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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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奕缓缓放下册子,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相抵面色沉静,好似老僧入定,半天不见反应。
海宁则在一旁解说,“你不愿意说,我可以不问。但你这些日子的行动都跟龙吟漕行有关,我便派了卫尘、卫谋去探消息。一开始截获的还只是漕行的日常航行消息,直到最近一个月才颇有起色。他们的飞鸽传书显示他们已经开始关注同华城的反常现象,而他们的幕后老板应该在京城。”
周奕的猜想没有错,那几家较大的商行果然背后属于同一家。只是没想到他们的总部居然在京城,而不是湘州。
但这更糟,说明他们的实力更强,范围更广,说不定还会遍及大殷其他州县,如果这样的话……就更要小心,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论实力,他实在无法与这样强的对手相提并论。
但他……必须逼对方的幕后老板显身。
现在他的优势是敌明他暗……周奕猛一抬眼,“他们没有打草惊蛇吧?”
“应该不会。”
卫谋和卫尘先用网截获飞鸽,把上面的消息誊写下来以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放走鸽子。最多耽误不过一刻钟,不会引人怀疑。
“周奕,不管怎样,你的敌手现在不在同华城,紧逼也没用,你这里……是不是先放缓一下。”海宁试探的问。
“不,我不能。”周奕歉然地看着海宁。
他知道海宁饱读诗书心怀理想,在多年士子文人的生活氛围里,是看不起商人重利轻义的脾性的,不过受自己影响一直这样做,但作为一个有抱负有责任感又官职加身的人,肯定看不惯百姓原本安乐的生活,被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其实,他也不想,但是……已经无法停手了,既然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最好乘胜追击。
“我很少过问你的事。”看到周奕这样坚决,海宁的眼里难掩失望,语气挫败且悲伤,“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帮你。在军营,在京城,还是在怀中县,我从不犹豫,就算这次,我也是如此。我相信你,相信你的心,你的头脑,相信你的所有判断,你的所有计划。就算这次……我也是相信的。”
“但是现在你看看,多少商户被我们搞得家破人亡,三餐不继,多少人为了一家妻儿老小变卖祖产只为维持温饱?把这么多人逼到这个受辱不堪份上,我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海宁越说越激动,浑身颤抖的似乎无法自己。
海宁吼完后,好像一下子没了气力,话语中有种无法遏制的疲倦和恳切,“周奕,你不缺钱,事实上,你也不爱钱。你不喜欢束缚,不喜欢入仕,你不稀罕权力带来的成就感。你现在有家人、有朋友,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想求什么?在这同华城里,只要你肯等,五年之内也可以呼风唤雨,我不知道你这么拼命,这么急于求成到底求什么?”
刚刚的话有些违心,海宁知道,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的周奕该如何劝慰。
周奕给人的感觉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整日嬉笑打诨没一刻不引人发噱,但实际上……他的本心应该跟表现出来的千差万别!
海宁觉得嘴里有些苦涩。
周奕看似不缺亲人和朋友,他们都在这里围绕在他身边,但在这之前的呢?除自己、两个宝贝和十二个徒弟以外的朋友和亲人呢?周奕从未提及。
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他的欢喜和悲伤,他眼底淡淡的怅然,都好像被封闭在铁盒里沉到海底,没人可以揭开,没人能触及。
周奕孤独的就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相处得越长,海宁越觉得周奕那种缜密的心思,处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不是他的天性使然,加上庞杂到有些可怕的学问,匪夷所思的严苛又合理的训练方法……
遇到周奕时,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短短十几年的光景,怎么能经历那么多可怕的……
但这些不过是窥豹一斑,海宁知道,周奕真正的遭遇过的,恐怕是更残酷更无情的过往。他虽然从没提过,但身体却是昭示着过往的见证——五脏六腑,千疮百孔。
太多的苦被周奕暗自粉饰太平,想到这一点就让海宁心疼难当。粉饰得越平静越无痕,越说明伤口的严重,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溃烂、流血、化脓。
这次他有感觉,那个伤口崩裂了,周奕日夜痛苦,独自承受。
他不忍心,真的不忍心……
他想找到那伤口,他想安抚他,治愈他,却总找不到门路。周奕用他的亲善掩盖内心的冷漠,用他的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从来不让任何人接近,包括自己。
或许他可以认为周奕的沉默是怕自己担心,毕竟他们之间,周奕总是习惯把最困难的工作自己担着。但在内心深处,海宁有种深深的忐忑,他的这种想法恐怕是一厢情愿,是自作多情。
他们曾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分享了那么多,周奕……却依然固执地守着他自己的秘密,守着他的过往,守着他深藏的情绪,不与别人交心……
他揣测过,逼问过,他暗地里派人调查,他赌气发脾气,却在吼完那些话以后渐渐情绪稳定。海宁看着周奕尖细的下颏,消瘦的脸颊,看着他满脸疲惫和眼神里隐隐的哀伤和阴霾,周奕那点儿欺瞒忽地一下子,无足轻重了。
他走过去抱住他,到底是自己……心甘情愿!
“我刚才……失态了……”顺手捋了捋周奕乱糟糟的发髻。
这些日子他们都太压抑了,也许,他只是需要宣泄。
周奕任海宁抱着自己,他看着窗外,表情有一丝飘缈,轻轻开口,“原因么……”
“海宁,假如你有一个机会……去挽救逝去的亲人遭难的机会,一个可以家人团聚、享受亲情机会……你会不会争取?”
“嗯?”海宁看着他,渐渐蹙眉,一个机会去救家人?
周奕用分外清澈的眼瞥了他一眼复又转过窗外,“即使艰难险阻,即使让你付出所有代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么……”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被用滥的两个戏剧性无限夸大代表决心的词,在周奕幽幽的声音里,一字一顿,却显得从未有过的沉重。
海宁心底一阵翻腾,语气却是温柔铿锵,“是的,无论是什么代价!”
屋子里又重陷寂静,好半晌,才有一抹声音幽幽的飘过来,海宁一愣之下,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周奕的回答。
他说……
“我也是。”
海宁沉默,周奕看着窗外久久也不见回头。
终于,
他转头回来看身边的海宁,眼神里是从来没出现过的迷茫,“海宁,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结果。无法放弃的理由……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只能义无反顾。”
海宁闭眼,复又睁开。
周奕不愿与自己交心,自己却可以把心捧过去。他可以等,等总有一天,那人会看上一眼,会收下。尽管自己厌恶现在所做的一切,憎恨自己是人家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却决定了依然坚持。
如果心中有台天枰,一端放着周奕,一端是即将日渐衰微的千家万户。
天枰会向周奕倾斜。
永远向周奕倾斜。
几个月努力的结果终于换来了与对方见面、谈判的资本。
周奕知道同华城这么反常的状况,迟早会引起对方幕后老板的注意。
终于回应了。
在他渐渐掌握了大半个同华城的商圈以后,财大气粗的对手也应变非常迅速,派一个帖子给周奕最早一批吞并的某个商户,指明了请大老板,而不是店老板,五月初十到同顺客栈一叙。
——看来对手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至于谈什么,当然是谈合作,在小商户被吞并的七零八落的同时,他们两家大商户没有必要斗得两败俱伤。
单就这一点,似乎也证明了对手的理性与大度。
周奕简单布置了一番人手,然后一个人,准时赴会。
对方是个年届四十的中年人,相貌平常,两鬓斑白,额前有点谢顶,身材发福,眼神精明,一副标准的商人嘴脸。
周奕只看一眼便失去兴趣,藏下心中种种思绪,完美的,不越雷池一步的,与对方互相试探,见招拆招。
初次见面的商谈其实更多在于了解对方,关于商圈中的建树则毫无精彩之处。亦不会有什么精彩之处。
周奕说到底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对方的老板。
而对方,盘踞同华城这么多年,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样的会面,在两边都无心的情况下,又会有什么亮点?在约下互不干涉,维持现有地盘的君子协议以后,会面适时地结束了。
周奕回到了家中不多时,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几个徒弟也回来了。他们一屋子师徒头碰头一齐聚到周奕的书房里。
“你是说那个大老板到了这个院子?”周奕指着同顺客栈的平面图,跟卫梓确认。
“嗯。”

海宁在一边反问,“有什么不对?”
“那说明,他确实不是我要找的人,今天那人满身铜臭市侩……”周奕口气略带不屑,心中却着实捏了一把汗,此时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未知的……
“……看规模应该是四进四出的院子……”海宁了悟的点点更深的一处,“如果他是真正的幕后老板,那么住这里的又是谁呢?”
“那不是后面麻雀胡同的民宅吗?”
“不,不是民宅,我量过,门的方位不对。”
“应该还是同顺客栈的后院,……很隐蔽的样子。”
……
卫荫却提出另一个疑惑,“老大,商人不都是铜臭市侩嘛!你还指望对方的大老板能什么样?”
一句无心的疑问,让周奕有点恍惚,
“骨子里的一种本能……商业直觉……不是流于肤浅表面的……”说到最后,近似喃喃自语,众人拉长了耳朵,忽闻啪的一声。
周奕拍响桌子,目光坚定地扫过在座诸位,“我要夜探同顺客栈……”
“啊?”
“不行!”
“什么?!”
“开玩笑!”
“不许胡闹。”
……
周奕的话还没说完,以海宁为首,群起而反对。
周奕冷下脸看着那十二兽,“没大没小,你们不要忘了,一身本事是谁教的。”
海宁冷冷的瞥着周奕,“你也不要忘了,是谁天天泡在药罐子里。”
海宁瞪着周奕,周奕瞪着徒弟们,徒弟们一半回瞪周奕,一半声援卫海宁……
个个都算得上是谈判高手,彼此互瞪……谁也不退缩。
同顺客栈前两个院落分别为客房和伙计们的后院,平常又平常的客栈,毫无防范措施,用飞钩索道做高来高去的飞檐走壁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后面两个院落则走向另一个极端,明明刚刚还如无人之境,这会儿隐约可见刀刃反射月光的青白。
侧耳静听,杂乱的呼吸昭示着小小的院子里,怕是不止五处暗伏着护卫——是平面式的守卫,护卫虽多也但棱角过于分明,仗势明显,所以这种布阵不难攻破。
卫梓作勘查,卫谋作规划,前后有人放哨,左右有人护航,一盏茶的功夫,除了留下两人断后,一行人包括周奕井然有序,进退严谨的通过第三重院落。
如果说刚刚那重院子还能凭借着钩索弩箭之类飞天工具潜入,那最后一个,则好似铜墙铁壁,守卫得滴水不漏,连房顶树梢都有人在把守……单纯的商人不会请这么多保镖吧!
就像单纯的商人不会对利润点到即止一样。
卫梓皱了皱眉,他的经验尚浅,一瞬间脑子里的几种常用路线都行不通。
周奕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迅速观察地形,做出大胆评估。对方的防守相当专业,严密,可谓是立体式全方位——当然是相对他人而言,周奕可以找到……两处漏洞。
大约可以抢出五秒的空档——若没有那些设计出来的‘先进武器’,其实也相当于没有空档
——对手非常不一般。
周奕的体能已经发挥到极致,就算可以比其他人更灵活运用地飞钩锁套,但若强要进入恐怕还是要拉卫梓他们的后腿。
周奕转身,看身边的四个人……卫梓的速度最快,卫尘的功夫最好。
打个手势,让两人看过来。用手势简单交流一番,把事先准备出的书信传给他们——只能这样了。
其余人,在周奕一挥之下,迅速隐藏、退守。
待大家都撤离到安全的位置,卫尘扣住石子,向东北角激射。一招声东击西,引开对方的注意,耳辨衣衫风动,卫尘瞬间的打出手势提醒卫梓。长时间厮混在一起,让他们彼此了解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发射钩索,一端叮上树干,借助空中索道,卫梓几乎同时拧身飘动,顺利跃进内一层屋棱,扬手一掷,钩索收拢的同时,一封书信钉在天井中的石桌上。
一击即中,两人飞奔撤退。
合作无间,任务顺利完成。
周奕的信,其实是一封邀约的信。
没什么特别,只是点透了他们当前如同小孩子躲猫猫的幼稚把戏。诚恳地要求再见一面,见对方真正的幕后操纵人。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
周奕相信自己已经给对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几个月来的扩张,还有昨晚的‘入侵’。
………………
望江楼,真正的屹立百年的老字号饭庄,交通便利风景优美,茶道更是一绝。是同华城所剩不多的‘中间派’。
巳时。
周奕早到了,只身一人,坐在最好的厢房里,面对荆江,广阔的视野一目了然。包厢足够**,位置却足够开阔,不留任何可用藏匿埋伏的死角。
足够安全,也显示了诚意。
周奕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的摸着块玉佩。
晶莹的青色中透着淡淡的紫,又隐约透明,像果冻一样清澈,任谁看上一眼都知道,这绝对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
一丝裂损刮痕都没有,一定出自它主人精心的呵护。
也是,这样美的玉佩,即使是一个粗人也禁不住会小心再小心,也许它千金难求,也许是价值连城……但这块玉的主人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精心对待它,即使它满是瑕疵,即使它一文不值,它依然珍贵——因为它的意义。
周奕手攥着这块玉佩,满眼都是复杂的心思。
玉,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挂在胸前,是他‘家传’的——裘德总是半开玩笑地这样形容。周奕不可置否,那时他还是孤儿一个,还没有跟舅舅、外公相识相认,这块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家人。
小时候不止一次幻想着父亲(母亲)给他戴上这块玉的那种宠溺呵疼,幻想着被亲人围绕,编织着一幕幕温馨和睦,幸福得无以伦比的情景。
一块小小的玉陪伴他度过无数艰难险阻,淋过他的汗水和鲜血,分享过他所有的苦闷和快乐。
一个真正不曾分离的朋友,一个倾听所有心事的灵魂寄托,记录着他所有不凡的历程……后来更是凭借着这块玉,与舅舅相识,找到了真正的家人。也了解这块‘家传’宝玉的来历。
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传家宝,是他的妈妈九岁时才华显露的杰作。当时她设计一系列古典祥瑞图案让外公惊为天人,高价买下块稀世翡翠让工匠按照她最喜欢的一个草图雕琢而成。后来这块玉便一直被周奕的母亲随身带着,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失踪。
舅舅他们持续找了她二十几年,杳无音信。而后……便是长大**的周奕带着这块玉出现。
只是,他依然不知双亲行踪。
以外公的影响力,舅舅的财力,他自己的本事和某些脉络关系联合起来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周奕几乎放弃了追寻父母的执念……
秀气的手轻轻滑过玉佩的纹理,上面雕琢的图案,周奕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同顺客栈的伙计们衣摆上的云彩刺绣;利行钱庄印章上的麒麟雕刻……
麒麟在云彩中穿梭雀跃。
一定不会错。
龙吟漕运船上护栏上的金**腾——就是玉佩上的图案。
决不会错!
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了周奕的冥想,握紧玉佩的手收得更紧,是期待是忐忑,揭开命运的面纱,这一瞬间仿佛永恒。
他听见外面嘈嘈杂杂的脚步声嘎然而止,一个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继续慢慢前行。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近,直至站立在门口。
门内的心高悬着,门外的脚步将歇。
一扇门,好像是通向天堂的钥匙,迟迟不对等待救赎人的开启。
一扇门,好像是守望在地狱的怪兽,用尖利的牙齿一点点撕磨着他的心。
……
手中的汗轻轻洗刷着光洁的玉佩,
大口的喘息试图努力的平稳快飞出胸膛的心。
脑子里诸多纷扰,微小的期盼,害怕失望的恐惧,所有儿时的回忆都排山倒海的袭来,甚至久远年代的早已被忘记的某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不间断的在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不要慌乱,镇定,再镇定!
门开了……
是个熟人。
“小奕?没想到是你。”对方的语气中带着惊讶和欢喜。
是啊,没想到是你。
周奕下意识地手一抖把玉佩不着痕迹地藏回袖口。
本来他也没有办法确定来人的身分定然是跟他的有关系的人,不过如果是她的话……那么几乎就可以百分百的认定了。
也正是因为面对的是这个人,让周奕打消了认亲的念头与渴望。
相认并不重要。
他只是……在寻找答案。
他……只是一个……渴望见到自己亲生父母的孩子。
他贪婪的看着对方,好像要把这幅影像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以供未来反复回味珍藏。
周奕摆出最灿烂的微笑,他走上前去,深深地向来人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周奕拜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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