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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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河家的大宅,青砖碧瓦,高耸的围墙,从前厅到后院,要经过三个天井,
是徐家村最阔绰的私宅,据说已经传了五代,连族长徐江家的宅子,也无法跟它
相比。徐河是本县的名医,徐家世代行医,到徐天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
徐天站在小院的围墙外踌躇了一阵子,然后被小玉拖着进了门。
在外飘荡又有个把月,徐天回到家中,又是一阵默叹。父亲徐河依旧在前厅
坐诊,来往的求医的人不多也不少,成天忙忙碌碌地;母亲一人在后堂操持家务
,洗涑清扫,温汤热饭。虽然徐河家中富足殷实,但从未使唤过丫鬟奴仆,这也
使乡民对这对夫妻,这个家有了更多的好感。
在前厅碰到徐河时,小玉还是勾着徐天的臂弯;到了后堂,远远地看见徐张
氏,她还是乖巧地松开手,然后朝徐张氏低声招呼了一下“姑妈”。一个懂事的
女孩子天生就很注意这些细节。
徐张氏看见小玉,笑了笑,这个小小的内侄女,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聪敏
机灵,很少让爹娘操心,即便她不是自己的内侄女,她还是会很喜欢的,“进屋
里坐吧---你娘还好吧?”
“我娘都好。”
徐张氏点点头,又开始埋头分拣那些草药。
进了自己的房间,徐天顾不上洗涑,和衣就躺下了。
“天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徐天摇了摇头。这是他的伤心事儿,他不愿
意多提。
小玉看到徐天不言语了,就问他,“在外头有没有碰到什么新鲜事儿?”徐
天这才想起来,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两个玉手镯,递给她。小玉戴了,觉得蛮好,
就亲了一下他,然后就坐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的---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徐天
拉着她的手,听着她说着的那些杂碎的事情,慢慢地睡去...
傍晚吃过晚饭,张铁匠夫妇从村东头过来探望---两家虽说是至亲,可也不
是太经常来往,大家还是各自忙各自的。张铁匠提着一个布袋,里头装着他亲手
打造的上好的新菜刀,还有居家常用的剪子什么的铁器。徐张氏也没有多客套,
拿了袋子进了里屋,取出那些铁器,往袋子里装了一些甘草党参,补药药酒什么
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乡间的老百姓不会拘束于什么具体的礼数,
大家来往时也就是实在而已。
然后张铁匠到外头找姐夫聊天,而小玉娘跟徐张氏进了内屋聊体己话去了。
夜色渐渐深了,张铁匠夫妇开始道别,然后准备带女儿回去。
小玉娘看见女儿趴在徐天的床边睡觉,手里抓着两件玉手镯,就想叫醒她。
张铁匠摆了摆手,脱下自己的褂子给她披上,然后拉着小玉娘的手出去了。
张铁匠夫妇被送出门时,碰到小花。小花十六七岁模样,一身白底蓝色小碎
花的衣裳,着了小马靴,头上扎着一个大大的发簪。小花叫了声“阿姨姨父”,
低头进去了。乡间不似城里的官宦人家,加上徐家村的人世代习武,于礼节上并
没有什么苛求讲究。
小花的父亲,原是小玉娘的堂兄弟,后来入赘到徐家村,又不幸早逝,留下
小花这么个女儿。乡间为了亲密,小玉娘和小花娘结拜了结义姐妹---所以小花
又叫小玉娘为阿姨了。
送走小舅子夫妇,徐河在一旁叹气,而徐张氏却低头不语,两个人又不约而
同地朝徐天的房间望去---小花进去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跟小玉斗起嘴来,让
她老夫妻俩有点儿惊讶...
有些该发生的事儿,好像总是要发生。徐河夫妇刚刚要合上眼睛睡觉,就听
到徐天房间里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这就像夏夜入睡,朦朦胧胧中听到嗡嗡的蚊子
叫声,心理面明白只有公蚊子才会嗡嗡叫,并且公蚊子并不吸血---但还是不由
自主的朝它隐约停落的地方一巴掌拍去。
小玉和小花之间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在徐河夫妇赶进徐天房间时,小
玉只不过是右臂的衣袖被扯烂了;而小花却不过是头上的发簪被小玉抓在手上,
一头乌黑恍若瀑布的秀发散落胸前---徐天起身坐在床上,但是并没有做声...
徐张氏正要出言相劝,但是被徐河用眼神挡住了---然后被丈夫牵着手往回
走。
可惜有些事情是不由得你不去正视的,徐张氏憋了一会儿,有些忍不住了,
还是想返转身去劝劝,这时,乒乒乓乓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个声音并不是
来自儿子的房间,而是来自徐家祖祠,刺破寒夜的锣声随即响起。
徐河夫妇,还有徐天屋里的三个人很快地奔向徐家祖祠---锣声既是警醒,
又是号角,只要是徐家村的族人,听到它的声音,必须立即前去援手...
王知县在自己的书房接见了徐江。这很微妙。这说明县太爷已经当徐江是自
己人了,同时,这也向徐江透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
既然是老朋友了,一般的套话空话,尽可免去。徐江命族人将五百两银子抬
进书房,然后,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羞涩地迈进书房。
王知县并不大认真去看那一大箱的银子,这说明他颇有视钱财为粪土的雅致
;但是他又很认真地走近两个小姑娘,并且细细欣赏她们的身材脸蛋,这说明他
还不老,还是老骥伏枥的好男人。
徐江的族人退了出去,衙门里的老妈子也带着两个小姑娘转到后堂去了;这
时王知县知道,自己该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一个当官的,不会做事有时并
不重要,但是他如果不会说话,官位一定保不住,即便暂时保住了,也必不长久

“老哥哥,你看看你,总是这样多的礼节...这个,我这个人,最讨厌繁文
缛节,也不喜欢张扬多事---你看,我要是不收下,不又象看不起老哥的面子了
吧?”王知县碰到熟人,说话一贯不拘礼数,亲切地很---然后,他端起一杯茶
,送到徐江的面前。
徐江半鞠了个躬,结果茶盅轻抿一口茶,“这么多年,徐家村仰仗大人的地
方太多---这不,又来麻烦王大人,真是过意不去。”
“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你们徐家村究竟有没有那个什么飞鱼玉佩?”
“大人取笑了,本村绝无什么飞鱼玉佩,全是瞎传---真是害死人---已经有
好十几条人命啦。”
“可是有人告发,说你们徐家祖祠里就有这样的宝贝;还有人告发你们村里
有人通匪。”王知县虽然正在细品杯中的茶,那是武夷山极品的大红袍---可是
他的轻声细语,就像晴天霹雳,打得徐江晕头转向的。
王知县的话很妙,一则,如果确有此事,他自然是占了先机,压住徐江的阵
脚,将来论起罪来,还可多定他一条;二则,如果确系子虚乌有,那也不过是有
则改之无则加勉,总算一番好意,谁也不能怪到他王知县的头上。
一个宦海沉浮的官僚,总是要让老百姓在他面前服服帖帖,否则怎么可以镇
住一方呢?
徐江自然极口否认,并且说,“祖上有规矩,徐家祖祠一年四季,一天十二
个时辰,必须要有人值守---一是里头有祖先灵位,二是徐家在本县经营一百多
年,里头有前几朝的皇帝的几幅圣旨,有县府省部各位大人的字迹墨宝---不得
不用心值守---至于飞鱼玉佩之类的宝贝,断然是没有的...草民请大人明鉴...
也请大人到场一看便知...”
王知县沉吟了一小会儿,不管怎么样,如果徐家祖祠确实藏有宝贝,那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未曾偷”;就算真的有,到如今这样的状况,早也
不会呆在那里了。但是事情真的蛮蹊跷,来来往往许多趟,徐家村的人已经为那
个什么飞鱼玉佩付出了十几条人命,就算徐江不来孝敬银子,自己也没有甩手不
理的道呵。这场沸沸扬扬的公案,还真得让他有些头疼。现在徐江已经报了案,
孝敬了银子,这个老狐狸就脱开了身,倒把责任全卸到自己身上。
“大人,您看是不是让我再挑两三个丫鬟送来...”徐江觉得这个贼官胃口
好像越喂越大,这会儿自己心里没底,所以就想加大砝码。一个人越想讨好他人
,就会越显得笨拙或滑稽可笑---王知县这时就想在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狠狠给
他一个大火锅。
这时,外头的一个衙役探进头来说,“大人,不好了,我们在徐家村的人又
来报说,贼人又去了!”
王知县走过去,在那张气喘吁吁的汗津津的脸上,甩了一个大耳刮子---懂
得怎样向奴才示威发飚,是这位大人的全部学问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徐江虽说低眉顺眼的,可是谁知道他的心思是一些什么?王知县很讨厌这个
人,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派了大部分的衙役去了徐家村周围活
动,不过这些微服值守的酒囊饭袋,看来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虽然还在徐江面前大摇大摆,作威作福,可是王知府的密信里的严词切责
已经让他心里刺痛了好一阵子---还有那个掌管绿营兵的守备,一看到他那张像
个元宝似的脸,就会让他生气好几天。
王知县在书房里慢慢地踱来踱去,也许只有徐江这个老混蛋才知道他心里的
窝囊,可是他偏偏不能下手揍他一顿,不要说他送了一次又一次的银子和小姑娘
,即便看着他那张皱得象胡桃一样的笑脸,也下不了手去---举手还不打笑脸人
呢。
他决定不想见这个老混蛋,就挥手打发他出去---徐江如获大赦,行了一下
礼,出去了...
那个老妈子已经将那两个徐江新送来的小姑娘洗涑打扮整齐,送到书房来-
--王知县心里稍稍缓过劲来,呼出一口脏气,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像先前那样勒
脑门了...他看着那个老妈子肥壮的腰,奇怪地笑起来...
尚威武馆的中兴时代马上就要来临了,起码孙信自己是这么想的。一个秉承
先祖衣钵的少爷,一个在江湖暂露头角的少年侠士,很快就要变成名闻天下的大
人物了,这不由地使他兴奋。他甚至设想到数十年后,孙子或曾孙在孙氏族谱上
浓重地写上一笔:先祖讳信公,英明神武,功勋卓着....之类的。
和合堂被县太爷的手下紧紧地盯死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火龙会的方正安
已经死于非命,他的手下乖乖地找上尚威武馆的门来---但是孙信不急着去接收
它,因为乘人之危不是有名声的人干的。利益也要抓住,名声也不可不要。
虽然老太爷孙诚屡屡警告他,但这只不过是反映了他老人家胸无大志,墨守
成规的保守---天下有什么大事业不是冒险干出来的;没有风险的事情,就不可
能有什么惊人的利益的。不管怎么样,尚威武馆控制下的赌厅和妓寨,收成越来
越好总是有目共睹的吧---这也是孙信抵抗老头子唠叨最有效的事实武器。人为
财死,鸟为食亡。他有些越来越看不上自己的老头子了---像个小脚女人,谨小
慎微,何时才能登上功成名就的人生之巅,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至于那个敛财好色,贪得无厌的县太爷喂得也够多了,就算一时半会儿要想
来插一脚,谅他也顾不上了---县衙大堂和火龙会在同一个晚上几乎同时着火,
这件事儿够他焦头烂额地忙乎一阵子了。
和合堂与火龙会有过过节,本县无人不知;而和合堂的刘刚暴死在县衙大牢
也是街头巷尾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是稍微有些脑筋的人,就会想到这些
火都是和合堂的手下干的---至于那些想不通的人,想不明白的人,尚威武馆自
然也会放出适当的风声,让他知道,明白并坚信不疑。
孙信带着一些成功后的喜悦,自然带着些成功后的稍稍倦怠---这就好比一
个男人,终于搞定一个心仪的美女,然后望着美女娇羞嫣红的脸时的那一种感觉
。虽然报复的快感使他欢喜--只恨不可以与人分享。这就像一个突然寻到一座金
矿的人,只能躲到黑暗的角落里,自己静悄悄地乐它一阵子,而绝对不敢对他人
言语半句;或者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刚刚将自己的初夜,献给自己最心爱的
白马王子一样,不可对人言传,可心里委实是甜蜜得不得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王知县跟孙信就完全相反了,他甚至连翠竹和新来的两个
小姑娘都提不起兴趣。总算翠竹懂得他的心思,不断地安慰他,不断地曲意承欢
,这才让他多少振作一点儿。
王知县总觉得不踏实,人老了,疑心也就更重了--以至于在和翠竹缠绵的间
歇,也不忘朝窗外瞄一眼---他总觉得窗外有可疑的人,而这可疑的人,也很可
能就是来刺杀他的。
这一天他总觉得右眼皮啪啪地跳,坊间的传闻越来越离奇,甚至把飞鱼玉佩
的着落地延伸到县太爷的书房---所以说古代的帝王宁可冒着“防民之口,甚于
防川”的危险,杀他几个愚昧的老百姓镇镇邪。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决定叫林
楠和陈桦两个人在书房外头不远的房子里值夜---他要的不仅仅是安然无恙,他
要的是固若金汤。
“有刺客!”王知县终于叫出来。可惜他的叫声并不是金钟罩铁布衫,刺客
还是不慌不忙地靠近他的床铺。翠竹已经惊醒,慌乱地试图披上衣裳;她没想到
王知县居然要将她的人变成他自己的衣裳,哪怕保住一会儿也好。
冰冷的剑刺入翠竹的肋骨时,她感到一阵的宿命的无奈的悲伤,感到一阵莫
名的冰凉的快意;她甚至在见到自己的血飞溅而出后,可以回首痛心地鄙视一下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恐惧而狰狞的脸...
王知县看着翠竹死不瞑目的样子,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危机---他挥袖扫落林
楠献上来的两枚铜钱---他不需要这个,他需要将这两片铜钱的主人抓起来,折
磨他,吊死他,或者绞死他---这并不是因为他有着为无辜惨死的老百姓报仇的
,而是因为这两片铜钱的主人,危及到了他的性命。所以说,有时候昏官也
能够为民着想,或者为民除害---只不过是他人搞不清楚他的真实的想法而已。
一个人遇到濒死的险境,总会开始回顾自己人生曾经走过的道路,王知县也
是如此---但是他毕竟是跟一般的人不一样,就像他经常给林楠和陈桦讲的那样
,“为什么我是科班出生,是个堂堂的七品正堂,而你们只不过是捕快而已”。
然而,真正令他骄傲和自豪的却不是这一些场面上的东西,是另一些令他充
满自信,充满快乐和充满希望的东西。
他朝窗外看了看,证实两位捕头确实是在外头忠心而严密地保护自己,然后
他才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是经过这样的激烈场面,没有人还能够安心地睡觉,
他自然也一样,所以他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摁动机关,床板悄无声息的开了
一个口;然后他从这一个口子,下到他的真正的“家”。
这个外人意想不到的“家”,是他经营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的,以至于连几次
较好的升迁机会他都谦虚地承让了。
这个“家”就隐藏在书房不远的假山的底下,起初参与建造这个“家”的那
些人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与世长辞”,所以他丝毫不担心有什么泄露机密的可
能。火折子亮了以后,“家”里的情形再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家”里的陈设
不多,就是一张床铺和几个破旧的铁皮箱子。他一般不轻易打开这些箱子,因为
他能够一件一件地记住里面的东西。
但是今天跟一般的时候不一样,所以他还是在最里面的那口箱子边上停下来
,然后小心翼翼的揭开箱盖,一束珍珠的亮光柔和地照耀着他的脸。在珍珠的底
下,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些水晶,翡翠或其它的玉器,以及各式各样的宝石
什么的---这些珍品他在接收时都是毫不在意的,可是献宝的人一离开,他就要
下到这个可爱的家,然后用贵重的丝绸或绒布把它们保存好。
王知县静悄悄的欣赏了一阵子,然后盖上箱子,然后回到自己的床铺;因为
一旦鸡叫天明,他还要做回刚正不阿,为民父母的好知县。
他躺在床上又叹息了一阵,因为在另外一口箱子里,还有两件宝贝---但是
是假宝贝,就是江湖和坊间相传的飞鱼玉佩和明月宝刀。他知道这两件假宝贝不
值钱,但是他还是很郑重地收藏起来---因为不听话,不肯爽快献宝的那几个人
,也因此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来之不易的东西,他总是很珍惜。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孙信,他已经被自己构筑的海市蜃楼迷住了---不过
他不像王知县那样,处处显出贪婪卑鄙的恶心样子;他觉得自己应该象古代的雅
士,比方说诸葛孔明,或者周公瑾。
火龙会的收服,已经犹如探囊取物---树倒猢狲散的结果比较难看,所以那
帮孙子乖乖来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他现在不需要过多地费什么心思,他需要
风雅地呆在家里,与娇妻美妾赏花观月。
虽然他从小就听过老头子给他讲的适可而止的道理,但是现在他的想法改变
了;他想要得更多,除了火龙会,还有和合堂,甚至那块神奇的飞鱼玉佩。他知
道,古人就有得陇望蜀的念头,也有“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雄
心壮志...
火龙会的据点,城西边靠山的那处闻名遐迩又臭名昭着的大宅子,终于在熊
熊的烈火中,慢慢化为灰烬---闻讯而至的老百姓,只是远远地观望;虽然没有
人大声嚷嚷,或者故意起哄,但也绝对不会有人去救援---但是他们的心里,这
样一座邪恶而残忍的堡垒,早就该被上天所惩罚。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真理是严峻的,是不容任何人
的辩驳的,所以说真理又是裸的。
令人感叹的是,火龙会成天干的都是伤天害理而见不得人的事儿,现在刚好
也倾覆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木森记”棺材铺的林老板,虽然是低声而和气地为火龙会的人办理丧事,
可是他心里翻来覆去就是上面的那几句话。从火龙会的废墟中逃生出来的那几个
恶棍,现在就刚好哭丧着脸,请林老板帮忙---火龙会的人,欺诈勒索平头老百
姓,已经习以为常了,想不到到头来,还要向林老板赊账为丧命的那些人买棺材
,安顿后事---这些王八蛋一定是忘记了,林老板的兄弟因为欠他们的大耳隆利
滚利,不久以前就惨死在火龙会的火把之下。
人的脸皮厚起来,真是可观---树无皮则不活,人至贱则无敌。
看着那几个火龙会的丧家之犬,跟着自己形影不离,有的甚至还为葬身火海
的“兄弟”留下眼泪---林老板有说不出的厌恶,“你们不要跟着我---我拉@屎@
很@臭的!”
他知道,这些一夜之间变成一无所有的恶棍,是完全不能相信的,包括他们
那鳄鱼般的眼泪---他们还在纠缠,只不过是想借一点银子,妄图东山再起,以
后照样还会鱼肉老百姓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所以他壮起胆来,使劲地推开不断地往他身上贴着的人---然后,他被一把
剑勒住脖子---这帮无@耻@下@流的东西,林老板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心理面已经
发誓要跟火龙会所有的人的母亲,或祖母或十几代以上的祖母,发生男女关系。
可是他感觉好奇怪,他身后的人,居然散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香味---肯定
是那种女人的脂粉香,火龙会的人,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脂粉香的!
然后林老板的眼角瞥见火龙会的人,做鸟兽散---可是自己这样一个良民,
居然只能束手待毙。
世上的事情,总是变幻莫测,就像天上的风云。林老板这会儿连老天爷都诅
咒上了,大意是他愿意成为玉皇大帝或王母娘娘的亲爹,并代行其性@义@务---
虽然他也清楚,要实现这样的愿望首先得自己进了棺材才可以...,然而,他即
便没有亲自进过棺材,可是他见的进过棺材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他好像也并不
害怕。
还好他暂时无须勉为其难的去做这么多,因为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剑,在眨
眼间已经飞了出去;然后他瘫倒在地,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侥幸---死,或
许并不难,难的是死之前的那份煎熬。
林老板感觉他一辈子也未发生过的倒霉事,在这半个时辰里,几乎一起发生
了---然后他看见徐天支着剑,顶在刚才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女人的喉咙
,以至于他还饶有兴趣地观察起这个女暴徒---飘逸的长发,惨白的脸,苗条
高挑的身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老板这时就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想到了
很多,比方说,以后再也不要象过去那样,一两一钱,一分一毫地攒银子,而是
大把大把的花银子,喝好酒,玩女人。
“林老板,请你到外头呆着,我有话要问这一个女人。”徐天似乎很平静,
一如往常地跟林老板说着---这名本县名医的公子,林老板自然很熟悉,这是由
于他们的业务关系而决定的。比方说,林老板会比较经常地去巴结徐河,如果他
听徐河说有某个人已经病入膏肓,就赶紧跑回自己的棺材铺,准备寿材---在别
的棺材铺老板获得生意之前,他已经把生意都做好了---虽然徐河很厌恶他,但
是也没有办法。
总算是林老板见过的世面很多,所以并没有因为沉迷于那个女子的美貌,而
忘记自己的险境---他迅速地离开,然后不忘将门轻轻掩上。
“你闯进徐家村图谋不轨,但是并没有杀人防火,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我并
没有想为难你什么---但是你在村东边杀死了徐广和碧草,如今又窜到火龙会的
地盘来,并且落到我的手里,只能怪你不走运---我不会为难你,但是必须将你
送到县太爷那里治罪。”
“我跟火龙会的人,毫无关系,这一场火也不是我放的。”九妹的话虽然很
大声,但是隐藏在话里的悲愤,是显而易见的---这反而让徐天有些讶异。
“那么徐广和碧草的死,与你没有关系吗?”徐天有些可怜她,然后他又为
自己的妇人之仁而惭愧---所以说,只有男人才会有“妇人之仁”,而女人不会
。女人虽然不擅长讲长篇大道理,但是她们依靠女性的直觉就可以做出出人意料
地准确的判断,然后予以实施。
“徐广的死,丝毫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活该。”一个女人对利用不正当手
段,过自己的,或者精神的男人,发出这样的愤慨,似乎也值得同情。
“那么碧草呢?”徐天虽然无法确定徐广的确切死因,但是他想了解更多的
真相。这个道理很简单,发生在徐家村的命案,跟徐家村的人,是不可能完全撇
开讲的---就算这个徐广浪荡无稽,可是他并没有犯了死罪。
九妹没有做声,突然又叫道,“你杀了我好了!”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妓
女,也不愿意自己的肉@体@交@易,被拿出来详细的剖析或评定。也就是说,即
便是一个下贱的妓女,也有她们的尊严---虽然那些x完就提着裤子走人的男人,
或者x完还要踢上两脚的男人,永远不承认她们这些可怜的想法。
林老板从门外推开门,钻进脑瓜子来,看了一下,然后又将脑瓜子缩回去,
然后又将们掩上。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他也不例外。
“碧草给我下了毒,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徐广是她杀的,与我无关...那个
臭婊子见我中毒倒地,就想杀我灭口。”九妹从恶毒的辩驳,转而成为控诉---
就像一个指挥员眼看自己的队伍就要被打垮,这时他看见自己的人突然将旗帜插
敌人的山头,马上就要吹起冲锋号。
“碧草最终还是被你杀死---她的毒药没有毒死你,但是你的剑,却将她杀
死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理公义,谁也不能幸免。
“她是想毒死我在先---能怨我吗?”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
这样的道理,是一时半会儿拎不清,所以徐天只好沉默了一下。
“武夷派的掌门刘路,是你什么人?”“我---丈夫---也是一个卑鄙无耻的
小人。”“他原来是你师兄?”“他杀死了我爹,夺了武夷派派;我为了复仇,
假意嫁给他...”“后来你们有了孩子?”
九妹痛哭。“这个畜生---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已经决心连杀父之仇都差一
点忘掉...”“可是他始终不敢忘。”“是。”
小玉踢开门,冲了进来---一个女人,可以为她心爱的男人冲锋陷阵,赴汤
蹈火,这是绝对无可置疑的事儿。但是她有些呆住了,平时文质彬彬,以理服人
的天哥,居然捏着剑,直顶着一个柔弱女子的咽喉。所以说,我们经常看到的“
真相”,往往不是真的“真相”。
然后小玉开始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指控和审问,还有一些激愤的自辩与反驳

---但是小玉算得上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所以她也很快地就弄清楚了事情
的来龙去脉---只是一个妓女在坦白和叙说她与一个嫖客和另一名妓女的生死奇
遇,很大程度上,使她害羞,惊讶,愤慨...但是她又没有办法离开,因为她心
爱的人。
“你可以杀了他。”“我跟他已经有了孩子---本派下下都是他的人---
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作为人质...”“什么人质?”“他把我的孩子们
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逼着我四处找飞鱼玉佩,我...”
九妹开始痛哭,这一回看起来是真的,没有人遇上她这样的惨状,不会痛哭
流涕的---只是她现在作为一名杀人嫌疑犯,应该更加有理由将不利于自己的罪
名和谴责,努力地洗刷...同时,她当然也看见了一名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在场。
也许只有悲痛的哭声,才能够帮助她脱离被送上刑场的厄运。
小玉开始同情九妹的命运,她岁数实在太小了,还不知道太多的江湖的险恶
和人心的不轨。
九妹从小玉下垂的剑,看见了自己脱困的希望,因此她的哭声更加猛烈,以
至于林老板又一次探进头来,并且距离他缩出头的时间,显然比上一次要长得多

小玉开始抹泪。这就像一名刚刚进入戏剧学院的小女生,看见老师惟妙惟肖
的哭戏,于是痛哭了一天零一夜。
“没有飞鱼玉佩,他也可以过得很好。”“都是那个狐狸精害的...你干脆
杀死我算了---我也不想活了!”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在说出不想活了的时候
,那当真是束手无策了;而女人则不同,她们在说出不想活的话的时候,她们实
际上在想,“我该怎么活下去?”
徐天收回他的剑,这样的公案,不是他能够在短时间内可以厘清的---他也
不是衙门里的人,无法对九妹做出正确的审判。
小玉已经完全入戏了,也许是她面对的演员的演技太过精彩的缘故,抑或是
因为九妹的身世实在太可怜的缘故---所以她居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九妹
控制住---当你不经意地忽视毒蛇的威胁时,它可能在瞬间就要了你的命。
---九妹忽而夺了小玉手上的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在她的脖子上。
“九妹,你马上放开她,我可以暂时给你一条生路---你应该明白,即使你
挟持住她,我仍然可以在你动手之前,要了你的命!”
九妹有点不相信,她也不想杀死小玉,但是这是她唯一的脱身机会,所以她
把剑轻轻一拉---细细的血丝开始从小玉雪白粉嫩的脖子上冒出...
徐天不再多言,面对一只困兽,是没有办法跟它讲道理的,所以他将手上的
剑鞘一甩...
剑鞘飞过九妹的头顶,直插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鞘还
在墙壁上微微地震颤,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从头顶飘过自己的眼前
,缓缓地落在地上...
九妹不由自主地丢下手上的剑,然后迅速地转身---当她跨过门槛时,还不
忘一脚踢在林老板的身上---有些人看见他人落难,或者听到他人的难言之隐时
,比自己得到幸福,比自己获得快感,还要舒爽得多...
然后,林老板的肥硕的身体,远远地落在一丈以外的马路上...
小玉靠在徐天的怀里,像是要立刻瘫倒在地,也许是因为仓皇,也许是因为
失血,也许是因为幸福...
整个侯官县城,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的混乱---就算这样子的困境还没有使王
知县失去乌纱帽,也已经让他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倾诉。巡抚衙门和知府衙门的严
令彻查拿办的公函,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虽然他自己也给麾下的里正保甲
发过更多的诸如此类的公文。
还好象他这样的老官僚,自保还是很有一套的---只可惜了那些被大部分人
斥为“王八蛋”的银子。这好比一只猫,不管从多高的高处跌落,总能够在落入
尘埃之前,稳稳当当地四脚着地而不至于摔伤。
王知县接待了郭恢,这个持有福州将军令牌的人---从上边来的人,都是上
司...作为下属官僚,应该很明白这样的道理。然后他不得不把林楠和陈桦两个
得力助手,交给郭恢辖制---虽然他的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官大一级压死人的
道理,他还是明白得很。
和合堂现在已经尽显一副没落凋敝的景象,就像一个濒死的王朝的废墟;但
是,这并不代表这里已经无人问津。这就好像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墓,也许还不时
地发出某种类似于死尸脓水的那种恶臭,但是它的内部也可能藏有大量珍贵的殉
葬品。
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有几个新亡阴魂来到阴间准备报到,结果来了阎王爷
爷的命令,说,必须也只能够留下一名魂魄上天堂,其余的全部下到地狱受苦受
难。但是应该谁有资格去天堂呢?
几个阴魂就自顾商量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愿意堕往炼狱,而是希望上天堂。
这时,有一名冤魂说,他自己愿意下地狱,不愿意跟别人争。其他的人自然很稀
奇,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天堂上没有金山银山,没有美人环抱,没有吃酒赌博
,而这些地狱里全部都有。大家于是争先恐后地放弃去天堂的机会,而努力争取
去地狱的机会。---然后那个狡猾的魂魄顺利地迈向天堂。
和合堂的会厅里一片寂静,不少的地方横挂着蜘蛛网---但这并不代表这里
已经无人愿意光顾。
当郭恢等三人进了会厅,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居然端端正正地坐着几个人
。一名锦衣卫,一名太监,一名道姑,一名镖师,还有一名背着药箱的先生。林
楠和陈桦是名满八闽的神捕,并且两人以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完美合作,令本
省的匪盗惯犯闻风丧胆---但是这些人依然不为所动,有的人甚至连眼睛都闭了
起来。
这里所有的先到的人都不吭声,都对其他的人熟视无睹,这就好比一家商行
的各位伙计,每个人都认为掌柜的跟自己最铁,只有自己才跟掌柜是患难与共的
生死至交。
就算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最了不起的人,可是窝在这样一个破败的,近似于
鸡不飞狗不叫兔子不撒尿的荒凉的地方做什么呢?
有人说,大鱼已经身受重创,卧病不起;有的说,大鱼已经被杀手所杀;有
的说,和合堂实际上已经崩溃解体。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愿意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就是:价值连城的飞鱼玉佩正在和合堂这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当一个地方什么鸟都有,
这片林子很快也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当徐天走近这所剑拔弩张的会厅,不少人暗暗地笑了---这种笑可以以一句
诗来表达,那就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先来的人总希望凡事要
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而后来的人,总希望凡事譬如积薪后来居上。
每一拨人都希望事情照着自己的想象或自己的规矩来发生,只可惜一个锅盖
是不可以盖在所有的锅的上面的。同样一个道理也往往不能说服所有的人。
大鱼终于出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两人抬的软椅上,脸上挂着与当时气
氛完全相反的微笑;在他的身后,有一名帮众紧紧地握住大鱼的那杆非比寻常的
长枪--这直接说明了他老人家不但健在,而且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一切的谣
言都会被事实真相击得粉碎。
然后会厅里的人,都可以从外头喧闹嘈杂的动静中,感受到全副武装的县衙
的衙役业已将这处会厅团团包围。然后这帮人走得一个不剩。王知县并没有叫他
们杀人,甚至都没有叫他们抓人---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蝗虫也好,蛟龙也好
,祸害也好,只要不是出现在他管辖下的候官县,就可以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回答“粉刺长在什么地方才不会烦恼”时,说,“他人的
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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