所作为?还能不能回转门庭?……父兄势必见面,亲人相见却不能相认,我该如何自处……最可虑可忧又可期盼的是梁小姐,她真是映雪姐姐吗?苍天明鉴,如若映姐复生,我孟丽君愿减寿报答神明眷顾……
喜日择定在四月初六,一早绸缎行内外忙碌,荣发穿了簇簇新新的红衣,端了碗热热的莲子汤逼着我喝下去,一边唠叨:一整天够公子忙的,饮酒闹洞房都是大阵仗,公子这体格儿。我问他:想过没有,若是梁小姐闹起来,我们如何跑的掉。荣发眯着眼睛点头:我收拾好了,公子一溜出来,我们找孟老爷去。我摇头道:我怎可连累爹爹,喜房内外有人,我若溜不出来呢?荣发怪声道:不会吧!公子一向机灵,比如说尿遁什么的。他倒有兴奋之意,我却哭笑不得。
午时一过,我准备换装去往梁相府,事到临头,心中也渐渐安定了。俞伯匆匆来告宫监传旨让我速往南书房见驾,我安慰大家:没什么大事,多半是皇上想到哪段诗词文章,传我去问问,片刻即回。
随宫监进入天芙宫南园,站在圆洞门外听传,身后是高大雄伟的太和、大和和保和三大殿,眼前却是重重叠叠的迎春花嫩黄一片,一如昆明的春色醉人。听得权公公通传后,我整整衣冠,跨进南书房,只见这传说中的军机重地却布置的清新淡雅,四周的青木雕花窗已经打开,阳光从西窗进来,不大的书房笼上一层光晕。我目光扫过整齐的书架,书桌上翻开的卷宗、搁置的狼毫,停留在窗台上的一小盆草花上,两朵黄紫相间的花儿形似蝴蝶,在微风中微微颤动,仿佛要飞去一般。忽听得一声轻咳,回头看皇上站在与内室相通的垂帘门口,背光看不清喜怒,也不说话。我俯身行礼,他道:郦卿可知这是什么花?我低头想了想,回道:可是蝴蝶兰,传说长在西北苦寒之地,冬春开花,可治心痛之疾。皇上近前坐下,淡黄衣袍,银簪束发,少了几分大殿上的气势凌人,他招呼我坐于一旁,开口道:郦卿果然博学,与卿同行言谈真有如沐春风之感,陪朕说会话,消消一肚子烦躁气。我答声是,心道不知是何军国大事难于决断,成亲吉时又不能耽搁,还须找个因由辞了出来。
皇上道:几个时辰前国丈便在这儿请兵,他又非不知吹台山位于信阳,京城如何能调出兵来赴此远地,当初国舅出征,软磨硬泡,还托了后宫的路子,皇后昨晚和朕哭闹一晚,深宫妇人就知道兄弟被擒,要不是念在她即将临盆,这等不识大体之举,哪里还象一国之母。我心中诸多念头纷乱杂陈,这许久来,第一次触及刘家真实消息,看来皇上并无一味偏袒之意,我现为朝外翰林,无权参与国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想到此,我便缓缓说道:关心手足安危,人之常情,皇后是至性之人,父子连心,国丈焦虑也情有可原,皇上统观全局,自然有先后缓急安排。他摇头道:吹台草寇,癣疾之患,国中已对境外用兵,虽彼小国,然我朝尚文已久,朝中无大将,长途供给军需均耗费不少,久战不下也甚是烦人。权公公门外请示后,轻手轻脚上前禀道:启禀皇上,梁相府来报,吉时将至,请郦翰林速回相府。皇上惊问:今日原来是郦卿的大喜之日,怎不早些来回,朕险些耽误了贤卿良辰。又吩咐赐下红烛喜筵,一并送往梁府。我谢辞而出,抬头看红日西沉,姑夫荣发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回到绸缎行,匆匆换好喜服,骑马便往梁相府去。喜堂内聚了多人,梁相拉住我手,穿过人群,一边埋怨:这时候才到,皇上也真是。我眼角看到父亲和兄长坐于一侧,正目不转睛看我,不敢停留,一直走到前堂。这时喜乐换了个调子,愈加的喧闹起来,触目皆是红色,深红的布幔,正红的花烛,影绰的各色红衣,几位同年学子挤于我身旁,祝贺笑语耳边萦绕,直到喜娘扶出盛装新娘,我才清醒。我与她并肩而立,随着唱礼声拜天地、拜高堂、对拜,立起身时,面前晃动张张笑脸,耳边鼓乐声震耳欲聋,我扯动嘴角,微露笑意,不敢看梁小姐一眼。迷迷糊糊被众人簇拥向洞房,面前不见荣发,也不知道上哪儿闹去了。新房在相府后园,两明一暗的厢房,洞房门匾上书“弄箫亭”三字,红灯掩映下可辨出是梁相的颜体,房内红烛高烧,陈设精致,暖烘烘的一团喜气扑面而来。我坐下时才觉周身酸痛,还是心弦绷得太紧了。房内亲朋好友聚了不少,喜娘递过喜秤,我昏头昏脑接过,挑开新娘红遮盖,见她头儿低垂,面前珠珞繁复,也不敢多看。没过多久,同窗们就拉着我上前厅敬酒,回头看一眼梁小姐,真是映姐吗?却让那些少年举子又取笑了一通。

在前厅周旋于宾客之间,我只望拖得一时是一时,不觉饮下不少酒去,抬眼正见父亲站在盘云柱边,呆呆看我,眼中尽是怜惜之意,仅隔一年,父亲额上皱纹添了不少,我酒意上涌,几乎流下泪来。“明堂醉了”秦逸飞一旁相扶,我猛然惊醒,我是怎么了,现时情形,哪里还能流露一丝软弱。我推开秦逸飞道:我没醉,还要敬一敬几位贵客。梁相伴我敬酒,我只管将春风得意之态尽情表露,并不多顾父亲和兄长,一圈下来,岳父替我告罪,叫下人送我回房。走出前厅,冷风吹过脸颊,不由打了个寒噤,却见荣发在旁,问他:方才你去哪儿了?丢下我不管。荣发低声道:我去打听了,梁小姐确实是老夫人水上救的,不是亲生女儿。我喜道:好荣发,帮了我大忙。
走近新房,丫环仆妇门口相迎,我吩咐仆妇带荣发下去,特意叮嘱了找个干净的单间让他休息。荣发高声道:公子放心,出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认床。我站在门外,看荣发的身影消失于假山后,园中灯火隐隐,与前堂隔得远了,只有细微鼓乐声传来,遥望天际,一弯细月在云层中出没,夜已深了。丫环请我进房,我回身吐气,推开房门,房内红衣小婢行礼后退出,听得门锁声响,房内就我和她了。我倚门站住,看床上低头端坐的新娘,一时想不出话说。静逸中烛花爆裂声分外清晰,我慢慢走过,拿起红烛靠近喜床,烛光下梁小姐取下花冠,抬起头来,如花似玉的脸上满是泪痕,我惊喜交集,唤一声“映姐”,眼角已觉湿意。
放下红烛,我慢慢坐于映雪身旁,替她拭去脸上泪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可知道我心里……映雪哭道:与小姐重逢,是让我再死里逃生一次。我惊问她:为何如此说,难道当初不是刘奎璧无礼逼迫?她低头不语,我叹气道:我明白了,映姐你喜欢的是少华。映雪红肿双眼道:是我不好。我拂去她额边沾湿的发梢道:你我便做一世的姐妹吧,只是再不可为此看轻性命,你待少华如此情深意重,他日若能出头,让他好好补偿于你。
我推窗看过,确认无人在外,复关好芸窗,与映雪灯下再叙别来情形。至此我方知映姐自射柳之日便心心念念记挂着少华,迫于母亲严命、我爹娘哀求,内着白衣、身怀利刃上了花轿,在新房怒斥刘奎璧后,投入昆明湖自尽。我惭愧心伤,是我有负她,是我为映姐想得太少,岂能以年少无知推脱。我问她:那日在彩楼上认出我了?映雪道:未曾认出,我难以辜负义父义母好心,并无心思挑选良人。我道:必是上天可怜你我姐妹分离,暗中成全。
映雪面上浮出喜色,道:与小姐一起为皇甫公子守节,是我福分,他日只求常伴小姐身旁,不求名分。我拉住她手道:我非戏言,这一生都会敬你为姐姐,依我之意,愿让出正房之位。映雪按住我口道:不要折了我的寿……小姐,我为你梳梳头吧,就像以前一样。我坐于妆台前,看镜中一对新人已然消退了轻愁,换上浓浓的喜色。映雪为我细细梳理长发,道:小姐未曾断发真好,还是好好的闺中女儿。我回头看她:虽如此,我心中却早已当自己是个男儿郎,映姐,今后我要唤你素华,你也该换换口了。映雪替我把长发束起,用玉环扣好,道:我有些叫不出口呢。我让她看着我的眼睛,映雪含羞轻轻叫道:郦郎……
夜深人静,新房内只留了一杆红烛,金绡帐内映雪在我身旁已经睡熟,我看着幽幽暗暗的帐顶,想着映雪无恙,我这半腔心事终于放下,今后身居梁府,倒是更便于掩饰,朝中之事只能慢慢寻找机缘,好在皇甫一家或羁于番国,或逃亡在外,一时尚无性命之忧,只是少华不知身在何方,他一生武艺,原应为国效力的,他哪里知道我今儿已经为他订下另一位妻子,我们三人的姻缘今后会怎样呢?房内忽然亮了一下,随即沉入黑暗之中,原来是红烛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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