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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上山的至少有两百人,而大多数人只能在拨云寺守着,能去开通小路的,能去攀岩探查险情的,只有十多个人。 山路太窄了,原来就是羊肠小道,山上滑下来的土石已经把小道弄得面目全非,雨后疏松的山体随时滑落,危险丛生。
2005年6月22日,云南呈州拨云山地区因暴雨引发洪水、泥石流及山体滑坡,正在开发建设的拨云山旅游区损失严重,两人失踪,五十三人受伤,近百间房屋倒塌,五百亩农田被毁。有关方面估计,这次暴雨灾害直接经济损失将达三千万元。
《呈州晚报》报道这则消息中的“两人失踪”,就是叶正然和司耘的失踪。记者那时还弄不太清楚——这两个人,一个是呈州的著名作家,一个是呈州市副市长的女儿。
拨云山的说书人裘老先生证实,叶正然和司耘在六月二十一日决定第二天一早上山,拨云山二号客栈的前台服务员也证实,住109房间的叶正然和住111房间的司耘的确在六月二十二日早六点前离开客栈上山。拨云寺的一位僧人证实,六月二十二日早晨确实有一男一女来到拨云寺,后来经过寺庙上了后山,当时拨云寺只有他们两位游客。僧人描述的两人模样是:男的三十多岁,白色衬衫,白色太阳帽,背包;女的很年轻,最多二十岁,穿黄色T恤,染黄色头发,背包。
六月二十二日傍晚,叶正然和司耘的位置已经被锁定在拨云山后的溶洞,但溶洞前有近百米的山体滑坡,小路和洞口都已经被堵住,连拨云寺的菜园也全被滑下的山体覆盖。
叶正然和司耘的手机都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记者把消息发在了当天的《呈州晚报》上,配的照片是司副市长现场指挥抢险救灾的镜头,文章里并没提到细节,也没提到失踪者的姓名。
最先赶到拨云山现场的记者,是在呈州和云南都享有盛名的晚报记者,他在晚上五点到达拨云山。他认识司副市长,也认识许芳苑和樊小刚,而许芳苑和樊小刚都认识廖玉。不大的拨云山,聚集的这几个人,都与叶正然或司耘有些关联。这位摆弄了多年社会新闻的记者不敢造次,在察言观色中意识到了问题严重,关系也不简单,于是在新闻稿里没去提及任何人,但他还是按照职业习惯把副市长亲临灾区指挥救灾的字样发了回去。随后赶来的电视台记者也在用倒塌的房屋做背景进行现场报道,他们报道的内容几乎和晚报记者写的一样,镜头里也出现了副市长焦急的神色。
晚报的一则报道和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让呈州的街头巷尾不安静,小道消息开始在市政府泛滥,泛滥得像山洪一样突然、猛烈。
拨云山下,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平静。
廖玉把车子开进洪水里,小心地跟着前面的人挪动,在距离拨云山半里路的地方终于开不动了,她发现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满身泥泞的轿车,就也把车子吃力地停了过去,走到近前,她才看清楚那轿车是辆警车,泥水已经把警灯和车上的标志弄得看不清楚了。
廖玉下车,趟着一尺多深的泥水往拨云山走,那些倒塌的木房和漂浮的杂物让她胆战心惊。她不知道叶正然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心想着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山,会不会有和这个山同名的旅游区,或者叶正然根本就在撒谎,他没来拨云山,他就在呈州。廖玉宁愿叶正然这次撒谎,如果他撒谎,也许能说明他对自己不诚实,或者说他已经不爱她了,但他可以躲过这样的灾难。
雨渐渐变小,拨云山渐渐清晰,山腰上又开始缠绕一些云。
一些女人在哭喊着抓水里的东西,抓到了,却找不到什么地方放置,就只好抱在怀里。男人们开始尝试把倒下的木屋搭建起来,但水还没退,扶起来的木架又再次塌下。几个孩子被安置在堆放的木头上,身上的衣服全是湿透的,风很凉,孩子们冷得发抖。
雨水浇在廖玉的脸上,流在了嘴里。廖玉感觉雨水有点咸,她在下意识中,哭了。
廖玉的心里一时被很多感觉纠缠住,不得解脱。她站的地方正是拨云山二号客栈,客栈的经理和开发区的老总正在清点和落实人数,围在客栈门口的数十人正听着经理对老总的汇报。廖玉在人群中找叶正然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看见了副市长,那个副市长曾经和叶正然有过合影,就在家里的相册上。她想走过去问副市长,想告诉他叶正然可能也在拨云山,想问他是不是看见了叶正然。但副市长更焦躁,根本不在一个位置上站着,不停地在人群中找什么人。廖玉不记得副市长姓什么,也不敢随便喊“副市长”,她怕她的一声喊会导致很多人缠住他询问很多事情,这灾区,这时侯,人们没了主张……
廖玉找到了客栈的经理,一号客栈和二号客栈的经理都找到了,叶正然确实住在二号客栈,客栈的服务员抱出了叶正然寄存在前台的笔记本电脑,对廖玉说,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妻子,至少你说出了他的名字,我得把这个电脑交给你,受灾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真的是他的妻子,我从呈州来找他,他来这里……采风,他是作家……廖玉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解释,因为服务员已经把电脑递给了她。
确实是叶正然的电脑,被服务员密封在一个塑料口袋里,并没潮湿。廖玉接过电脑,心里五味翻滚。
他……人呢?廖玉问。
他上山了。我们这里失踪了两个人,都在山上……服务员说。
山上?山上是什么地方?廖玉继续问。
山上……不知道了,山洪下来了,泥石流也下来了,塌方了,但愿他们没事。服务员说。
廖玉向山上望去,拨云山的暴雨慢慢转小,但在廖玉看来还是昏暗不清,山腰缠绕的云雾遮挡住大部分山体,像传说中的妖雾一样。她抱着叶正然的电脑往停车的地方走,脚下的水开始变得泥泞,她的鞋子完全被泥土包裹住,步履蹒跚,从二号客栈走到她停车的地方,她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累得两腿发软。
廖玉的车子旁边,正有第三辆车在缓缓停靠,那辆被泥水涂抹得不成样子的宝马车,只剩下了前面的标识还算清晰。廖玉走到自己的车门前,吃力地打开车门,将叶正然的电脑放进车里,她一时不知道该是进车里休息还是返回客栈那里继续等待叶正然。
雨渐渐停了,停靠过来的宝马车关了引擎,车门打开,驾驶座位上的男人拿了伞下车,伸手试了试有没有雨,然后犹豫了一下,并没把雨伞放回车内。
廖玉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她确定,一定是见过的!不知道为什么,廖玉心里翻腾了一下。
那男人绕到另一个车门,打开,用手遮挡住车门的上端,扶出一位挺着肚子的女人。他扶着女人站稳,把车门轻轻关上。只是不大不小的关门声,却让廖玉正在翻滚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许芳苑!樊小刚!
廖玉在看到许芳苑的一刹那,心中着实疼了一下。她看见樊小刚体贴地搀扶住许芳苑,心中再次疼了一下。她看见许芳苑挺起来的肚子,心里又疼了一下!
廖玉被连续的几次心中痛楚击中,已经有些眩晕了。她一时不知是应该上前打招呼,还是应该装作没看见,她在车门间转过身去面对方向盘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回身来,轻轻把车门关上,并努力把关门的动作做得很认真,然后抬起头,假装一下子看到了樊小刚和许芳苑,忙不迭地啊啊了两声,急走几步过去,帮樊小刚搀扶住许芳苑。
哎呀,是你们两口子啊!怎么这样的天气也出门啊!这儿发洪水了,泥石流了……小芳你……几个月了?还是去车里坐着吧,这路太难走……已经没有路了……
廖玉的出现,和拨云山出现洪水、泥石流一样,让樊小刚和许芳苑吃了一惊。许芳苑仔细地看着廖玉,突然觉得十分不安,她拉住廖玉的手,小声问:
你是和正然一起来拨云山的?叶正然呢?
许芳苑这句急切的问话,虽然透着诚恳、自然,但如果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地,这话会让廖玉敏感到心尖儿上,甚至会发动她泛酸的神经。这时的廖玉已经被焦虑折磨得身心疲惫,她听到客栈服务员对她说叶正然在山上没能下来的时候,差一点哭了出来,却因为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她强忍了眼泪。许芳苑和樊小刚的出现,让廖玉心中纠集了很久的疙瘩解开了几个,叶正然并没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和许芳苑在一起,许芳苑和老公十分恩爱,已经怀了娃娃,两人形影不离,叶正然不可能再和许芳苑在一起……这些虽然是廖玉片刻的体会,但已经足够让廖玉如释重负,她不愿意再去想也许叶正然心里还爱着许芳苑,也不愿意想许芳苑是不是还对叶正然有些怀念,也不想问为什么许芳苑和樊小刚也在这个时候来到拨云山……她的感觉一下子转化成了对叶正然的愧疚和担心,她控制不住,终于失声痛哭。
怎么回事?
他,在山上……塌方了,泥石流……找不到他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许芳苑和樊小刚已经见到了司副市长,许芳苑也告诉来采访的几个熟识的记者不要乱写,没有眉目的事情最好先不要报道。这位在呈州家喻户晓的曾经的电视主持人说话分寸得当,媒体的同行们点头称是。武警分队和医疗队赶到拨云山的时候,司副市长的声音已经嘶哑,现场找不到瓶装饮用水,一位老乡递给副市长一罐啤酒,他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拨云山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拨云寺附近点起了几堆篝火,搜救和抢险的人把器材集中在拨云寺,重点搜索寺庙后小道至山洞的地段,任何铲车推土机是开不上拨云山的,只有人工的锹镐挖掘。
拨云山下,能听见山上的挖掘声,偶尔还能听见塌方的轰隆声。
一号客栈和二号客栈的水已经开始渗入地下,两个客栈成为乡民和游客的临时住所,武警送来的十几顶帐篷也支撑起来。
樊小刚和廖玉扶着许芳苑再次慢慢走回停车的地方,樊小刚打开车门扶许芳苑在后座坐下,又去打开后箱拿出几件厚实的衣服给许芳苑披上。廖玉站在那里看着这两口子的恩爱,百感交集。许芳苑看着身上还有些潮湿的廖玉,递过了一件毛衣,强迫她穿上。
廖玉回到了自己的车里。身上,许芳苑的毛衣真的带来了暖意。
这一天这一夜,呈州闹腾得无法安生。不知道市政府的哪位知情者透露了司副市长去拨云山的目的,“副市长在第一时间赴拨云山指挥抗洪抢险”的说法被一些官员们质疑,在晚上召集的市政府针对拨云山灾情的紧急会议上,大家议论纷纷。传来传去,已经变得有模有样了——司副市长的女儿和一个有妇之夫或私奔或被挟持到了拨云山,司副市长是为家事去的拨云山。
他是正赶上了拨云山受灾,报纸和电视台这样报道,合适吗?——这样的询问,在灯火通明的市政府会议室不断出现了。
这一天,这一夜,可是百年不遇。在拨云山,说书的裘老先生对司副市长说。
叶正然赶回溶洞,搀扶司耘慢慢上台阶往回走,返回洞口的“大厅”里时,那里已经光线昏暗,洞口处塌下了一大堆山石和沙土,只在洞口上方剩下了一条半尺高的缝隙了,这个缝隙和石壁上的三个“天窗”透过的一些光亮,被激起的尘土遮挡得忽隐忽现。
山塌下来了!我们被困住了!叶正然说。
你是说,我们回不去了?司耘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出不去了。叶正然又说。
怎么会!司耘看着叶正然的沮丧和懦弱,十分不快。
我们得打电话求救。叶正然说。
司耘没听叶正然的,自己跳着冲向洞口,开始搬动石块。她刚挪动了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就牵带了很多泥沙下来。叶正然几步蹿到司耘背后,一把把她拉住,并打开手机开始拨号,他不知道该拨打什么号码,脑子里飞速调动了一下记忆,便按出了120。电话刚刚接通,外面的一个响雷突然炸起——
这声雷并不只是响在天上,也响在了山上——山外,洞里。
叶正然和司耘突然觉得脚下震动,四处石土飞泻,顿时洞内不见了光亮,一片混沌。叶正然的手机里已经响起了女人的询问,但这边却无人应答了,电话那端分明听到了刚才的尖叫,叶正然和司耘的尖叫。
昏迷了多久,叶正然和司耘并不知道。叶正然的手机被埋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在120的不断询问中耗干了电量,刚刚醒来的司耘听到了那手机里的最后一声断续的询问,她想顺着声音寻找那手机,却怎么也动不了身体。她努力转过身子,去摸背包里自己的手机,等她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溶洞的水损坏,无法开机了。
司耘什么也看不见,她揣起手机,开始叫叶正然的名字。
叶老师?叶老师?叶正然!你活着吗?活着吗?
叶正然还活着。他咳了三分钟泥土。他想说话,但一张口就咳得厉害,他憋住咳,爬着摸到了司耘的轮廓,使劲挪动身体,拉住了司耘。
叶正然在心里说,都塌下来了,我们也许被砸进地狱了。
还会塌吗?司耘靠住胆战心惊地问。
叶正然极力止住咳,他感觉他每咳一声那些泥沙就被震动得塌下一点,泥石塌下的声音真的很恐怖。他很想说,司耘,我看不到你,但他只是攥紧了她的手。司耘的手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泥水。
塌下来的土石阻断了涌进山洞的水,地上已经全是稀泥。叶正然和司耘每挪动一点,都会发出泥泞的声响。这声响就像蝙蝠的叫声,阴森,刺耳。
叶老师,我们怎么办?
我们得回到溶洞里。
溶洞在哪里?
我们得慢慢找,应该找得到。
我的腿被压住了,脚疼得厉害。
我全身都疼,不知道被砸着哪里了,手机砸飞了,找不到了。
手电筒也被砸飞了,我的手机被水泡了,开不了机。
别紧张,这个时候越紧张越慌乱的。
叶老师,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怎么会!
那我们怎么出去?
先进溶洞,进去了我们就安全了。
溶洞不会塌下来吗?
不会的,溶洞里有佛爷。
黑暗中叶正然开始摸索,他努力站起,这才发现他的下半身几乎全部埋在了泥沙里,好在泥沙并不坚实,他还可以抬起腿来。他转身拉住司耘,不顾司耘喊疼,硬是拉着她站起身来。司耘的脚已经不敢落地了,她摇晃在那里转过背上的背包翻找,终于找到了打火机。
当打火机的火苗闪动起来的时候,叶正然和司耘都看清了自己,他们的脸上面目全非,泥土混合在血里,涂抹得一塌糊涂,脸上只剩下了瞪大的眼睛!
司耘尖叫起来,差点把打火机扔了,被叶正然一把抓住。
司耘,这个时候,打火机是救命的东西了。叶正然说。
塌方是大面积的,从山洞口开始,几乎整个“大厅”都塌下了,巨大的石块和红土像小山一样堆着,挡住了洞口和三个“天窗”的全部光亮。洞外的暴雨声几乎听不到了,雷声也变得沉闷起来。
叶正然和司耘几乎被塌方的气浪冲到了角落,这个角落正好是溶洞的入口,而入口的几个台阶上,也已经铺上了厚厚的泥沙。
我们得下去。叶正然说。
司耘一步也走不得,她原本受伤的脚踝,被石块又砸了一下,旅游鞋已经被砸烂,血从破烂的鞋子里流出来,把稀泥染红了一大块。
叶正然抱起司耘,让司耘拿着打火机照路,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
溶洞里的油灯还亮着,地面上的水却已经没有多少了,叶正然想,这里一定有排水的地方,只要有洞口,也许就能出去。
把司耘放在一块干燥的石台上后,叶正然开始逐个吹灭“梅花桩”上的油灯,他只留下离司耘最近的一盏亮着,然后帮助司耘脱鞋,察看伤势。
司耘的脚面肿得像个青萝卜一样,大脚趾和小脚趾都被砸开了口子,流血不止。叶正然找不到包扎伤口的东西,就要撕下自己的衣袖,但他没有刀剪之类的用具,撕了几下衣袖无动于衷,他便用打火机把自己的长袖衬衫在袖子的上烧了个窟窿,再从窟窿那里撕开,左右袖子都撕了,长袖变成了短袖。他找到一个洼处,把断下来的袖子洗了洗,然后回来给司耘擦脸,又把另一个看上去干净些的袖子一条一条撕开,用背包里的瓶装水冲洗了司耘的脚,再慢慢包扎上。
司耘一直没吭声,伤口疼得厉害,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尖叫不再高喊,她看着叶正然为她做的一切,就只是咬着牙默默地看着,然后把脸扭到一边,抿住嘴唇,忍住抽泣。
叶正然嘱咐司耘不要动,他去取了“佛像”后面的火把,开始找出路。当火把的光亮渐渐远去甚至消失在林立的钟乳石之中时,司耘突然感觉到害怕和寒冷,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抱住自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她想,这一切,最好是做梦。
这真的就像一个完整的梦境。叶正然转了一圈,回来对司耘说。
你说是完整的吗?司耘问。
为什么不是完整的?叶正然问。
叶老师你说我们能出去?司耘心里没底。
当然能出去!叶正然说。
你找到出口了?司耘问。
没有出口,水是一直流往地下的,岩石中有缝隙,大大小小的缝隙,人过不去,只能钻过老鼠。叶正然说。
那你怎么还说能出去?司耘说。
天无绝人之路。叶正然说。
这也太理想主义了。司耘说。
也不是理想主义,你看,我想,和尚们在这里练武,不可能不通风,不通风也不可能有氧气,没有氧气这些油灯也不可能点亮。这里一定有通风的地方,我就去那边找,结果找到了一个大“天窗”,好大的一个圆洞,像个井一样,有点歪,可还是能看见外面!叶正然说。
那我们快去爬出去!司耘说着要站起来。
爬不出去的。叶正然按住司耘。那个洞距离地面有十多米,洞的长度至少也有二十米,没有可以抓的踩的东西。
那怎么办?我们不照样出不去!司耘说。
会出去的。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慢慢晾干,也许就能开机,开机了我们就可以打电话告诉别人我们的位置了。叶正然说。
司耘拿出手机,那手机仍然潮湿。叶正然接过去打开后盖拿出电池,卸下号码卡,摆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并把火把放在旁边。
叶老师,我觉得,我们在赌博一样。司耘说。
赌一次嘛!有时候,信心在赌博中十分重要。叶正然说。
四下安静。第一盏油灯的油已经耗尽了,叶正然又去点燃了第二盏油灯。
偌大的地下“广场”的一个石桩下,两个人挤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叶正然拿出背包里的水和两个面包,最后一瓶矿泉水水瓶已经被塌方砸得变形,好在还没漏,面包被挤压得扁扁的,却也还能吃。他递给司耘水和面包,自己也拿起另外一个边咬着嚼着边示意司耘吃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哩。叶正然说。
我不想吃。司耘摇头。
不想吃也得吃。饿肚子,怎么有力气出去?我们,就这些东西了。叶正然说。
司耘的手臂上有好几处擦伤,受伤的脚也还在流血。她开始发冷,身上的水还没有完全干,她的身体好像已经没有热量蒸发衣服上的水分了。
我冷。司耘说。
叶正然没有多余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衬衣,而且袖子已经被撕下。他挪了几下,再次靠进司耘。司耘紧紧抱住叶正然,紧打牙关,她控制不住。
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司耘问。
你怎么老是想着死啊?我们只是被堵住了,就算手机不能用了,我们也不可能死在这里啊,每天和尚们都要来这里,你没看这油灯里的油都是每天来灌的?他们会找人来救我们的啊。叶正然说。
我是想,我如果就这么死了,真的是太吃亏了。我这算不算为爱情献出宝贵的生命?司耘苦笑着问。
为爱情?叶正然没摸清头绪。
是爱情啊。我爱那个人,我在拨云山等他来,我想和他在一起,他说他一个月就能回来,他在山东,我原定要在这里等他一个月。虽然他背叛了我,但我是确实是为爱情来的。司耘说。
他不是和我一样大吗?你怎么能爱上比你大这么多的男人?叶正然问。
他不但和你一样的年龄,而且他还有老婆孩子。但我还是爱他,也许我还小,爱情我说不清楚。司耘说。
怕是你们的爱情注定要出问题的,就算他最终离婚了和你在一起了,也会出问题的。叶正然说。
要是他真的离婚了,我就去嫁给他。司耘说。
要是他真的离婚了,他对你的心并不一定和你对他的心一样。叶正然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耘问。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楚。叶正然说。
叶老师你的爱情也有故事吧?司耘问。
谁的爱情都有故事。叶正然说。
你说说你的爱情吧,我们现在闲着。司耘说。
我还是给你讲讲拨云山的故事吧,你想听吗?拨云山的故事,我写的那些故事,你听吗?叶正然问。
你已经写好了吗?讲给我听吧。司耘小声说。
没写好,但我写了一些,我把写完的那些讲给你听听,故事加进去很多我自己的感受哩。叶正然说。
你们作家……是不是所有作家都在写自己的故事?司耘问。
只能写自己的故事的,是庸才,但会在构思里、表达里加进自己体会,所有作家都会这么在做。叶正然说。
叶老师你是后者吧?司耘问。
我不知道,我在写拨云山的故事时,不得不带进自己的感受。叶正然说。
叶青投奔拨云山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他由于追那个初恋女人的娃娃,被带上山,却被山上头领的妹妹段彩看上了,于是拨云山老大段云星便逼迫他留在山上,和妹妹成亲。那个年代民不聊生,在山上当土匪,而且是当土匪中二头领,叶青也并不是不愿意。但他发现了自己的老婆和那个断臂护卫有瓜葛时,心中很不是滋味。段云星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把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叶青,但如果按照段云星的说法——“妹妹被调戏”,叶青倒也不在意,可叶青发现的不是“被调戏”后的仇恨,段彩在山下的表现,与独臂护卫那些不明不白的眼神和泪水,让叶青觉得那表情分明是爱情了。他便质问段彩,却得不到段彩任何回应。这让叶青对段彩的感情大打折扣。
这时叶青的初恋女友的娃娃已经长大一些,能走路了,能叫段彩“妈妈”了。
段云星没有妻室,却被叶青发现他夜里的去处。拨云山机关重重,一道山门接一道山门,段云星时常夜半三更离开他睡觉的地方去后山,而后山的山洞里至少有五道山门,虽无人把守,却暗设自动的弓弩。叶青夜里巡查回来,看到段云星从后山洞中走出,是披着衣服而不是穿戴整齐,他突然觉得后山的山洞里可能有人,便偷偷摸了过去。由于不得要领,洞内弓弩齐发,射中了叶青,叶青肚子上腿上都中箭,忍不住惨叫,叫声中几道石门打开,跑出好几个女人,这些女子把叶青拖进洞中安置、包扎,叶青疼痛过后仔细端详每个女人,竟发现其中一位是他初恋的女人小萍!
我好像料到了。司耘说。
料到什么了?叶正然问。
料到你会这么编排。电视剧里一般就这么编排,司耘说。
你是说,我老套了?叶正然问。
不是老套。我想你们作家都喜欢这么编排,一定是因为事情本身就是这样的。司耘说。
那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故事呢?叶正然问。
故事可以四处延伸,但故事里的人,他们之间怎么样的结果,这个过程总得有个什么原因,这些,只有你们才能说出来。司耘说。
你不重视结果哦。叶正然说。
结果往往是理想中的东西啊,理想和现实都有距离。司耘说。
司耘去翻动了一下手机,那手机仍然潮湿,她还是不敢开机,她要等到手机完全干燥了再尝试开机。
钟乳石真像一个个站立的和悬挂的罗汉,那个惟妙惟肖的“佛爷”钟乳石虽然只是个黑黑的影子,却威严得稳稳当当。山洞里十分寂静,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一声“滴答”,就像真的要绕梁三日。
叶青和小萍自然要倾诉衷肠,小萍和几个姐妹也自然说起段云星抢来她们后对她们连续几年的欺侮和凌辱。叶青并不是土匪出身,他这时好像明白了自己来到拨云山的初衷,他和小萍商量逃走的计划。叶青告诉小萍,她的孩子现在就在拨云山,段彩收养着,已经叫了段彩“妈妈”。小萍一时哭成泪人,然后告诉叶青:
叶青,如果我离开拨云山,就必须带着我的娃娃走,必须带着娃娃。
叶青答应小萍,一定找最合适的时候带她和几个姐妹离开,但今天他受伤的事情绝对不可暴露。小萍走出石门看见山洞内的满地利箭,回头对叶青说,你就说我逃跑了,你抓我回来,进山洞踩上了机关。小萍说着,抓起地上一支箭,狠狠地刺进自己的大腿……
小萍疼出了眼泪,嘴唇咬出了血。她对着叶青说,你要说话算话,你要救我们出去,救我的娃娃出去……
司耘瞪大眼睛看着叶正然,她跟着这个故事心惊胆战。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细节。
叶正然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停止了讲述。
你要让叶青最后和小萍在一起吗?司耘问。
叶青的性格是在混乱中发展的,他当了土匪,有了老婆,差一点忘记了原先的小萍,但他最终没能忘记。他们之间怎么发展我觉得不重要了。写出个好结局,那只是写书人的一种理想了。叶正然说。
段彩还怀念从前的那个人,断臂护卫。叶青还是对小萍有情意,毕竟是初恋。你把他们各自组合在一起吧。司耘说。
叶正然苦笑着,没再说话。他眼前不是叶青、小萍,也不是断臂护卫和段彩,突然出现的是许芳苑的笑容,然后是廖玉的身影。他发现了身旁的小姑娘和自己在追求上的差异,司耘为了一个几乎没有可能的爱情在坚持,在拨云山守候一场相会,而自己,并没有这个小姑娘的坚毅,他那时,奔向了北京,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廖玉,迫不及待中,他忘记了坚持,只剩下了为了抚平心痛的需要。
我太匆忙了吗?叶正然自言自语。
什么?司耘问。
我,对待爱情,好像不如你,太匆忙了。叶正然说。
你是说你写的故事吗?司耘问。
我的故事,我写的,真好像就是我的故事。叶正然说。
你的故事是叶青和小萍的故事还是断臂护卫和段彩的故事?司耘问。
我不知道,我写的时候,自己一会是男人,一会是女人。叶正然说。
叶正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司耘看着叶正然的沉默,自己也闭上眼睛想。火把基本烧完了,连木头把也烧成的炭,火苗渐渐缩小,渐渐消失,只剩下了一团红光。叶正然把司耘的手机往火炭边靠了靠,又起身看油灯里的油。油灯已经见了底,他换上了第三盏油灯。
还能听到沉闷的雷声,只是间隔的时间比较长了。
坐回司耘身旁的叶正然继续和司耘一起感受寂静。雷声一定在远方了,拨云山的暴雨一定停了。叶正然脑子里开始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他好像跟着雷声走了好远,先是几里之外,然后是几十里之外,后来好像被带回了百里之外的呈州。他在想家里的门窗是不是被廖玉关严实了,在想露天阳台上的花草是不是被廖玉拿到避雨的地方了,还想了想自己是不是提示过廖玉在打雷的时候别用手机,他忘记了自己是不是提示过了,他不由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司耘的手机。他真想在这个时候给廖玉打个电话。
司耘仍然闭着眼睛,她伸直受伤的腿脚,另一条腿屈在胸前,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她的T恤已经看不清颜色了,有几条血迹在肚皮那里渗出,手臂上几道擦伤也很醒目。她已经熬过了最疼的时候,开始昏昏欲睡。雷声也带她走了很远,她的意识也回到了呈州,回到了学校,再从闪现的学校飞快地跳跃出去,看到了那个男人。她开始和那个男人说话,开始倾吐爱情,她对他说,爱情是感天动地的。又一声闷雷震了她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那尊钟乳石的“佛爷”。
那“佛爷”威严站立,眉眼在暗影里,油灯的光亮照不全那份威严。
司耘梦中的爱情“感天动地”,睁开眼睛见到的“佛爷”纹丝不动。
几个小时了?时间好慢,是中午了?还是傍晚了,我好饿。司耘说。
下午五点了,我们折腾了一整天。叶正然看着手表说。
天黑了和尚们还能上山吗?司耘问。
我不知道。你吃点东西吧。叶正然说。
叶正然的背包里只带了三块面包,他和司耘已经各自吃了一块,仅剩一块了。那些榨菜、苹果,已经被压在洞口塌方的泥土里,和司耘的藏刀、手电筒,叶正然的手机一样,入土为安了。
叶正然手里的面包只比香烟盒稍稍大点。
他们除了这块面包,只有半瓶矿泉水了。
拨云山的夜晚从来没这么亮过,从呈州运来的发电机和拨云山的开发商原有的发电机全部开动,两个客栈门前的空地上都架起了灯。

这是呈州市最南面的边缘领地,从未有过这么多来自呈州的人马。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竟然有武警部队赶来,竟然有消防车赶来。那条原先只能走摩托车和马匹的小路,越发泥泞。廖玉的车、许芳苑和樊小刚的车,还有那辆警车,已经被溅得面目全非——军车和消防车冲进拨云山时几乎用溅起的泥水把这些车子掩埋了。
许芳苑和樊小刚坐在车里,不停地开动雨刷器,却越刷越看不清楚,山下的灯火在透过玻璃上的泥水,看起来就像一片废墟在无力地燃烧。
廖玉干脆闭了眼睛,只去听山下的喧嚣。
客栈里和帐篷里的人们走出来,站在泥泞里看这些紧张和匆忙。
冲上山的至少有二百人,而大多数人只能在拨云寺守着,能去开通小路的,能去攀岩探查险情的,只有十多个人。山路太窄了,原来就是羊肠小道,山上滑下来的土石已经把小道弄得面目全非,雨后疏松的山体随时滑落,危险丛生。
锹镐的挖掘进行了不到三十米,时间已经用去了近五个小时。拨云寺的僧人说,距离后山最大的山洞口至少还有三十米的距离。已经是夜里了,挖掘的速度慢了下来,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在作业面上。挖掘的人一批换下一批,下来的人浑身是汗,满脸是泥。司东陆几次冲到挖掘现场,又被几次劝说回到拨云寺。呈州市政府专门派来询问灾情的两个官员已经赶到,从昆明也赶来了省里的领导,他们第一次看到司副市长如此狼狈的形象,几乎认不出这是每天出入在市政府也时常到省里开会的司东陆了。
记者们一直在。电视台的记者把摄像机扛到了山上,镜头对着抢险的人们。报纸和电台的记者在不停地找拨云寺的僧人,找从呈州赶来的工程师,找拨云山的开发商。
司东陆拒绝采访,他在不停地拨打电话,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拨打呈州方面的电话,他连续拨打的只有一个号码——司耘的号码。
拨云山下的客栈前,第二批救灾物资已经运到,人们在武警战士的指挥下,排着队领取水、食品和药品,夜风中开始有人打喷嚏,开始有人咳嗽——灾和病,就像兄弟一样形影不离。
有人递给裘老先生瓶装水的时候,老人家正在吃力地搬动一张桌子。他把桌子摆在一盏灯下,正在地上找什么,终于没找到,于是问旁边的人,有没有小木板之类的东西,做块醒木。
裘老,您这是要开说了?有人问。
要说的噻!你没看见大家没了精神?我这一说,提神哩!裘老先生说。
灯下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二三十个拨云山的游客和当地的居民,有人找来一块砖头大的青石板递给裘老先生,老先生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笑了笑,猛地往桌子上一拍,“啪”的一声响亮好个清脆,青石板段为两截。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话说民国初叶,天不太平地不安生,大滇高原雷滚风动。三江之上云雾之下一片混沌。这一年从入夏到末秋,淫雨霏霏无有间歇。山下江水泛滥,百姓纷纷前往高处躲避山洪。滇西地势舒缓处一坐高山下一时间聚集了千余逃难者。此山有名,方圆百里百姓也实属无奈才聚集此地。拨云山,这是传了几十年的土匪老巢。
一段开场白几乎是设身处地了,裘老先生再拍了一下半块青石,听书的人又开始聚集,至少有五十人了。
说的是有一后生叶青,大灾之年来到拨云山躲灾,被山大王段云星的妹妹段彩看中,于是施了计谋引叶青上山,一场威逼利诱,叶青也就半推半就。诸位,大灾当前,就算六尺男儿也免不了六神无主,那叶青是带着初恋情人的娃娃来拨云山躲灾避难的,段彩对娃娃百般照料,叶青就算铁石心肠,也被感动了。那位说了,叶青的初恋情人哪里去了?书长话短,那女子被土匪掠走多日,叶青并不知道女子下落,留下的娃娃也不是叶青的亲生。世道千变万化,缘来缘去的,往往就是擦肩而过,叶青也是一时没抓住缘分,错过了一场姻缘。这咱且不说,书中暗表,那叶青的初恋情人就是被拨云山的山大王段云星抢上山的,早已经被关闭在后山山洞里,日日遭受段云星蹂躏!叶青不知,却与段彩成亲,当上了拨云山的二头领!
拨云山实在有名。当年在这里修身养性的人开创了一种独家功夫,叫“拨云手”,这“拨云手”属内家拳,是以气带力的功夫,有道是“练功不练拳,犹如无舵船”,但要是“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于是这“拨云手”不亚于一阳指和铁布衫合为一体,内外兼修,功夫老到,一时间在大滇名声大振,并无敌手。
段云星段彩两兄妹是“拨云手”的传人,当然,先人想不到自己的后辈会当了土匪。叶青被拨云山招为女婿,自然也得苦练一番“拨云手”,这后生天资聪颖,练功刻苦,半年工夫已经把“拨云手”学了十之五六。
这日叶青在山上巡查,突然发现了后山溶洞有些蹊跷,平时那山洞石门紧闭,段云星不止一次地提醒山上人,后山洞不得进入,那是山寨禁区,里面藏有金银和粮食,机关重重,不得要领进门非死即伤。叶青也听说过从前有拨云山叛逆试图进入山洞偷盗,结果触碰了里面的机关,被乱箭穿身。但这日不然,山洞石门虚掩,竟有人伸出头来往外探望!
叶青悄悄摸到山门,看到石门被推开了一个缝隙,他俯耳上去,里面却鸦雀无声。叶青壮着胆子又推了一下石门,侧身刚走进去,就与一个人撞得满怀,这人惊叫一声,一坐在地上。叶青听到惊叫,也不由大吃一惊,这是个女人!他借着昏暗光线看着地上正在发抖的女人,啊!你猜是谁?这人不是别人,这是叶青失散好久的初恋情人!
情人相见,自然泪眼相望。叶青扶起衣衫不整的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涌上一阵疼痛,思前想后却也明白了几分。
书说简短,叶青准备帮助女人逃出拨云山,但他必须把女人的娃娃从段彩手里骗来,才可以让女人母子团聚!
想法虽然好,但逃出拨云山谈何容易!还别说叶青对段彩已经有了感情,就是没感情,骗出娃娃跑下山,拖着这个身心疲惫、脚步蹒跚的女子,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段家兄妹追上,那段彩岂能眼看自己的丈夫弃她而去?那段云星岂能看着叶青救走自己抢来的女人?还不是一场生死之战,而凭叶青的拳脚怎能敌得过段家兄妹?就算跑得快,不管不顾一路猛逃,又怎能躲开段云星百步穿杨的长枪!拨云山土匪也今非昔比了,段云星特别喜爱火枪火炮,每日把玩,玩得精之又精啊。
叶青一时顾不得许多,问清女人段云星来山洞的时间,女人告知通常是晚上,白天很少来找她,于是叶青和女人定下第二天一早逃出拨云山,到时叶青先到后山领女人去拨云寺藏身,然后回段彩那里借口领娃娃玩,大家在拨云寺见面,一起悄悄下山,从此远走高飞。
各位,说书的一张嘴,可以海阔天空,这里轻松说一句“悄悄下山远走高飞”不费吹灰之力,但这叶青带着女人和娃娃下山,说书人怎么能几句话就把它一笔带过?各位想也想得出,叶青和女人、娃娃刚来到山下,已经有喽罗禀报了段云星和段彩,段云星一听,气得三煞神暴跳,喊了声“备马”,便提了长枪直奔山下,后面段彩也披挂整齐紧跟着下山,段云星的一声“备马”,就意味着有喽罗牵马下山,自然也跟了几个喽罗兵。
这时叶青抱着娃娃拉着女人,已经跑下拨云山直奔东南方一片树林,但他们还没等钻进树林,身后马铃声乱,喊声不断,段云星端稳长枪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那子弹带着杀气,旋转而出,叶青和女人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裘老先生把半块青石“醒木”拍在桌上,习惯地去桌上摸茶壶,但桌上没有茶壶,他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书馆,书馆已经消失在洪水中了。老人家反应过来,自己摇头苦笑。最前面听书的懂事,忙递给裘老先生一瓶水,老人连声称谢,喝了一口,冲大家一摆手,又拍了一下青石板——咱们下回,接着说!
这段即兴的段子赢得众人一阵喝彩。裘老先生找个小凳坐下,看着人们被挑起的兴致,沉默不语。
老人用这样的方法给受灾的人们提神,让廖玉和许芳苑夫妇感动不已。
廖玉和许芳苑夫妇无法在这样的夜里安静地睡在车上,脚前脚后走下车,来到听评书的人群中,裘老先生的声音高昂洪亮,穿透力很强,山上山下的马达声并没压住说书的声音。许芳苑对樊小刚说,云南评书的老前辈就在这里,这样的老艺人全云南也只有十几位了,而且,这十几位都是老人,大概都没带徒弟,已经没有年轻人学这门艺术,云南评书目前后继无人了。
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呈州还有书馆吗?许芳苑问。
我记得,还没少听哩。樊小刚说。
那时候云南评书火着呢,呈州的茶馆里没个说书的,生意就不好啊。许芳苑说。
呵呵,那时茶馆的竞争也很激烈了,从听评书就能看出来哪个火。樊小刚说。
廖玉完全听得懂云南方言了,虽然她开口仍然是北京味儿。她被裘老先生的故事带动了神经,边听故事边看着夜色中的拨云山。廖玉想,我能不能也奔上山,去救叶正然。这时刻,廖玉心如刀割,疼得难以忍受,她不想多说话,不想看许芳苑和樊小刚的恩爱,只是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山上,看得泪水涟涟。
廖玉回头对许芳苑和樊小刚说,你们还是回车里休息吧,半夜了。我想上山看看去。
许芳苑看着廖玉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她。她对樊小刚说,小刚,你能不能扶着我一起上去?我慢慢走,我想我能上去的,我想去那个拨云寺。
廖玉百般阻拦,坚决不同意许芳苑上山,她看着许芳苑隆起的肚子,再次对樊小刚说,你们快回车里,快回车里。
山路又湿又滑,廖玉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她走上山坡回头看看山下,许芳苑被樊小刚搀扶着,正一步一步向山上走来。
已经是午夜了。
山上的拨云寺里,司东陆躺在和尚的床上休息。拨云寺的住持和尚吩咐一些僧人生火做饭,又吩咐几个武僧去帮助挖掘抢险。司东陆又起身对住持和尚深施一礼,大师,打扰了您这里的清静,多多包涵。住持和尚忙念“阿弥陀佛”——救人要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司东陆并不很明白浮屠是什么,但他很明白“人命”,这其中有他女儿的命。暴雨、山洪、山体滑坡,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了,如果两个人都躲在安全地带,这段时间可能仅仅是挨饿和寒冷,如果两个人被塌方压住,这十二个小时,生死难料了。司东陆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喉咙干疼,手脚发凉。他的手机已经在连续拨号中耗尽了电量,他接过别人的手机,继续拨司耘的号码,他不敢给呈州的妻子打电话,妻子正生病,他不知道该对妻子说什么……
许芳苑被樊小刚和廖玉搀扶着来到拨云寺,她已经气喘吁吁。司东陆认出了许芳苑,忙起身让许芳苑靠在床上。
你怎么来了?司东陆问。
我们来找叶正然,没想到失踪的却是他。许芳苑说。
哪个叶正然?是我们呈州那个写书的叶正然?司东陆问。
是他。这是他的妻子廖玉。许芳苑指着廖玉告诉司东陆。
我的天!司东陆一坐在凳子上,把竹凳压得嘎吱一响。
司东陆的脑子里一直是女儿司耘,虽然听到了失踪两个人当中另一个是叶正然,却怎么也没去多想这个人是谁。司东陆是认得叶正然的,他记得陈双桥那时领来一个年轻的作家和他一起吃饭,并且送了书给他,他读过叶正然的书,被叶正然的呈州情怀感动过,并认定这是一个大有前途的作家。
司东陆走上前握住廖玉的手,廖玉实在控制不住,一下子哭在那里。司东陆也有点失控,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哭红了眼睛,心思不由跳到了女儿司耘那里,脸色也开始有些凄惨。司耘只有十七岁,也是这么亭亭玉立……这个女人的心情和自己一样,不知道亲人的情况,一定是把能想到的悲剧都先想过了……
山上传来一声炮响,司东陆急忙跑出门外找到高处向后山望去,看不清楚什么,只是一片烟尘。
我去看看。司东陆说着已经穿上外衣奔出寺院旁门。
一个满脸满身都是泥水的僧人跑回拨云寺,他说,只差十几米就挖到洞口了。
廖玉也冲出门,问了僧人去后山的路,直奔了后山。
裘老先生拄着拐棍出现在拨云寺。许芳苑和樊小刚急忙迎上去扶住老人。
您怎么也上来了?您这把年纪怎么可以上山啊!多危险啊!许芳苑说。
我已经有十年没上拨云山了,今天我得上来,我得上来。那叶正然是要和我一起完成评书的,他已经开始写了,可能已经写了好多了,他不可以出事的,他还要把这个书写完!裘老先生说。
后山传来第二声炮响,寺院的墙壁被震下了少许灰尘。裘老先生说,这拨云寺,前后也有三百多年了。
您的评书是叶正然写的吗?许芳苑问。
不是,我讲的那些都是我编的,拨云山是有传说的噻,百十年前这里真是个土匪窝子哩。上山的路上看不到原先的土匪窝,那是开发商封闭了那条路了,里面六六三十六个地堡哩,正在修,说是明年能对外开放,还能玩打土匪的游戏哩。我整了些资料,把以前的事情编了些段子,想以后每天晚上在我的书馆里说的,这拨云山旅游区嘛,人家请我来就是要说这拨云山的故事。叶正然来了,他编书写书是最在行的,我就交给他了,想让他完成啊,我老了,他整得会比我快得多。裘老先生说。
他怎么会写评书呢?他写的都是小说啊。许芳苑说。
评书都得有个本子,这本子也和小说一样,都是故事,他把拨云山的故事写出来,我说书的时候自然有了纲目了。拨云山好歹算呈州的,呈州讲究文化,这评书也算文化噻,能为呈州争光哩。云南评书啊,在全国也有一号哩,北方评书、四川评书、福州评话、苏扬评话、湖北评书,六大块哩,就我们云南的,快失传了。裘老先生说。
我们一起来做一次云南评书专题吧。樊小刚突然说。
樊小刚确实是传媒界的天才,他对文化的敏感和悟性,许芳苑早就知道。从前几年他在电视台赞助专题节目,到后来的自行开发节目,再后来他去泰国创办中文报纸,还有现在正在进行的收购《新新视点》,许芳苑为他的每一次动作瞪大眼睛。
是啊,我们来努力一下,发掘一下云南评书。许芳苑说。
你们?在电视上?裘老先生没明白。老人家认得许芳苑,他看过许芳苑的节目,还以为许芳苑仍然在电视台。
不是电视上,是杂志上,我们要做《新新视点》杂志,我们来找叶正然,就是请他再回去,他曾经在《新新视点》干过。樊小刚说。
哦,哦……那得找到他,佛祖保佑,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提到叶正然,裘老先生又紧锁眉头,停止了滔滔不绝。
拨云山上第三声炮响,炸得石块乱飞,碎石溅到了拨云寺,把屋顶砸得劈里啪啦。拨云寺的住持出来观看,当硝烟散去的时候,老僧人突然眯起双眼叫来一个小和尚:
你看看,你看看,那位置咯是后山的芙蓉洞?咯是在冒烟?咯是我花了眼?咯是放炮的烟?
住持和尚被这一夜折腾得有些发懵,这时才如梦初醒,他拉住身边的小和尚说,快,快啊,去告诉他们,先去看看芙蓉洞,看看那里塌没塌!那里要是没塌方就可以下去,用绳子,下去就是拨云洞了!忙昏头了!这可怎么说呢!只顾着开山路了,只想着人能压在山路,只想着哪里塌方就直奔哪里了,这怎么就忘了从后山看看!应该双管齐下嘛!这多少年没关心芙蓉洞了,竟能把它给忘了!
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叶正然和司耘昏昏欲睡,这声炮把叶正然震得站了起来。他从溶洞慢慢摸出去,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但叶正然的直觉是,有人营救他们了。
司耘的手机还是不能使用。她在手机已经干燥的情况下开机,却只工作了半分钟,电话没接通,指示灯闪了一下,就从此消失了电力。那半分钟里,司耘直接拨了爸爸的号码,司东陆的手机却占线。司耘看着手里的手机失声痛哭,绝望和恐惧使她歇斯底里,她叫喊,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在地上蹦着跳着。叶正然被司耘的样子吓呆了,他上前拦住司耘,想劝几句,却被司耘一把推开,一个趔趄撞在了石桩上。司耘把手机摔到远远的钟乳石上,一直哭喊,直到累得自己瘫倒在地。
叶正然的脑子一时间被司耘的哭闹洗成了空白。他当然也指望司耘的手机,但绝对没司耘这样的敏感和脆弱。他相信感觉,他一直觉得一定会有人找他们,至少说书的裘老先生和客栈的老板会发现他们失踪,至少拨云寺的和尚会发现山洞塌方。他把自己的直觉告诉了司耘若干遍,却没能安慰住司耘。
你的意思是生死要凭感觉?生死不是爱情,爱情我凭感觉,已经错了,你要我再来一次凭感觉吗?司耘哭喊着。
叶正然不敢再说下去,他怕自己的话再刺激了司耘,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子让他心惊肉跳,他的经历中,没有和这样的女孩子遭遇过——如此这般敢爱敢恨,如此这般肆无忌惮。他恍惚了一下,又在想自己的年龄,继续那些无谓的关于三十四岁和十七岁的落差对比,却突然觉得,自己和司耘并不是简单的年龄上的落差,自己白痴般的拿两个年龄来对比个不停,忽略的东西太多了。
司耘你安静,平静一下。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出去,就算没人救我们,我一定带你出去!叶正然说。
司耘双手抱住头坐在地上,肩头不停地抖动。她折腾得几乎虚脱了。
叶正然把司耘身后石桩上的油灯又换了一盏,他开始数没有用过的油灯,刚刚换上的是第五盏,还有最后两盏“新”的——每盏灯里都只有三分之一的柴油。
叶正然拿起第六盏油灯,把灯芯调到了最小。比黄豆还小的火苗颤颤巍巍,叶正然用手遮挡住迎风的方向,一步一步溶洞里寻找。他找到了佛像后面的兵器架,便用力掰下那些木头,他把那个木架拖向溶洞深处那个能见到一点天光的洞口下面,他想,不知道这洞口是在拨云山的哪个方位,他应该把这些木头点燃,让这个洞口冒烟……
叶正然把油灯里的柴油倒在木架上,把黄豆大的火苗点在上面,油少木多,加上潮湿,一股浓烟腾空蹿起,直奔上面的洞口……
佛祖保佑!叶正然双手合十,站在浓烟前,心中不停祈祷。
第一声炮响,然后是第二声炮响和第三声炮响。叶正然在每一声炮响之后都急忙忙跑到那个塌方的洞口去看。第三声炮响后,他好像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他又跑到烧着木架的地方,把最后一根木方投在火里,急切地看着上方,目送浓烟飘出洞外。
司耘愣愣地看着叶正然。绝望和恐惧把她折腾得像个病人,叶正然被每声炮响弄得跑左跑右,她只是看着他,泪眼无神,甚至无欲无求。
她又渴又饿,但已经没有吃的喝的了。
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还能坚持多久,叶老师,人不吃不喝,多久能死?司耘的声音很小,颤抖得不像是她说的。
为什么这么怕?怕死?你觉得人那么容易死掉?叶正然笑呵呵地对司耘说,嘴唇早已干了,这一笑,笑得叶正然唇上渗出血来。
我还没真的被爱过,我不想死……司耘又要哭。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我们出去了,福气就来了,你怕没人爱你?叶正然说。
生命和爱情,怎么被人写进一首诗里了?还有自由……是不是写诗的人也遭受过我们这样的事情?司耘问。
大概吧,诗歌也是一种挣扎呢。叶正然说。
司耘坐在地上连打几个冷战,叶正然过去抱住她,就像抱住了一团火。叶正然找不到东西给司耘御寒,他抱起司耘走到那堆就要燃尽的木架旁,让司耘烤火。
你要坚持,你在发烧,你坚持住,不会太久了,他们已经放炮了,炸开那些塌方了。叶正然说。
叶老师,你就一直……抱着我吧,让我感受一些……司耘说。
好的好的,抱着。我再给你讲故事,拨云山的故事。叶正然说。
你讲吧……你讲……小时候,我爸就在睡觉前给我……讲故事,……你讲,我想睡,就睡你怀里……司耘已经开始混沌了。
好,我讲啊,你听啊,你要听,一直听我讲完,很精彩哩。叶正然摇晃着司耘。
那叶青的初恋情人小萍是受了伤的,走路一瘸一拐,根本逃不出拨云山。叶青抱着娃娃,拉着小萍,刚刚跑下山,就被段云星的人给围住了,叶青就得打啊,打啊——司耘?司耘?叶正然摇晃司耘。
你讲……他,他们……打出去了吗?司耘闭着眼睛问。
打出去了,打出去了啊,叶青打得遍体鳞伤啊,但真的打出去了,有人来救他们了,来了很多人啊——司耘!叶正然再次摇晃着司耘。
你讲的……真的……没有裘老先生讲的好……连个伏笔……都没有,叶青……无亲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有人……救他……他们。司耘睁开眼睛,看着叶正然笑了一笑。
有的,有人的,你听我讲啊!叶正然大声说。
是谁……来救他?司耘问。
是……是那个断臂护卫嘛,那个护卫啊,会武功那个!叶正然急中生智了。
他……凭什么救叶青?他已经和马帮……走了……司耘说。
他觉得叶青是好人啊,他觉得叶青不像土匪啊,叶青的武功也好,人也年轻,他不愿意看到叶青掉在土匪窝里嘛,他就回来了嘛!叶正然说。
你还是……讲讲……那个独臂护卫的……爱情吧,他从前的……爱情。司耘说。
好的好的,我讲他的爱情,他的爱情,他爱上了段彩,那时段彩还小,十几岁,是段云星的妹妹,段彩啊,你记得没?叶正然问司耘。
记得。他因为……摸了段彩,被砍了胳膊……司耘说。
哦,对啊,他被砍了胳膊啊,他爱段彩,是真的爱,他被关在山洞里,对啊,就是这个溶洞里啊,永远不允许他下山,不然段云星就杀了他,但他心中就觉得自己一定有下山的机会,一定能再见到段彩啊。他就为了这份爱情活着,苦练了好多年,终于练成了拨云腿,威力比拨云手大多了。他记不得自己在山上过了几年了,头发胡子都长得很长,像个野人一样了。他心中只记得段彩,觉得自己每坚持一天、苦练一天都是为了有一天见到段彩。他练成下山的时候,是从悬崖峭壁上下去的,他觉得自己一定能下去,单手抠住岩石,两脚钩住任何能攀住的东西,用了一整夜啊,他的手脚,血肉模糊,但他心里有爱情,有段彩,他不觉得苦……司耘?叶正然发现怀里的司耘抽搐了一下,连忙又摇晃司耘。
叶老师,心中……有个人,就不会那么……轻易死掉,是不是?司耘在哭。
爱情是有力量的啊。叶正然说。
心中的人……那个人……并不爱我,可我……忘不了他,这样也算……爱情吗?司耘问。
算的,算的,应该算的……吧。叶正然说。
叶老师,我渴,真的没有水了吗?司耘说。
好的好的,你等着,我再去找,溶洞深,我想最底下一定有水,我去一趟!叶正然说。
叶正然放下虚弱的司耘,拿起两个空塑料瓶,抓起了最后一盏油灯。他把油灯点燃,也不再调小火苗,直奔溶洞的最黑暗处。
叶正然去听钟乳石上的滴答声,找到了滴水的地方,水滴可能滴了几千年了,滴水穿石,下面被水滴穿了个小孔,那孔太小,弄不上来水。叶正然把一个塑料瓶放在水滴下接水,但那水滴三五秒钟才落下一滴,司耘在远处猛咳了两声,让叶正然觉得这样等待水滴不是办法。他伏在地上的洼处想打起一点水来,可那些是山洪留下的水,全是泥沙,浑浊得不能喝。他开始环顾四周,想起刚才去找出口时看到的那些缝隙,他想再找找,有没有大一点的缝隙。
溶洞是一直向下的,拨云寺距离山下地面垂直距离大约一百米,塌方的山洞口和拨云寺几乎在一个高度上,而这个溶洞低于塌方的洞口一点。叶正然计算着,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判断,他觉得,最多我再走下几百米,就应该抵达山下平地的高度了,水往低处流,那流到山下的平面,一定就有积淀了,至少不会全部渗下去了,这是救命的水,必须让司耘喝上。只要有能钻进人的缝隙,就得进去!
叶正然在想自己刚刚给司耘讲的即兴故事,想自己编排那个独臂护卫下山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出这样的情景。独臂护卫在悬崖断壁上下山,是为了爱情或者尊严,自己这样闯一个未知的溶洞,是为了救命——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们,司耘已经高烧,自己也在饿着肚子,不喝水,真的会倒在这个洞里了,倒下了,也许就真的永远倒下了……
脚下很平坦,溶洞像是一个大台阶接着一个大台阶地向下。叶正然的每一步,都有一个回音。
叶正然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大“缝隙”,他不停回头观察地形,生怕找不到回来的路。脚下开始打滑,已经有类似青苔的东西附着在石面上。缝隙也越来越窄,头上逐渐没有了空间,叶正然不得不猫着腰往下走,他忘记了害怕,全然不顾身前身后的狰狞,他开始哼一首老歌,也开始自言自语,快了快了,快了。
一弯清水出现在油灯下,像一条玉带一样,纤细,蜿蜒。叶正然突然流下泪来,扑通一下跪在水边……
气若游丝的司耘喝下了叶正然带回来的水,她睁开眼睛,看着瘫倒在地的叶正然,伸出手去。
司耘身旁的木架已经烧成灰烬,没有烟了,没有火了。油灯也奄奄一息。
叶正然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去听洞口的声音。
他们抱在一起,不时喝上一口水,相互看看,不再说话。
叶正然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四点钟。他糊涂,想了好久,才确定这是凌晨四点钟。他在算,进入山洞,暴雨、塌方,一晃,二十几个小时了。
从灰烬上方传来一阵呼喊,一柱光亮也从灰烬上方射入溶洞,昏昏欲睡的叶正然顿时惊醒,用力摇晃着司耘。
有人吗——有人在吗——
裘老先生说,拨云山是个出传奇的地方,他相信叶正然能回来。
司东陆说,拨云山能还回他的女儿,他会竭尽全力招商引资,向投资商介绍这个风云之地,让他们好好开发。
这些话被混杂在人群中的记者听到了。
拨云寺人头攒动,没有人能分清哪个人是干什么的。于是,裘老先生的话透露了一个呈州著名作家失踪的信息,司东陆的话透露的信息不仅仅是他女儿的失踪,而是另一番可以深入炒作的话题。
裘老先生先前说的话很实在——这一天,这一夜,可是百年不遇。
司东陆在拨云山忙里忙外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副市长,他觉得自己只是个父亲,一个并不称职的父亲,一个满心愧疚的父亲。
三次开山炮,并没能打通通向山洞的小路,拨云寺住持无意中看到山上冒烟,却救了叶正然和司耘。一队武警奔向后山,找到那个叫“芙蓉洞”的地方,虽然洞口已经没多少烟了,却能闻到燃烧的气味。这洞口直径大概有两米多,处于山顶的一个相对的平面上,就像一口井一样。几个人用手电筒照下去,烟味很浓,却看不见底。带路的僧人告诉大家,这是溶洞的通风孔,下面二、三十米,便是拨云洞。
有人吗——有人在吗——
没有人应声。
一条粗绳绑住一人,开始顺下芙蓉洞。上下用对讲机不停沟通着状况,所有的手电筒也全部照向洞内……
司东陆从正在挖掘的现场赶到山上的芙蓉洞,他冲着洞口大喊司耘,喊完了司耘又喊叶正然。洞内鸦雀无声,只有对讲机在吱吱作响,“向下,向下……”
那片灯光从“天上”射下的时候,叶正然被射得差一点昏厥过去。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喝了几口水,仍旧说不出话来,他摇晃着司耘,拍着司耘的脸。司耘激灵一下惊醒,看到灯光,恍若还在梦中。
2005年6月23日凌晨。
拨云山上。
所有的对讲机传出一个来自地下的声音:
“找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活着!”
突然间,整个拨云山安静得如同秘境,挖掘的人们停住了手里的锹镐,拨云寺里等待的人们突然肃立,只有山下的发电机突突运作,那突突声,就像在敲打人们的“心鼓”。安静过后,拨云山突然沸腾,那阵欢呼从山上冲向山下,冲向客栈,冲向那些还亮着灯的帐篷……
安静过后的那阵天翻地覆的欢呼,在拨云山,史无前例。
天亮前的那场欢呼,让很多人泪流满面。裘老先生老泪纵横,仰天长啸——老天有眼!佛爷有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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