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彩球招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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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钦点状元喜报就送到绸缎行,整条街都被惊动。俞伯乐呵呵地忙前忙后,又张罗着将喜讯送往咸宁,姑夫笑道:不急不急,朝廷喜报早已上路,君玉有话与父母另写书函就是。荣发房内告我文兴号绸缎行准备更名为状元号,我微笑道:备份礼晚间我去谢俞伯,老人家是热心人。
接连几日我白天须往礼部修身堂学习礼仪,心中几分担忧遇上父亲,然而进出三日并未朝面。初春的阳光里,礼部庭院中粉白的梨花缀满枝头,我轻轻舒口气,拂开近身的蜂蝶,淡淡的哀愁却浮上心头。
三日后便是传胪大典,卯时起身,换上簇新的红袍,系上玉带,荣发举镜面前,我细看镜中翩翩少年郎,形容较前消瘦了,精神却极好,一双细长秀目神采奕奕,红衣映衬两颊有如窗前桃花。我有些犹豫问荣发:是否少了英气,可会露出行藏。荣发道:放心吧,公子走起路绝没有半分扭捏样儿,就象真正的男子,不过可真好看。我一笑,让荣发留家中,他却道:皇城大街梁丞相府的千金小姐抛绣球招亲,听说就在今日,我要和姑老爷看热闹去,还可以看到公子骑马夸街的盛事,公子,这个梁小姐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道:休要胡说,我怎可娶亲。荣发笑嘻嘻道:娶个美貌娘子,康老爷好安心啊!我不理他,出门登轿而去。
再次进入皇城,我跪于白玉石阶前,身后是一众登科进士。天色已经大亮,清晨还有几分寒意,探花手捧黄卷,朗声宣读新科进士名录,我低头默思:离家半年,中状元,进皇城,可算异数,可这离我的心愿还远着,刘家非我小小状元就能扳倒,皇甫冤情仗我一人之力实不易伸张,唯有省时度势,还望苍天怜忠良助我力……司礼太监高声传话:着状元郦君玉、榜眼李书台、探花秦逸飞大和殿面君。我便知是皇上赐金花,从此我等便是天子门生,那是读书人一生最光彩的时刻。
进入金銮殿,已见两旁聚了不少观礼大臣,我集中心神,稳稳向前而行,低语惊叹声不时过耳,父亲和兄长可能都在,我不可露出丝毫弱态,让人猜疑。俯下身子,听司礼太监刻板的声音念着我已熟记在胸的程序,忽觉周围静了下来,眼前只见金龙黄袍立住,等了一会,却无响动,片刻之后,身前传来轻笑声,皇上道:状元公这回怎么不敬一敬君王,你不抬起头来,朕如何给你插上金花。我压下心慌,缓缓抬头,这位父亲口中的有为帝王,兄长夸赞的风流天子原来还如此的年轻,个儿挺高,浓眉下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我,我一惊,目光下垂,正待低头,心念一动,咬牙挺直身子,却正见皇上收起了笑意,怔怔地神情。司礼监又催促了一遍,皇上抬手将宫花插在我的帽沿上,转身上了琉璃座。
谢恩退出大殿,感觉无数的目光尽聚集于我的后背,这些日子来,以前从未曾想过都一一经历,众目灼灼吓不倒我,一会儿还要骑马夸街,接受更多的目光和言评。思及此,微微的笑意浮上唇边,古往今来女扮男装本就少,不知可有我这般的三元及第,少年高显。
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披红挂彩立于我面前,看周围众人纷纷上马,探花郎笑道:状元公,莫非不熟马性?我轻抚马鬃,翻身上马道:确实不通骑射,见笑了。缓缓骑马在皇城大街上,街旁人群拥挤,呼叫赞叹声响不绝,不时有鲜花从临街楼阁飞下,有女子嬉笑之声,我只微笑侧头避开,探花秦逸飞却是个年轻好事的,抱拳行礼,还接花佯嗅,再抛入人群,引得阵阵叫好。
李榜眼骑马我左侧道:听说我等均入翰林院,郦状元高才,今后还要多指点。秦逸飞扬鞭道:年兄有点迂气了吧,你我都是少年郎,大喜之日如何尽谈这些,闻听梁相娇女彩球招亲,说实话,兄弟尚未定亲,心中正热望呢。李书台笑道:我家有贤妻,不敢上前。秦逸飞问我:状元公,你年最少,何不去接个彩球回来,来个大小登科,兄弟我决不介怀的。我微笑道:两位年兄,叫我明堂便是,小弟家教甚严,无父母之命不敢在外自娶。众人嬉笑劝说,一时长街两旁行人愈加多了,前方挤挤挨挨不下数百人,秦逸飞打马上前,一边叫着:相府千金快出来了,快去。我勒马欲后退,却被人马后一鞭,向人群冲去。众人纷纷让路,叫嚷:状元来了。我回身后顾,来路已被人群堵住,不由叹气,前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搭建了一所二层高台,彩幔招扬,鲜花装饰,看着富丽精致,隐隐传出的细乐淹没在人声中,楼上已有几名婢女候着。秦逸飞恰在我身旁,问道:明堂为何皱眉,莫非看不上梁小姐,果真这世上没有配得上明堂的女子?我笑道:娶妻取德不取色,秦兄想陷我不义。秦逸飞大笑:明堂真是至诚君子,我只奇怪梁相向来古板,今儿怎么来这一出,京城未有此等招亲的习俗啊!我道:梁相文风严谨,却时有跳脱飞扬之句,想来也非全然古板之人。秦逸飞道:你竟是他的知音,待会看有没有翁婿的缘分。
随着众人哄闹声,我再向彩楼看时,只见几个丫环簇拥这一位白衣女子立于楼上,我正想着大喜的日子这位姑娘怎么着了一身的白,忽觉有异,定神细看,却是我熟悉的白衣红梅衣衫,可能因着初春尚寒,外边罩着一件深绿的描金斗篷,那身形与映雪相仿,娇颜丽色虽不甚清晰,可这件衣服……还未辨清,已见一只五色绣球凌空而下,前面人群推闪争夺,彩球在空中起落几下,竟猛然扑入我的怀中,我双手握住,抬头看时,梁小姐已经回身下楼。莫非我思念映姐花了双眼,还是事有凑巧绣衣相似,我心念起伏,不觉身旁梁家家人靠近,推迟不得,我向秦兄告别,看他挤眉弄眼,不禁微感烦恼,随着家人前去。
坐在梁相府前堂,我不敢将愁态现于眉头,老丞相上下端详我,却是眉开眼笑。饮过一巡茶后,梁相道:老夫为官多年,别的不敢夸口,识人还是不会错的,君玉是乃佳婿也。我抬头拱手:老师厚爱,相府门弟,如花美眷,君玉原不该推辞,只是父母未禀,不敢自行应婚。梁相笑道:这也在理,我这便修书,向亲家说明,女儿看中的,老父无脸些也要为她办到。我无话可说,想不到这位朝中元老还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倒显得我迂腐了。

正自意乱,相府门上来报有状元郎家人拜访。梁相忙道有请,只见姑夫和荣发前后进来。见礼后,姑夫落座,对梁相道:明堂亲事我却可作主,离家前,康公私下托我留意义子良配,如今相府千金肯下嫁,二老还不喜出望外。荣发身后扯我后襟,我无暇再思其他,站起身来,施礼道:多谢姑夫成全,多谢老师青眼,在下……梁相笑道:明堂还叫老师啊!老夫都迫不及待要认女婿了。我只得口称岳父,姑夫和梁相大笑,又约定了换帖下聘央媒事宜,我一旁呆坐,真如梦中一般。
晚上回得房中,荣发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告诉我:公子,我看到映雪姐姐了,她在彩楼上,就是梁小姐。我拉住他手问:你看得可真,我心里也疑惑。荣发道:一定没错的,她还是那样,垂着眼睛,羞答答的样子。我喜意上涌,心道:莫非映雪投水被梁府救去,是了,听闻梁夫人半年前从云南老家来京,苍天有眼,映姐绝处逢生,我……但须防世间还有容貌相似之人,我身为裙钗女如何娶得女裙钗?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天未亮即起身,整理修饰后前往皇城。日中时分,与一众新科进士保和殿见驾,我被授予修撰之职,榜眼探花分别为翰林院编修、庶吉士。皇上温和劝勉几句,就吩咐退下。起身退出时,内侍权公公叫了声:郦状元留步,皇上有话要问。
我再入大殿,行礼后告罪坐下。皇上笑道:听说昨日梁相招婿,状元公独占鳌头,风流人行风流事,岂不让人羡慕。我低头道:梁相国错爱,君玉穷乡学子,唯恐有负圣上老师厚望。皇上下座行走几步,坐于我左首,道:郦卿好似精神不足,莫非新得佳偶,梦寐思服啊!我不敢皱眉,抬首回道:皇上取笑微臣,只因平素体弱,京城气候异于西南,君前失仪,微臣有罪。皇上道:郦卿休要学那些老夫子,朕从不以此罪人,你我少年君臣,拘了礼就无趣了。又道:看你确实瘦弱,朕虽不是马上天子,却素喜骑射,不如跟朕学学打斗围猎。我不由失色,皇上大笑道:好好,朕不难为你了,郦卿儒雅之人,朕岂可唐突斯文。我告罪谢恩,辞出保和殿,遥望西侧翰林院殿宇错落,今后我便在此修读经史,皇上看着性子还好,可伴君如伴虎,不知何时可近得朝政,锄奸申冤实非短时见功,前路坎坷难以预料,我不可焦躁,不然外敌未至,自己却乱了阵脚。
姑夫实授西蜀华阳县县令,留京等待吏部批文。他与俞伯每日热心为我亲事忙碌,我将离府携带的珠宝和义父赠与的黄金交托姑夫,看他们采购物品延媒行聘,也觉无可奈何。荣发认定是映雪,每日兴兴头头为我打理衣物,我问他:若不是映雪又该如何?他笑说:公子形容越发俊秀了,嫁得如此夫婿哪个女子不是梦中笑醒,荣发我很有信心。我笑啐他:等过了这一关,配你个俏丫环,看你如何油嘴滑舌去哄人家女孩。
翰林院位于皇宫西侧,与大和殿甬道相连,几进院落倶是高屋华堂,庭院中遍植松柏,洁净异常。掌院孙学士年已老迈,平日喜坐于华西堂打盹,一众翰林各司其职,井井有条。我在文史馆编修前朝国史,几日下来,心中明白,这位孙学士小瞧不得,老学士一般不与人为敌,可谁也欺不得他,好一副装糊涂藏机变的模样。我将登录清楚的文稿交与他审核,学士翻眼瞧我:修撰字好,行文也清楚,下的工夫不少,前朝宫人服毒案既无定论,又非关国事,为何详细记录,难道修撰不知当为尊者讳吗?我恭敬回道:人命关天,国之大事无过于此,前事不忘后事师,尊史无愧万民心。孙学士笑纹大展:好一个有骨气的状元郎,老夫一脚入土的人,没什么好怕的,明堂好好干,我给你撑着。我不由呆住,同僚已多人相告掌院学士不好相处,我原是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只是事关心中信念,便忍不住直言,今日幸亏得遇为人正直的孙学士,看来为官之道,我要学习的还很多。
月中,侍讲堂循例辩论,孙学士高坐堂上,眯眼垂头,似听非听,堂上两派对辨,翰林院其余人等均围于四周,不时有人插言,热闹非常。我与秦逸飞站一处,正听一老翰林得意论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说的好,有恶之比对,美则更美矣!不善者显,善就更为人知。万物有相映,互为消长,恒古之真理也。众人点头,秦逸飞低声对我说:老夫子的意思是我站于明堂身边,美丑比对分明。我忍不住低笑一声,抬眼正见兄长对面向我看来,心中几分慌乱,我几次避他,莫要被他识破了。这时秦逸飞有所察觉,道:孟翰林似有话对你说,明堂与他旧识?我摇头,心道:同为翰林,躲避终究不是办法,哥哥不是寻根问底之人,不如我迎上释他之疑。
我转过人群,走近兄长,唤一声孟侍讲,拱手为礼道:在下郦君玉,曾拜读侍讲雁塔春晖一文,深敬之,今日睹面,不胜欣悦。兄长呆住:你……敢问郦兄哪里人氏?我故作轻松之态,告知幼时居于云南,家贫入继康家,老家人事多已遗忘。兄长急道:你可认得孟尚书,昆明孟家?我淡淡言道:孟尚书昆明人氏,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未曾谋面……兄长持住我手,语调已乱:你随我回家。身后一人上前推开兄长,是秦逸飞,他怒挺双眉道:孟翰林何意,明堂不是你能欺得的。我扶起兄长,道:侍讲认错人了。身后一声咳嗽,有人道:这位是新科状元,梁相快婿,孟翰林究竟错认为谁了?我三人惊回头,却见皇上书生装扮立于人后,见我等欲行大礼,示意不必,兄长纳纳不能言,我便回到:是孟侍讲听臣口音,欲叙同乡之谊。皇上深看我一眼,言道:郦卿素有机变之才,何不上场辩上一辩。我急欲脱身,文题辩论难不倒我,口称领旨,便向场中走去,几道探寻、担忧目光尽被我抛于身后。
时近子夜,我对烛而坐,心潮难平。兄长向来胆小,今日这一番波折,他必不敢再来认亲,我终日在男子阵中,可是还有女儿之态流露?看来,这梁家之亲不结也得结,梁小姐不娶也得娶,三日后便是喜期,我却还没有稳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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