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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书馆,他在台下,裘老先生在台上,台上台下由一盏香炉三炷香隔开,香烟好像织起了一层幕布。 在叶正然看来,那香烟隔得很温柔,但确实如同屏障,这台上台下,就和教堂里忏悔间的帘外和帘内一样。
2005年,叶正然三十四岁。夏天的拨云山下,叶正然在书馆里捡到一件衣服,口袋里有个证件,他在证件上得知了失主信息,就在书馆的小黑板上写了“司耘找二号客栈109房间叶正然拿衣服”,当晚便认识了司耘。司耘,十七岁,呈州一中高中生。叶正然看着证件上显示的出生日期,心里直感叹,唉,十七岁,再加十七岁,等于三十四岁。我十七岁那时干吗呢?
小姑娘并不十分礼貌,当天半夜找到叶正然拿了衣服说了声“谢了”转身就走。叶正然笑笑,看着司耘的背影说,常来玩啊。
书馆离二号客栈仅仅二百米。拨云山下被开发的面积不大,仅限于山的东南方。开发区域的外围是一片甘蔗林和几个相对原始的村子。拨云山其他方向多半是森林,还有一部分是原始森林。外地游客要来拨云山并不便捷,要从昆明沿云贵高原向西北盘山而下,在高速公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车,直接上土道向东走。高速公路在拨云山路口附近没设护栏,这段时间路口处已经出现了马匹或摩托车,生意人会善意地告诉游人:摩托车需要十分钟;马匹需要四十分钟;步行,一个小时。
这地段属于呈州市,却也是呈州的边缘。开发商说,要把公路修起来,第一需要拨云山成为呈州政府认定的旅游景点,第二需要大量的资金。
说书人说,等吧,写《水泊梁山》的人死了,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却留下来了。
2005年,拨云山最出名的最有特色的东西是书馆,连省城昆明人也知道。说书人裘老先生年过七旬,是云南评书的正宗传人。他不管游客是哪里人,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都坚持用云南方言说书。外省的游客开始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被云南方言和裘老先生的神采带入境界,熏陶出三分醉意。裘老先生针对游客的现状,说的并不是系列故事,他每天讲得都是段子,有很多是互不相连,基本能保持一个月不重样。他把最经典的评书段子不断说给游客,不求连贯,只求精彩。
拨云山什么时候能真正开发成设施完善的旅游基地,有待时日。裘老先生说,办奥运会还得需要五六年才能建成那些场馆,很多事情需要等的。这拨云山穷乡僻壤,虽然和奥运场馆相比百牛一毛,不成比例,但目前纯粹是私营老板在投资开发,开发商有钱,五六年把它办起来也说不定,要是政府给点支持,说建起来也就能建起来了。
叶正然来到拨云山整两天,他和裘老先生成了忘年交。他把自己来拨云山的缘由全盘托出,就像身心疲惫的人找到了教堂里的神甫,急不可待地交出心中的郁闷。那天在书馆,他在台下,裘老先生在台上,台上台下由一盏香炉三炷香隔开,香烟好像织起了一层幕布。在叶正然看来,那香烟隔得很温柔,但确实如同屏障,这台上台下,就和教堂里忏悔间的帘外和帘内一样。
那天阴雨,书馆里没有别的听众,只有叶正然和裘老先生。
老人照样拍响了醒木,“啪”的一声,震得叶正然心神不定。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话说民国初叶,天不太平地不安生,大滇高原雷滚风动。三江之上云雾之下一片混沌。这一年从入夏到末秋,淫雨霏霏无有间歇。山下江水泛滥,百姓纷纷前往高处躲避山洪。滇西地势舒缓处一座高山下一时间聚集了千余逃难者。此山有名,方圆百里百姓也实属无奈才聚集此地。拨云山,这是民间相传了几十年的土匪老巢。
这一天又有几十人来到拨云山下安营扎寨。领头的后生望着山下密密麻麻临时搭建的草棚,欲带领众人向山上再挪一挪,被一老者拦住劝告:不可再上了,山上下来了人给划了个界限,可看见上面那两块竖起来的石头?那是上面的人给出的界限,越了界限,人家就开枪射弩了。
后生早就听说拨云山上的装备,传说山上机关重重,灰瓶爆子滚木雷石到处安设,当年大清派兵剿匪,连半个山都没上去,半个人也没见着,就被山上的武装整得死伤无数。莫非这是真的?有道是听人劝吃饱饭,后生也不强行,招手示意跟他一同来的同乡就地安置。
开场这一段,裘老先生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把故事用云南话说得韵味十足。叶正然坐在第一排,看得清老人的一举一动。他记得进书馆时看了门口的“今日书目”,有《三国》和《封神》,并没有这“拨云山”。
叶正然已经猜出这故事的主人公必定是那个后生,却没心思追根问底。他自己编过很多故事,掌握编故事的所有手段。只是,他不再想去编故事,他写累了,厌倦了作家的称号。这一刻他想,我如果从此告别城市来到这样的地方生活,是不是也能像裘老先生一样给人讲故事。叶正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营生,虽然这雨天只有一个听众,虽然明天说不准有大雨暴雨,这里没了听众,都不算什么。
裘老先生指着外面的电闪雷鸣,融景融意,直说得叶正然听到了雨声。
正晌午时,拨云山上雷声滚滚,随着雷声,雨也大了起来。山上已经有几处流下泥水,并伴有流沙碎石。刚来的后生刚刚要在离山最近的地方安置,听见背后有人呼喊,连忙往山上望去。拨云山山高坡陡,山体直插云霄,不愧这“拨云”一称,只见悬崖狰狞,树少石多,云雾飘飘摇摇就要压到了山脚,山风无向,把云雾吹得打转,那些带着沙石的流水就从云雾中倾泻下来,越来越急。后生不看则已,这一看可吃惊不小!这时云层里又有几个闪电响雷,闪电和雷声几乎同时出现,咋个说?那叫个近!不好,快躲!说时迟那时快,后生快步如飞冲向他带来的那伙人,一把抢过一个妇人怀中的娃娃,大喊“快跑快跑”!
这时山上已经有了声音,那声音极其恐怖,加上天上的雷声风声,这半里方圆像是被魔鬼罩住一般。靠近山根的大概有六七户人家,老老少少,一片混乱,哪里赶得上逃命!只听得一声轰鸣,一大块山体被雨水泡开,裂开的土石干燥,一时间被暴雨激起了一片红雾,山风席卷,山洪倾天……
众人死伤无数暂且不表,单说那后生。
这后生二十出头,身高五尺挂零,细腰乍背,方脸宽额,生来浓眉大眼,身板十分健壮。他从妇人怀里抢过孩子,招呼大家撤离,却怎么也来不及了。他只感觉身后一声轰响,山摇地动,混浆浆的泥土在他后背上猛撞了一下,他身子被推得踉踉跄跄,一步不慎滑倒在地,那怀中的娃娃吓得哇哇哭叫,后生双肘擎地护住娃娃——这一重创非同小可,耳边轰鸣如雷,后生也听得到双肘碎裂的声音,喀嚓一声,疼得他几乎昏死过去……
雷远雨稀,泥浆中颤巍巍爬起众多死里逃生的老百姓。这时只听得一声枪响,“啪”——拨云山左右并没有另外的山头,这声枪响却好像带着回音,由下向上,枪子儿像钻天猴一样尖叫着就飞了出去!那叫一个响亮!众百姓回头往山上看去,只见一少人马急匆匆冲下山来,领头的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一支长枪枪管硝烟未尽。这可是土匪的山头,莫非土匪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紧接着“啪啪”又是两声枪响,山下百姓又开始四散奔逃,来不及逃跑的站在原地,战战兢兢,个个目瞪口呆!
我讲给你的是个新书噻,给你开个小灶,听听哪样效果?裘老先生说。
外面的雨真的猛烈起来。裘老先生泡上一壶普洱茶,给叶正然斟了一盏。
难得这种天气你还来听我说书噻,雨大,天还不晚,我们吹吹?裘老先生明显是戴着假牙的,说话时不住地合嘴,他要稳住牙齿。
叶正然苦笑了一下。老人家,我没吹的心思哩。您这段书可是不错。
吹一哈吹一哈!这雨天你回去还不是寂寞?裘老先生说。
那天晚上,裘老先生和叶正然真的吹到了午夜。老先生对叶正然说,你讲一段你的故事,我讲一段我的故事,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愿意讲精彩的就讲精彩的,愿意讲郁闷的就讲郁闷的。叶正然说,老先生,我这里全是郁闷的,你愿意听?裘老人家说,很多事情,你讲出来心里就不怎么郁闷了,有话得说,有歌得唱,有屁都得赶紧放哩,不然就憋坏了心脏。于是叶正然沉思片刻,也把老先生桌子上的醒木“啪”的一声拍响。
那个雨夜是叶正然来到拨云山的第一个夜晚,那时叶正然还不认识司耘,他的故事里有个姑娘,和姑娘许芳苑并列出现的,是他的老婆廖玉。
叶正然问裘老先生,老先生,您老伴儿还好吧?裘老先生说,伙子,我一辈子没娶亲啊,光棍一根啊。叶正然说,哦,那您年轻时候也有过中意的女人吧?您也谈恋爱吧?裘老先生说,有的嘛,有过两个哩,青年时代恋爱过一回,老了老了快六十的时候又动心过一回。唉,人嘛,成不成的另论,想不想的,可就自己心里知道哩。
这话在叶正然听来,很有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他有点感动。这些日子,叶正然能明显感觉出来自己脆弱了。来拨云山他坐汽车只两个小时不到,并不很累,但他疲惫得只想大睡,却又怎么也睡不踏实。到拨云山住进二号客栈后,他身上开始疼,心里像有一块肥肉腻在那里渗着荤腥。他不得不哼着歌儿找消遣,不敢在客栈的木床上胡思乱想。
裘老先生的普洱茶确实不错。在雨天享受这种热茶,温暖,温馨,还有点温情。
叶正然打了冷战,却感觉从心底涌出来一点点暖意,这暖意让他不想马上走,走在雨里躺在客栈的木床上都会马上消耗掉这些暖意。他捧起茶,对着裘老先生笑。
我不是出来旅游的,我是出来想想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虽然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叶正然把这句话说出口,禁不住笑了。这话太正统,正统得好像自己说得很不真实,不如裘老先生的评书真实,也不如自己编的故事真实。
裘老先生把盏而笑,拨云山是个好地方,纵然你心中乱云飞,到这里也应该被梳理。这山有些灵性,山上有个庙,庙可有些年头了,很多人郁闷,都到这里散心哩。
叶正然看着老先生。书馆里只亮一盏灯,马灯形状的电灯。那种马灯许芳苑家有一个,从来没点过,但始终放在桌子上,擦得铮亮。
叶正然和廖玉在他要来拨云山的那天的对话很有意思。廖玉是想说起什么,她近来说话习惯用什么做个“引题”,于是她说,鲁迅家的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叶正然抬头看着她,不知她又要做什么“文章”。廖玉接着说,叶正然心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廖玉从来不提许芳苑的名字,但叶正然知道她说的就是许芳苑。
叶正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卧室走,廖玉就紧跟在他身后。
你那个志同道合的女人又回来了,她又给你来电话了,你们聊了大概十分钟,她的新号码是×××××××,起始时间上午十点五十分。
叶正然猛然回头瞪着廖玉,他下意识地看一眼沙发边的电话。
那话机是廖玉买的,功能齐全,铃声悦耳,上面能显示一切廖玉想知道的资料。
许芳苑的确回到呈州了,她刚到呈州就给叶正然打了电话,时隔一小时,她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显示的号码是叶正然家的,但给她打电话的是廖玉。她“喂”了一声,听见对方是廖玉,犹豫着想放下电话,廖玉却已经听出了这声“喂”,这声“喂”很纯正,和从前电视里接听热线的主持人一样。廖玉说,你回来啦?在国外时间长了是不是有点想家?
许芳苑走了一年时间,这一年她和叶正然没有任何联系。一年前,许芳苑对叶正然说,我可能影响了你和你老婆的关系,她给我打过电话了。正好现在我要去曼谷,我老公在那里发展得不错,我应该去帮他,我走了,就不和你联系了。这一年,叶正然潜心写着自己的东西,闭口不提许芳苑,却怎么也没法让让廖玉抹掉许芳苑的影子。他的文字廖玉是随时能看的,所有故事里关于爱情关于暧昧,都得接受廖玉的百般品评,她的品评是离不开许芳苑的。
妖精就是妖精,我早说了她是妖精,专门迷你这样的男人。廖玉对叶正然说。
是不是还要回《新新视点》了?你可闲了一年多了。廖玉说。
久别胜新婚啊,是不是开始心旌荡漾了?廖玉又说。
叶正然看着廖玉,本来瞪大的眼睛慢慢变得黯淡,绷紧的脸面也渐渐放松。他躺在床上,把双手枕在脑后。廖玉斜靠在门框上,眉梢眼角带着斗志。
两分钟后,叶正然平静地对廖玉说,我们结婚两年了,这段时间我都没出去走走,我想去山里看看,我们也好各自考虑考虑这婚姻。小玉,如果我们今后的几十年都这么过,很没意思了。
是不是约上那个女人一起进山?廖玉继续跟进。
叶正然笑笑,不再说话。他习惯了廖玉的这种思维方式。
手机已经很久没开了。廖玉几个月前拿着叶正然的身份证去电信局打印了叶正然的通话纪录,回来后半真半假地挨个询问那些号码是谁的,男的女的。叶正然和廖玉大吵一架,从此关了手机。
叶正然开始给手机充电,开始在记事本里找号码添加在手机里。他看了看衣柜上横放着那个从前四处奔波时用的手提箱,那东西很久没动过了,很多灰尘。他在想,是用水冲干净还是用湿抹布擦干净。
我就这么来的。叶正然说。拨云山我几年前来过,我曾经写过这座山的风土人情。那时,我在呈州的杂志社,《新新视点》。
裘老先生安静地听着,始终面带笑容。这笑容让叶正然很是温暖,他甚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普洱茶已经续上了第二壶。书馆外,大雨没有减弱的迹象。老人家站起身来,接过叶正然一直把玩的醒木,又在案板上拍了一板。
回书说到拨云山上冲下一队人马,直奔山下受灾百姓,吓得众百姓四处奔逃。那位说了,土匪就是善于趁火打劫,抢夺不义之财。这话没错,拨云山前后左右上百里早就没有了大商贾,小财主们听到拨云山三个字也个个闻风丧胆逃之夭夭。官商转向,马帮绕道,惹不起咱躲得起,偌大个拨云山上百口人要活着,哪有不抢之理!
回头咱说从山上冲下来这伙人,坡陡腿快,转眼间已经来到山下。最前面那个手中提枪之人举枪示意后面的人停下,看着山下一片狼藉,此人不由紧皱眉头。他一声令下,后面的几十个人分散开来直奔受伤百姓。从山上下来的人中有一壮汉,从肩上甩下十几把锹镐分给众人,指令大伙快挖塌下的山体,说不定能救活几条人命。这声吩咐让众百姓有点镇静,这伙人根本没去抢掠,反倒救人在先,全无匪性!大家也来不及多想,抓了锹镐开始挖山抠石。
单说那护着娃娃的后生,他被山石击倒双肘着地,怀中的娃娃安然无恙,他却昏死过去。那小娃娃未满周岁,万事不懂,惊吓得大哭不止。有人发现娃娃哭声,顺声寻到了已经成了泥人的后生。一个有些瘦小的“山上人”翻开后生,从他怀里抱起娃娃,好个呵护,后生随即醒来看了一眼娃娃得救,想说什么,却疼痛难忍,又趴在了地上,待他再抬头眼前便不见了刚才抱着娃娃的“山上人”!他大喊几声娃娃的名字,怎么也支持不住,再次昏倒。后生清楚记得刚才抱娃娃那个人的手臂,腕子上有一串血红玛瑙,腰里还有一把镶金的九寸短刀……
咱放下这片混乱不讲,就说说这个后生和这个娃娃。后生名叫叶青,中原人士,两年前随父亲来到云南做玉石生意,寄居在父亲的朋友家。父亲的朋友也是做玉石生意的,家中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萍,一来二去郎情妾意,两位父亲也就想成全这门亲事。只可惜叶青随父亲去了一趟边塞,被土匪劫了钱财并关押了半年之久,父亲的好友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叶青父子已经落入外邦土匪之手,凶多吉少。正值此时有乡邻上门提亲,无奈中那位父亲只好嫁了女儿。待半年之后叶青父子历尽千辛万苦回来,已经事过人非了。叶青父子便自立门户,在山下建了一户坯房过活。按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成亲也成友,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照常各自生活了,但却偏偏又遇到不幸。那日父亲的好友登门,怀抱一个娃娃,进门先行跪倒,已经泣不成声。
叶青父子大惊失色。叶青父亲连忙上前扶起结义兄弟,细问详情。原来昨日一伙土匪下山,直冲乡里抢粮食,那家女婿不服,与他们争斗,被他们一刀下去,那女儿以死相拼,却哪里敌得过那些强盗啊,被五花大绑掠上马背……
裘老先生突然坐下,在茶上吹了吹,咂上一口。伙子,我这悬念怎样?
叶正然没想到老先生讲的后生叫叶青,老先生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竟编出了个和他同姓的人物。这时的叶正然感觉,这个只有他一个观众的新书和他有一种相通的氛围,但究竟哪里共鸣,他还说不清楚,他想,可能缘分就是这个东西。他还觉得,自己必是遇到了讲故事的高人。
您这故事已经编完了吗?叶正然问。
故事是不离十的,但要看怎么讲才合适。裘老先生说。
您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叶正然再问。
就是日子里发生的故事噻。从前有从前的故事,现在有现在的故事嘛。裘老先生又说。
是啊,我有我的故事,您有您的故事。叶正然自言自语。
嘿嘿,其实故事和故事也能相通,说不定我这也有你的故事,你那也有我的故事哩。裘老先生说。
六月的拨云山,一个雨夜,叶正然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个开头,而裘老先生送给他的也只是头场书。老人家说,伙子,我这故事里有武侠有神功,也有男女相悦,现代词叫爱情或者情感。你说你感觉共鸣,也许就是这男女关系上的伏笔吧,我只说了九牛一毛,你倒嗅出点味道来了,我们有缘哩。
缘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叶正然说不好,他知道缘来了的时候,身心是愉悦的,他和裘老先生一见如故,是缘。当年和廖玉相识的时候,还有后来和许芳苑相识的时候,他都有过相似的愉悦。
在叶正然想象中,自己的拨云山第一夜,应该杯酒孤灯,应该醉眼看月,应该落荒而思。他绝没想到自己能沉浸在新的缘分中,能被裘老先生的开场新书勾起诉说的,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说出了沉在心里的心事。
叶正然向裘老先生作了自我介绍,裘老先生说,你就是叶正然啊,报纸杂志上不少你的哩!你是呈州的大作家,小老儿可有个请求,您要是还在写作,就帮我把这部《拨云山》整完吧,我老了,也许,这就是我最后的段子了,我想把它整完全了,留下来。
叶正然苦笑一下,我哪整得了评书啊。
你整吧,不按我的评书整,按你的整。裘老先生说着,给茶壶里换上了新茶。
许芳苑没再打叶正然家里的电话。她刚回到呈州就先告诉了叶正然,但不到一小时,廖玉的电话就反追回来。她赶忙应酬电话里传出的情绪。廖玉说,我老公安静了一年,真是安静得有点寂寞了,都有点孤单了,连个找他的人也没有,所以这一来电话我准知道是你,真是感谢你啊,看来就你一个人记得我们家叶正然。许芳苑呵呵笑了两声,寒暄几句,说了句真是打扰,就放下了电话。她回头对老公做了个鬼脸,又笑眯眯地抚摸隆起的肚子,她对樊小刚说,这小家伙刚才踢了我一脚,那是叫我不要在电话里啰嗦呢。樊小刚说,看来叶正然不在状态。
樊小刚已经收购《新新视点》了。许芳苑说,这杂志几乎荒废了,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原先的能人都走了。樊小刚说,叶正然不是还在呈州吗?应该先找找他啊。许芳苑摇头,我去找不合适,廖玉对我很不客气,怕我抢了她的老公。樊小刚哈哈大笑,你不是从前和她说过老公和钱一样,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吗?她怎么还这样小心眼?
樊小刚连续拨了两天电话,叶正然家里的座机没人接听。他苦笑着摇头,要许芳苑查找从前的记事本,找找有没有叶正然的手机号码。
《新新视点》的主办方已经同意出让这个杂志,樊小刚已经拿出具体方案正在和有关方面商讨。樊小刚觉得必须找到叶正然,他对《新新视点》的情况最了解,能客观合理地给这个杂志定位,如今办杂志,定位,关系着效益和影响力。
找得到吗?樊小刚问许芳苑。
找不到。他不习惯用手机。许芳苑说。
那怎么办?樊小刚有点急切。
我问问陈双桥。许芳苑说。
呈州的文化圈在全国已经渐有名声,陈双桥专门请过全国的名家到呈州考察过这里的文化现象,并确认了一个叫做“呈州作家群”的新颖说法。呈州地处高原中段,恰好在北回归线的位置上,四季如春,不燥热不淫霏,老城进化成新城,越发新潮得有些慵懒。全国的文人们在上世纪末开始关注这个地方,最初几年来到这里的文人们还用“民族风情”“特殊地貌”等借口来修饰自己的选择,如今却很少有人提及什么借口了。陈双桥说,喜欢就是喜欢,呈州就和文人有缘分,呈州有个氛围,这是个适合写作的地方。
世纪末,许芳苑还年轻,她熟读了在呈州的文人们的很多文字,在那些文字里找到了不少精神上的寄托,那时,她立志要嫁个文人。那个时候叶正然也被陈双桥鼓动,写了一些关于多年前到过呈州的记忆,许芳苑选中了叶正然的文字,进而,人也被她选中。
陈双桥是省里的作家,他来呈州已经二十年,写了九本长篇小说和两本关于呈州文化的书,被省里“封”为“高原的代表人物”。他一直在呈州的文化圈里混,是省作协的副主席,却基本不做官场的事,也不坐班,他吃着自己的版税和作协的补贴,每年拿出个把作品来算是“交差”,生活很是惬意。他给叶正然打电话说,有个叫许芳苑的女孩子想认识你,她不知道你是外省人,她以为你在呈州哩,你来吧,不错的姑娘哩。1999年春天叶正然在北京和陈双桥见了一面,陈双桥知道了他仍然单身,1999年夏天就接到了陈双桥的这种电话。1999年秋天,叶正然便赶到了多年不见的呈州。随后他周折了几年,在2002年决定留在呈州的时候,陈双桥对他说,有时候吸引人才是需要“美人计”的。
叶正然属于人才。他询问过陈双桥什么样的人算呈州需要的人才,陈双桥说,坚持多年干一种职业,在这种行当中做出不懈努力,并取得成果的,大抵算人才。他又说,呈州大抵要的只是个别行业的人才,比方文人。
省里针对“呈州文化现象”做了专题,广播电视报刊都讨论了许久。叶正然和陈双桥都接受过采访,大谈呈州的文化氛围。陈双桥指着叶正然对电视主持人说,你们看,他不但在呈州找到了创作的灵感,还找到了生活的灵感,不信你问问他的恋爱史,和咱们呈州文化紧密相连哩。
当然叶正然没去曝光自己的爱情,他对许芳苑说,我们的故事应该放在最后披露,那时候我们应该八十岁,或者九十岁,我们要一起度过金婚,再回头总结恋爱和婚姻的酸酸甜甜。
从来到呈州到进入《新新视点》,叶正然为呈州写了三十万字,三本有关高原风情的小说卖得很火,他从清贫走向富裕,在富裕中开始向往婚姻。
那时的许芳苑在呈州是小有名声的,她是电视台的金牌主持人,连续六年的《呈州记忆》栏目始终保持着最高收视率,节目的深度和广度都被观众肯定,也在全国拿了大奖,更为台里创下了天文数字的广告收入。她在很多年前已经有上街戴墨镜的习惯,呈州人太热情,见了她就会拉住她说个不停。
《新新视点》采访过许芳苑,也就是那次采访,斩断了叶正然和许芳苑的关系。
陈双桥说,可惜了。
陈双桥对许芳苑说,叶正然,唉,可惜了。陈双桥对叶正然说,许芳苑,唉,可惜了。
杂志对许芳苑的采访并不是叶正然策划的,那时叶正然刚刚在呈州上班,《新新视点》的人并不知道许芳苑和叶正然的关系。
赵盈,女,26岁,记者,负责高端客户和著名人物的采访;
张明华,女,29岁,编辑记者,负责娱乐文化栏目的采编;
路俊斌,男,28岁,主攻广告拓展业务;
秦林,男,35岁,资深编辑,财经和政法栏目主笔;
马伦,男,33岁,副总编;
徐薇,女,30岁,总编。
事后叶正然找出徐薇给他写的“同事介绍”,好好地品味了这些人。徐薇是认真的,她没有时间和叶正然谈杂志社的详细情况,就亲笔写了个明了的东西给刚上班的叶正然。这张纸,叶正然保存了很久,他在离开杂志社之后还常常拿着这张纸,不回避心里的五味翻腾,镇静地回忆那天自己的梦游,还有那梦游带来的癔症。
采访是赵盈主持的,就在编辑部隔壁的会客间里。叶正然从外边办事回到办公室,已经听到了许芳苑在隔壁咯咯的笑声。赵盈可能和许芳苑谈得很投机,其间回办公桌取东西时有些眉飞色舞。张明华询问采访进行得怎么样,赵盈说,许芳苑是个有故事的人。赵盈说话的时候给张明华挤了一下眼儿,给她看许芳苑拿来的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叶正然并没见过,场景是电视台的大门,一张是许芳苑靠在一辆黑色的宝马车上,和一条纯种牧羊犬嬉戏,另两张是许芳苑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他们一人拽着狗的一只耳朵,两张笑脸阳光灿烂。
采访还在继续,赵盈兴冲冲再次返回隔壁,张明华便和秦林、路俊斌开始小声讲许芳苑的故事。他们好像知道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并且知道那个男人追了许芳苑好多年,而许芳苑在临江小区的房子,就是那个男人给她买的。叶正然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动什么声色。
叶正然被陈双桥引见给许芳苑的时候,就是在临江小区许芳苑的家中。那房子并不十分奢华,基本是许芳苑的父母在住,而许芳苑自己住在电视台的员工宿舍里。那房子大概有八十平方,两室两厅,确实是新房,按照当时呈州的房价,房子要值二十万元。在叶正然的脑子里,二十万元的礼品足可以让呈州人动心,这种求爱或者求婚资本,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赶超不了的。
他们同居了半年呢。张明华小声说。他们的故事电视台的人都知道。
现在美女都有老板包养,有什么新鲜的?别看呈州小,时尚生活可跟得紧哩。 路俊斌也小声说。
她有多大?二十五六岁?也该是结婚的年龄了,别是甘心当二奶吧?秦林的声音也不大。
胡说了,樊小刚可是单身,人家离婚好几年了,就等着她呢。张明华说。
唉,我怎么就没钱呢?这样讨好女人需要钱噻。路俊斌说。
唉,我怎么就没人包呢?也是,眼看到三十了,谁要我呢?张明华说。
叶正然坐在那里,浑身燥热。陈双桥在介绍许芳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过她的婚史和恋爱史,陈双桥只说,许芳苑是个好姑娘,一切都得你们自己去相互了解,我说了没用。
叶正然坐在那里想,也许老陈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但这事蹊跷,老陈会明知道许芳苑有个叫樊小刚的男人,愣要把自己介绍进去?
你是要推我进入角色吧?进入一个戏剧性的故事里?我做主人公?叶正然在第一时间给陈双桥打电话。叶正然跑到电梯口打出这个电话,电梯口离编辑部已经超过三十米距离,基本不会有同事听到。
我在厦门。陈双桥说。我晚上给你电话,现在正在开会。
这天下午,许芳苑和叶正然的恋爱终结了,并没有等到晚上。许芳苑当晚要去怒江采访,而且是和樊小刚一起去,而且要在怒江住下两天。叶正然对随后“赶到”的陈双桥的电话说,老陈,我和许芳苑完了。完了的事,不用挽回了。
许芳苑是在杂志社的走廊上遇到叶正然的,她脸上带着有点自豪的微笑,想对叶正然说点自夸的话。她并没有在记者赵盈面前提到叶正然,所以也就丝毫没说自己和《新新视点》的这种“连带”,她以为叶正然在外面忙别的事情,想给他个惊喜。叶正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那时刚和陈双桥通了第一次电话,陈双桥正在开会,他想问的问题并没问成。他看着许芳苑春风满面的样子,心中疼疼地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顺口问了一句:你拿给她的照片是要刊登的吗?
啊,是啊,我翻了好多照片,觉得那几张我笑得最好啊。许芳苑说。
那照片上的男人也要和你一起上杂志吧?叶正然说。
啊,可以处理掉嘛,再说一起上也没什么嘛,他是我的节目的投资人嘛。许芳苑说。
你回去吧。叶正然不再想说话,他认真地看了看许芳苑,就自顾自地走向编辑部。
哎,我还得告诉你,等一下我就要去怒江出采访,要两三天时间呢,你好好的啊。许芳苑转身拉住叶正然说。
不会是和樊小刚一起去吧?叶正然感觉到了自己在喘粗气。
是啊,你怎么知道?许芳苑问。
许芳苑惊奇的样子让叶正然涌上了难以自持的反感。他回头瞪住许芳苑,脸上已经有些抽搐。他想不出来恶毒的话来,他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歹毒。许芳苑已经明显看出来叶正然的失态,却露出了暧昧的微笑。她这时已经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男人为自己吃醋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让许芳苑很受用。
那,你和我是干什么!叶正然几乎爆发出来,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狠狠地问过去。
我和你?我和你没干什么啊?许芳苑并不知道自己矜持和撒娇的后果。
那,你去吧,你应该跟樊小刚过了,何必来骗我!叶正然提高的声音。
许芳苑的手机响了,她笑容满面地接听电话。打电话的正是樊小刚,他的宝马车正在杂志社的楼下等着许芳苑。许芳苑回走几步拉住叶正然,仍然笑容满面。
我不和你说了,来不及了,我得走了,我回来和你说好嘛,我回来和你说。
说话的时候许芳苑已经向电梯走去。叶正然再次提高了声音说话:你回来就来得及吗?我们,完了!
许芳苑的脚定在远处的走廊上,她惊异地回头,脸上的笑容凝固,消失。她想走回几步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她接听电话的时候脚步徘徊,神情徘徊,却最终还是走向电梯。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叶正然看到了许芳苑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和他一样,是抽搐。
编辑部的门口站着上班的所有人,赵盈,张明华,路俊斌,秦林。两个女人用手捂住了嘴,两个男人的嘴角好像也有点抽搐。
《新新视点》编辑部里鸦雀无声。下班铃声过后,每个人都讪讪地走了,叶正然关上手机,把电脑里的音乐开到最大音量,整个屋子里尖叫着新新人类的摇滚。陈双桥把电话打到了编辑部,叶正然对陈双桥说,老陈,我和许芳苑完了。完了的事,不用挽回了。
许芳苑当然熟悉陈双桥,相当熟悉。陈双桥给许芳苑打了电话,但她在去怒江的路上,那个地方信号微弱,听不清楚。晚上,许芳苑试着用樊小刚的全球通给陈双桥打电话,那时陈双桥正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电话关机。当晚十一点,陈双桥从昆明回到呈州,没回家就直接找到了叶正然,他们在茶馆要了茶,还没等进入正题,陈双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随口嘟囔出来:“哦?是樊小刚的。”接听后却是许芳苑的声音,他刚说,是小苑啊,我正要找你,叶正然一把抢过电话,重重地拍在了茶桌上。手机壳子散了,显屏上裂了一道痕,努力地闪了一闪,终于灭了。
叶正然说,老陈,我赔你最新款式的手机。
三天后,许芳苑从怒江回到呈州,叶正然已经离开了呈州。陈双桥告诉许芳苑,叶正然回北京去了,他说他想家了。
二十天后,叶正然回到呈州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他向陈双桥介绍,也向编辑部的同事们介绍,这是我老婆,廖玉,我们刚刚结婚,正在蜜月里。
2003年,《新新视点》很平静,叶正然的同事们都变成了安静的性格,编辑部里祥和得一塌糊涂,大家的基本口径是,叶老师都而立之年了,该有个家了,这么喜欢呈州,定居在这里做自己的事业,上好的选择哩。
叶正然用自己的版税买了一百平方的新房,轻装修重装饰,和廖玉住了进去。新房在呈江岸边,很有些风景,但他从阳台上放眼望去的时候发现,临江小区就在不远的对岸,他甚至能看到许芳苑父母家的那栋楼房,他想,也许现在许芳苑就在那栋楼里。
2004年,许芳苑答应了樊小刚的求婚,他们在电视台门口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仪式上许芳苑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她离开了主持人岗位,离开了电视台,只做樊小刚的妻子了。
许芳苑给陈双桥打电话,询问叶正然的下落。陈双桥说,叶正然和廖玉的关系近半年愈发紧张,搞得叶正然十分郁闷,日前他曾经电话告诉陈双桥,可能要去山里走走,但没说是去哪个山里走走。许芳苑问,老陈您侧面帮我问问廖玉,我不好直接问她,她对我一直很不客气。陈双桥说,好的,我问就是。
放下电话,许芳苑坐在樊小刚身边,苦笑着对他摇头。樊小刚也跟着苦笑摇头,然后伸手摸许芳苑的肚子。许芳苑凑过嘴去,虽然肚子隔着,但还是亲到了一起。樊小刚亲吻许芳苑的时候十分专注,很久很深,亲得许芳苑不得不闭上眼睛享受。
叶正然和裘老先生约好了一起喝茶。他睡到上午十点,走出客栈时发现雨过天晴了。阳光下的拨云山实在好看,山腰有一圈云雾,山尖被这层云雾弄得很朦胧。叶正然在多年前写过拨云山的云雾,他记得当时他是在感悟到底是山拨了云还是云戏了山。他在与裘老先生喝茶的时候又把这思路说了一遍,裘老先生说,因为云戏了山,才有了山拨开云。说到开心处,裘老先生站起身来亮了一个架势,在两尺开外对着茶杯上冒出的热气猛推一掌,茶杯上的热气顿时混乱,不再萦绕,像个漩涡一样乱转着散开。
裘老先生说,伙子你听我的书,你就知道这拨云山都有些哪样来历了。
您也好像在听我的“书”?叶正然问。
是呢是呢。我在听你的“书”。我还能听出来你的“书”里哪样轻哪样重,你不交代的细节往往就是你的心病哩,我听得仔细哩。裘老先生说。
哪样轻哪样重呢?叶正然问。
你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噻。裘老先生笑了笑。按照说书的套路来想,许芳苑和你分离得贸然,她将是你的怀念了,廖玉呢,大概要处处伤你了。
不尽然。叶正然说。
不尽然不是不然啊。裘老先生说。得了,晚上要说《长坂坡》,我这憋不住要讲《拨云山》,你这个听书的十分要紧,我就下午让你听听。
裘老先生也不多解释,他拿起茶壶盖子当了一回醒木,“啪”一声扣在桌上,引来了至少十个喝茶的人。
昨天咱说到叶青父亲的结义兄弟送来了一个襁褓中的娃娃,他家女婿被砍死,女儿被土匪掠走。就在那天下午,叶青抱着娃娃去找同乡的一位妇人讨口奶水,回家的时候,眼见着山体塌落,父亲和房子一起,被塌方砸得没了踪影,然后是倾天而下的山洪,把整个村子淹没……
这村子逃出来的人只有几十号,一无粮食二无被褥,叶青就带着这些同乡含悲冒雨,行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了拨云山下。
转回来说叶青在拨云山下丢失娃娃,小伙子搓手跺脚,悔恨难当!他急了,直扑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人,逼问他是谁抢走了娃娃,那人一脸懵懂,又被叶青缠住不放,急得伸出手臂向后一拨。那叶青双肘受伤,丝毫使不上力气,被这一拨刺骨疼痛,连连后退。山上的人哪容得叶青多说,转身离去。叶青东一头西一头,找不到丢失的娃娃,急得乱跳。到了傍晚,细雨蒙蒙,山上下来的人留下带来的锹镐,又放下几袋青稞,回头上山,叶青嘶哑着嗓子仍然不依不饶,端着受伤的胳膊继续向山上的人问那个手腕上有红玛瑙、腰间佩镶金短刀的人,山上的人几次把他推倒,叶青依然坚持,终于一个山人烦不得了,抽出腰刀直奔叶青。那叶青急红了眼,躲也不躲闪也不闪,迎刀而上,山人更是性起,抡起钢刀夹雨带风,对着叶青迎面就是一刀!那口刀刃薄背厚,寒森森冷气逼人,若是叶青沾上这口刀,必死无疑!就在这时,一支钢枪从下而上在叶青和挥刀人之间带着风声一挑而起,喀嚓一声搪住了向下砍去的钢刀!那挥刀之人没给叶青留情,砍下的刀又猛又狠,枪管搪上去竟然被砍出火星!
阻拦挥刀人的,正是领头下山的那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这人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叶青,回头对手下做了个手势,几个人走上来架起叶青,叶青被刚才发生的事情整得有些发懵,等他被架起,才多少缓过神儿来,他大喊大叫,极力挣脱,但他两手臂不听使唤,被人架住的地方正是受伤的部位!这叶青咬牙切齿,疼得嗷嗷直叫。
带走!领头的人终于吼了一声!
山下的众百姓这一刻心里十分矛盾,一来山上的人救人救命,还给了几袋子青稞,这些人不像传说中的土匪,可他们确实霸道,抢走了人家的孩子还要带这个受伤的后生上山……百姓们经过了大饥荒、大生死,身心疲惫,并没有办法去和真刀真枪的拨云山人较量。眼看着这伙人带着叶青上山,敢怒不敢言。这拨云山的人名号在外,救人归救人,但恶名远远大于威名。拨云山自从闹了土匪,已经前后三十多年了,山上老大换了几换,土匪喽罗也换了几茬。可换是换,拨云山有自己的规矩,当老大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是就是得众望所归,得大家一致评价这个人好,这个人够资格,才能谈论接班换代之事;另一个条件,就是这人必须会拨云山的独门功夫!
您这是要讲武侠?叶正然看着裘老先生喝茶,慢慢反应过来。
这拨云山本来就是修武之地,山上一座寺庙,历来都住武僧。拨云山的故事不讲武侠,岂不可惜?裘老先生说。
可没听说过拨云山出过武林高手啊。叶正然说。
拨云山有独门功夫哩。裘老先生说。当年大清高手到云南巡游,在大理摆了擂台,三天没找到能人,都要收擂了,来个老头,也不多说话,扎了马步把胳膊抡了抡,也没起势也没亮相也没哼哈发力,在台上向前一推手,五六十步外的蜡烛就灭了哩!摆擂的两位高手不怎么相信,还和老头试了试身手,全被整倒了哩!这叫拨云手,拨云山独门武功哩。
您这是编书还是真事儿啊?茶馆里的人问。
编书也得用拨云山的真事来编,离不开生活噻。裘老先生说。不信您问问这位,这可是呈州出名的作家啊。
众听客都看叶正然,作家?
呵呵,说书人认得写书的人,有哪样稀奇?这位可是给咱呈州写书的哩,我还有他的书哩。我们呈州出了不少名作家哩。裘老先生笑得开心,把假牙赶紧抿了抿。
当晚,书馆里来了不少新客人。书还没开场,叶正然就在第一排座位上捡到一件衣服,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他在衣服口袋里找到个证件,他实在想听书,就没四处找失主,他在书馆的小黑板上写了“司耘找二号客栈109房间叶正然拿衣服”,自顾听完了裘老先生的赵子龙和猛张飞才回客栈。他回客栈时,便认识了司耘。
司耘并没去听书。她跟着人群走进书馆,只是想看看热闹。她从来没听过评书,对她来说,故事讲得再精彩,也不及MP3里面的一首歌好听。她在书馆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就因为耳机里的歌好听她想记住歌词,便忘乎所以把衣服丢在了座位上。
司耘在拨云山开发区转了很久才想起丢了衣服,她赶到书馆时看到叶正然的那些留言,于是并没再进书馆,直接到二号客栈。叶正然当然不在,这个时候他还在听裘老先生的《长坂坡》。司耘也不着急,坐在客栈的板凳上继续享受她的MP3。
这不是假期,呈州的中学生们都在学校上课,司耘却独自跑到了拨云山。她不愿去想家里父母的焦急,也不愿想她能想象出来的混乱——呈州警方几乎在“通缉”这个失踪少女,已经找遍了全城。
十七岁,豆蔻年华,司耘在豆蔻年华中叛逆。她没出过远门,拨云山开发区的广告立在呈州的街头,上面写明了走向,司耘就选择了拨云山。呈州离拨云山一百二十公里,司耘拿了家里一千块钱,背上双肩书包,把里面的课本换成了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还在呈州汽车站买了一把藏刀,就独自上车来到了拨云山。她给爸爸发了个短信,告诉爸爸“我要玩几天”,就把手机一直关着。她用拨云山的公用电话给那个男人打电话,那男人正在山东出差,告诉她在一个月内不可能回呈州,司耘说,我在拨云山等你一个月吧,你来,我才走。
司耘爱上了一个年长的男人,那男人有老婆有孩子,司耘全知道,却仍然爱得死心塌地。她为这场爱情痛苦,无心读书,厌烦学校,终日沉浸在幻想中。她对那个男人说,你说过你爱我,我也答应过你不破坏你的家庭,但你要时常来看我,要像个情人的样子,我不要你钱,我家有钱,我甚至比你还富裕,我只要你时常来看我……
司耘来拨云山,等待的是和那个男人的相见。她挣扎了半年多,只在电话中释放自己的挣扎。她对他说,我挣扎不下去了,我想见你一面,我在拨云山等你,直等到你来见我。
叶正然把衣服还给司耘的时候,好好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时尚的姑娘。司耘是细高的个子,身材发育还没到达顶峰,但清靓的脸和白皙的皮肤,已经造就了她的美丽。叶正然看着司耘染黄的头发和耳朵中的耳机,禁不住感叹自己的“衰老”,他想自己的十七岁和现在年轻人的十七岁,想得有些发晕。
司耘嘴里嚼着口香糖,拿过叶正然递来的衣服,说了一声“谢了”,转身就走。
拨云山的夜色苍茫,云雾依然在山腰处,月光斩不断云雾,任凭它挡住些恬静。叶正然在云彩中找月亮,找到了,时隐时现的月亮,就挂在拨云山的山头,很近很近。
叶正然看月亮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刚刚遇到的司耘,他想的是自己经历过的两个女人。他和廖玉在读高中时就一起看过月亮,初恋时他们不懂月亮,但他们还是愿意看,那时邓丽君的歌还很流行,《月亮代表我的心》还没有被别的歌星翻唱过,他们听到的是原汁原味原心情。叶正然和许芳苑也看过月亮,他去电视台接许芳苑下班,两人就站在电视大楼的楼顶看月亮,看的时候,许芳苑被叶正然抱住,捂出了体温。
客栈的门前是一块空地,空地的另一端有几块岩石,叶正然听到了岩石那边有人在说话,然后是一声哭喊。那声哭喊打断了叶正然的胡思乱想,他放下廖玉和许芳苑,跑向岩石那里。
司耘看着跑过来的叶正然,扔掉手机,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呜呜哭着扑过来,没等叶正然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抱住。叶正然惯性地推了一下,又拉了一下。他感觉到了黑暗中的黄发,那感觉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柔软,有些粗糙,有些干涩。
叶正然完全是按照惯例处理这种情况的。他先是询问,用手拍着怀里的司耘询问,慢声细语地询问,但司耘除了哭就什么也没说。于是叶正然开始试图做教育工作,和蔼地教育司耘不该半夜跑出来,她的年龄应该是念书,是考大学,司耘慢慢停止了哭,变成抽泣。最后叶正然开始劝,你是自己来的吗?一个人?你应该开心啊,既然出来玩,就开心点嘛,要不我给你说个笑话?
司耘借着夜色看着叶正然,这个男人的轮廓很像她爱着的那个男人,连年龄也是那么相像。一股无名心火顿时涌上来,她猛然推开叶正然,头也不回,走进客栈。
叶正然想起来了,拨云山至今只有两个客栈,一号客栈没有单间,都是八人间,只有二号客栈有一个人住的房间,司耘这样的时髦少女是不太可能住一号客栈的,当然她也只能住二号客栈。哦,我们是邻居哩。叶正然拣起司耘的手机,在后面跟着说。
打开笔记本电脑,叶正然开始酝酿一个传奇故事。他从认识裘老先生开始,突发奇想,又想写个什么东西。他想打破自己一贯的写作手法,尝试能不能通俗到可以讲成评书的写法。他已经问清楚了裘老先生讲得那些段子的来历,也在老人家手里拿到了一些关于拨云山的资料,他对裘老先生说,您也是边讲边整理,前面的套路和后面的故事并没系统规整,我想按照整个故事用评书的结构规整。裘老先生说,你整吧,你是行家,整出来更像样子,我这老眼昏花的,等全整完了也就讲不得了,你整得越快,我越有信心用有生之年讲出这部书来!
叶正然觉得,裘老先生拿来的提纲,有一种他熟悉的气氛藏在里面,那个讲起来有点像武侠故事的评书里,女人,偷偷地占着不平常的分量。
叶青被架着上了山。经过几次折腾,他已经精疲力竭,昏昏沉沉,根本没心思看清沿途山道。他只觉得几个人架着他绕了三道转了九道,来到了一处昏暗的石屋。叶青被人扔在草席上,石门关闭。他在石屋里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一些响动惊醒。他费尽力气支撑几下要坐起来,却怎么也没办法抬起身子。一盏油灯从远处被拿到眼前,一个人影走到他跟前,稍稍低垂了腰身用灯照他。叶青盯着来人,一时觉得十分眼熟,待他看见拿灯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红色玛瑙时,立即想起了这是在山下偷走娃娃的人!他大叫一声一下子坐起,压得身下木板嘎吱一声……
这时身边又上来一人,把一把单刀架在了叶青脖子上,凉飕飕杀气逼人。叶青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被包扎妥当,两块木板紧贴手臂担住伤处。戴红玛瑙的人示意另一个人把刀放下,又直盯了叶青片刻,然后用眼神向墙角给叶青示意。那墙角避风处有个竹子编成的摇篮,小孩子被刚才叶青一声大叫给惊醒,正在那里乱踢乱蹬,咿咿呀呀要哭出来。叶青一看见娃娃,堂堂男儿一时控制不住热泪,顾不得许多,直扑向孩子,伸直两条受伤的胳膊要抱娃娃,却左右使不上劲,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转身拿起油灯,回头照了娃娃,看见小孩子已经被洗得干净,身上也换了一套蓝布褂子,褂子有些大,从肩头一直包到了脚。娃娃看见叶青,愣了几愣,便认出他来,咧小嘴竟然笑出了酒窝……叶青这里唏嘘不止,心中酸甜苦辣翻腾起来,说不清什么滋味。这可怜的娃娃亲人都没了,外公被洪水淹死了,父亲被土匪砍死了,母亲被掠,不知生死……叶青与娃娃的母亲曾经差一点谈婚论嫁,只是阴差阳错失掉了姻缘,但好歹那场交往也算叶青的初恋,让他铭记在心。这娃娃若有个三长两短,叶青觉得对不住人家。想到这里叶青心中又抱了一丝幻想,孩子的母亲也许就在拨云山上……
叶青自顾想着心事,手里的油灯不住颤抖,一个不慎,竟没拿住。眼看油灯从叶青手里掉下,只见旁边伸出一只脚顺着油灯下落的劲道一接,稳当当接在了脚面上。叶青看见那只脚,穿得竟然是一只绣花布鞋!叶青目不转睛地看着接灯的人,正是手腕上戴红玛瑙的人,此人弯腰轻轻把油灯拿起,叶青顿时也把此人面目看得清楚!瓜子脸,长头发,粉面上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女人!叶青怕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回,确实是个女人!
女人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是叶正然写故事时最能把握住的。他刚刚开始写,就差一点混沌了自我,他在不停敲打自己的姓氏,每次叶青的“叶”字出现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在写自己。
裘老先生把评书里的一个人物安排姓叶,像是在有意安排他进入一个梦境。
叶正然是他文字中女人的上帝,他能把握故事里女人的一切。但现实中女人出现的时机叶正然却意料不到。凌晨三点钟,他的109号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不是敲门声,房门已经被悄悄推开,司耘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黄色的头发更加蓬乱。
当年廖玉出现的时候,叶正然没有预料到,前几年许芳苑出现的时候,叶正然也没料到,就像这个司耘此时此刻出现一样,惊吓了叶正然。
司耘怯生生走到叶正然面前,黑色的眼影和肉色的脂粉被泪水搅和过,横道竖道的满脸。叶正然站起身把睡衣睡裤整理妥当,把司耘丢在外面的手机还给她,也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司耘坐。他忙不迭地给司耘倒了一杯水,忙不迭地整理乱在床上的被褥,回头又忙不迭地示意司耘别伤心别难过——虽然他不知道司耘为什么难过。
司耘继续沉默,她捧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眼泪又在滚落。叶正然不敢在这个时候问什么,按照他掌握的规律,这时候问,会让司耘再次扑到他怀里哭,他不习惯搂抱陌生的女性。
但司耘还是扑向了叶正然,扑得毅然决然。她没去擦眼泪,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伸手把叶正然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再伸手把台灯关掉,然后推了叶正然一把,叶正然就在床边站立,被她推得坐在床上,他压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却没来得及说出任何话来,就被司耘的嘴给堵上。司耘不是在抱他,而是在箍住他。叶正然不知道十七岁的女孩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也想不到十七岁的女孩能会这样粗暴地接吻,他觉得是被一头年轻的母兽压在身下,那原本应该温柔香甜的少女香舌,这时像蛇信一样放肆,在他的脸上、嘴里吞吐……
凌晨,拨云山下,安静的、有少许月光的小客栈里,一间不到六平方的小单间,一张原木搭成的双人床,三十四岁的叶正然身旁睡着十七岁的司耘。
叶正然怎么也不能相信司耘是的,不相信司耘是那种“滥”女孩,他问司耘,你这是干什么?司耘说,我不干什么,我爱谁谁,他不是也有女人吗?我就去亲别的男人,我就找你!
在被司耘亲吻和撕扯后,在脸上被司耘涂抹了很多泪水后,叶正然小心地安置司耘睡下。他拍着司耘,拍得很有节奏,就像哄一个婴儿睡去。
司耘睡得安稳,她的一只手放在叶正然的手里。司耘的眼泪还在眼角挂着,和外面的露珠一样。
陈双桥终于打通了廖玉的电话,也问清了叶正然的下落。他马上告诉了许芳苑和樊小刚,樊小刚就决定亲自去一趟拨云山,他现在急需叶正然的帮助。许芳苑说,我也去吧,你身体近来不好,我也不放心。樊小刚看着老婆的肚子摇头。许芳苑又说,不算远,你慢点开车,开累了就歇歇,我能去,我也需要走动。
叶正然和廖玉结婚后,许芳苑只见过叶正然两次,都是在聚会上,都是大家在人堆中见面寒暄,并无机会单独谈两句从前。许芳苑实在想谈,她知道自己无法找回失去的东西,但她想谈一次,把话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一辈子。她没有办法和樊小刚谈这些,也不愿让樊小刚分析那些事。
樊小刚对叶正然的突然结婚也感到震惊,他知道许芳苑那时和叶正然恋得火热,自己正想在圈外祝福两人的幸福,却想不到叶正然领回了廖玉,更想不到廖玉的到来让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苦追了三年的许芳苑。
樊小刚问许芳苑,你三年里对我答复都是一样,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那你怎么就突然喜欢了?还是人家叶正然不要你了,你找我当替补队员?许芳苑苦笑着说,我倾心的仍然是叶正然那种类型,但实践出真知,那种类型的男人性情并不健全,健全的男人恰恰是你这种类型。我需要今后的日子保靠,为什么不能尝试尝试看看能不能爱上你这样的人?你对我诚恳了三年,我为什么不可以被你打动?
樊小刚呵呵地笑,他十分满意,也十分满足。他拥着许芳苑说,你尝试爱我吧,你选择我来尝试,我让你尝试一辈子都行。
许芳苑听说叶正然结婚的时候,最先找到的就是樊小刚,她在樊小刚面前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声问了樊小刚“你是不是还爱我”,然后对樊小刚说,希望你是个成熟的男人,希望你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尤其是面对我在男人中间的交往,你能宽广起来。樊小刚说,我是经历过一次婚姻的人,很懂过日子中信任的重要,如果你和叶正然是因为不信任而破裂,那我比他强。
我信任他,但他不信任我。许芳苑说。
度量的问题。樊小刚说。
那天在许芳苑的怂恿下,樊小刚有点激动地给陈双桥打电话,说,老陈,许芳苑要嫁给我了。
陈双桥连忙恭喜和祝福。放下电话的时候,他有些恍惚,他自言自语,太戏剧性了。
廖玉很快知道了许芳苑的存在。很多故事是她道听途说的,但她结合叶正然向她求婚时的情绪,结合当时的那种突然,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她与叶正然相识太久了,同窗数载,一直来往,实在是了解叶正然的性格。这个内向内敛的男人曾经让廖玉爱得发狂,但一直到毕业后好几年了,叶正然也没接受她的爱情。廖玉把叶正然的冷漠归结为那时候他疲于奔命的忙碌和文人的心高气傲,她后来想,可能是叶正然瞧不起她这样平常的女人。她知道叶正然突然去了云南,在一个叫呈州的地方成了出名的作家,她已经渐渐放弃了对叶正然的心驰神往,尝试结交了几个适龄的男子。她开始逐渐了解了男人,学会了比较男人,她想,自己比较以后挑选出来做丈夫的,应该一定是最优秀的。但廖玉并没足够的时间找到自己那个最优秀的,叶正然却突然出现,这次出现带来了叶正然的爱情,他说他基本功成名就了,男人该在这个时候结婚了,结婚要找最了解的女人结婚——廖玉,你还爱我吗?

廖玉被叶正然的这种举动砸晕过去。她忘记了自己刚刚起步的深沉,忘记了她结识的男人一个个一种种不同的人品和个性,不再想沉思、对比,不愿意再为男人辛苦自己,初恋是难忘的,初恋是珍贵的——廖玉颤抖着投入叶正然的怀抱。
很快,她嫁了叶正然,很快,她来到呈州,也很快,她知道了叶正然在呈州曾有个做电视主持人的女朋友。她从听到的片言碎语中分析并寻找,她一时间十分关注当地的电视节目,并找到了实在好看实在有深度力度的节目。廖玉看着那个漂亮、睿智的主持人,用第六感觉去体会,心头泛上阵阵酸味。廖玉的感觉没错,她盯住的电视屏幕上的那个女人,正是许芳苑。
叶正然在《新新视点》筹备新的情感专题策划,他却怎么也理顺不了思路。他的脑子里总是出现隔壁会客室里赵盈面对许芳苑的谈笑风生,那些愉快的谈笑像电影的画外音,回旋,萦绕,而画面却是那几张许芳苑和樊小刚的合影,合影好像会动,像浸在水里后水面被激成涟漪那种动感,那些动感又化出化入,引领了一些走廊里的镜头,许芳苑的莞尔一笑,许芳苑的伸手一拉,许芳苑电梯里脸部的抽搐……
我不想策划什么专题了。叶正然对徐薇说。
赵盈看了叶正然一眼,张明华也看了叶正然一眼,然后低下头去。马伦和徐薇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惊讶地打量叶正然。
我想辞职。叶正然说。
你干得哪里不顺心?徐薇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顺心,是我接了新书写作任务,忙不开了。叶正然说。
哦,当然当然,你是专业作家,你得写书……徐薇不知道说什么好。
编辑部的所有人都知道叶正然辞职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叶正然更知道自己辞职的原因,他却堂皇地说了一个自己也觉得心虚的借口。
徐薇并没给叶正然办理辞职手续。她约了马伦,两人以个人的名义请叶正然吃了顿饭,饭桌上对叶正然说,算你休假吧,休创作假,休长假,等你写完了你的书,愿意回杂志社,随时可以回来。叶正然说,我辞了吧,还是算我辞了吧,不然我就占了编辑部一个编制,你们也没有理由进新人。
你别在意,人多嘴杂,没深没浅,往往就会影响大事,我代表编辑部的人向你道歉。徐薇对叶正然说。
事情过去了,没法挽回了,是我们缘分没到,缘分到了的事情,几句话是拆不散的。叶正然笑了一笑说。
徐薇的感觉没错,叶正然没法忘记许芳苑。
廖玉的感觉也没错,他老公根本忘不了许芳苑。
叶正然对裘老先生说,对,老人家,您说得对,我忘不了许芳苑。
你是有老婆的人,你和你老婆过日子,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这注定你就不安静。裘老先生说。
叶正然把自己写出的提纲念给裘老先生听。他把拨云山故事的线条规整得很分明,却怎么也写不出武侠的味道。叶正然也读过金庸古龙,但无法学会怎样描述功夫,尤其是那些招法名称,弄得他云山雾罩。他慢慢讲他的思路:
叶青从前的恋人确实在拨云山上;山上的土匪依然是土匪,并不是侠士;山上的头人就是那个穿蓑衣拿着枪的人,而手上戴红玛瑙的女人,就是头人的妹妹;头人的妹妹要爱上叶青,而叶青不会答应,但最终还必须答应;叶青和头人的妹妹成亲后,发现了从前的恋人……
你很会安排故事。裘老先生说。你把这个故事整得波澜起伏了,带进去你自己的东西了。
您说得对,我忘不了许芳苑。叶正然低下头。
叶正然和裘老先生是坐在书馆门口说话的。书馆门前有一块不大的地面,用三合土夯得很结实,雨水冲刷后很是干净。地上放着一个竹编圆桌,四周几个竹凳,一壶茶放在桌中间,已经喝了大半。
裘老先生指着拨云山说,伙子,你不想上去看看?
来拨云山的游客八成都要上山看看。拨云山上的景色被开发商描述得如同仙境一般,呈州街头宣传拨云山的广告牌上写的是:“滇云飞渡,唯我独拨。”通往山上的索道正在施工,据说一年后就可以开放了。
叶正然对山上的风景并不感兴趣,他知道山上有一座寺庙,有天然溶洞和非天然楼台。但他来拨云山的目的并不是看这些。叶正然不是一个可以借场景来驱散或缓解心思的人。
我不想去。叶正然说。也许等索道缆车建好的时候我会上山,那样更省体力。
裘老先生笑了。也许你明天突然就想去了,人的心思也说不准噻。我只是告诉你,山上的溶洞和寺庙里,都能找到练武的痕迹,说不定能给你灵感哩。
司耘继续在街上瞎逛,她看到叶正然和裘老先生在聊天,也走过来坐下。她坐下的时候挪动了凳子,先是往叶正然身边挪了挪,可能觉得太近了,又挪开了一些。
我想上山。司耘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猛然冒出一句。
叶正然说,我和裘老先生商量评书的事呢。
司耘说,你们刚刚不是说上山看溶洞和寺庙的事吗?
和叶正然睡在一起的那一夜,让司耘镇静了许多。那夜,她孤注一掷的疯狂并没得到叶正然的响应,这把她的脑子里原有的“概念”给洗了一次“牌”。她开始琢磨男人,更深一层地琢磨,不像她先前琢磨她爱的那个男人,这次琢磨使她很宁静,宁静中,司耘甚至开始有些羞涩。)
那天深夜在二号客栈门外,她的歇斯底里让她很崩溃。她想了好几天才敢打开手机,上面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和短信她都不敢去看,直接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他还在山东,他的身边很吵,有山东口音的女人在尖声,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告诉她在看电视,他的声音已经因为酒精而含糊,而身边的女人的尖叫却十分清晰。她不相信他在看电视,继续询问,越询问越颤抖,颤抖得忘记自己原本是要叫他回来后到拨云山找她,颤抖到泣不成声。那男人听不见她的泣不成声,最后的问话竟然是——你是哪位?
你十七岁,十七岁怎么可以斗得过三十几岁的人?他要是不爱你,玩死你你都不知道!卖了你你还帮他数票子!司耘突然记起同学对自己的忠告。
一夜醒来,司耘看着叶正然诚惶诚恐的样子,自己走出了109号房门。她开始想,我到底爱那个男人哪样。那只是一场邂逅,一场很普通的交谈,邂逅和交谈中她认识了他因修长温热而性感的手,认识了他的成熟中有点沧桑的脸,她听到了一句“我要是回到你的年龄我会求你嫁给我”,于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司耘觉得自己很白痴,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这种白痴叫做“钟情”。她认识那男人是在酒吧的灯光里,她听同学说在酒吧里可以找到消遣,但同学们并没说在酒吧里能找到爱情。她读过很多书,书里说,暧昧的灯光下人是脆弱的,傍晚时分人是脆弱的,她自己也在孤独和脆弱中,于是一个男人就这样进入心里。
司耘说不清楚爱那个男人什么。她意识中,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感觉安全,想为了这个她一厢情愿的安全而为那个男人做一切能做的,生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甚至想在学校附近租上一处房子,和他像夫妻一样生活,她甚至去想怎么,怎么生孩子……这一切影像飘在她的脑子里,只是影像,她自己捏造出来的影像,凭空而来,毫无根据。
我爱他什么?司耘在和叶正然回客栈的路上自言自语。
我就知道你在恋爱。叶正然说。
他和你一样,你这样的年龄,你这样的个头和体型。司耘说。
你拿我当他的替身了?叶正然问。
不是。没有。司耘低头说。
你还没到谈恋爱的时候。叶正然说。
我正在想,我爱他什么。司耘说。
叶正然看着司耘稚气的脸,又去想自己的十七岁。那时他也在,那时好像已经认识了廖玉。廖玉是班里最安静的女生,除了上课发言,同学们几乎听不到她说话。就是这样一个文静得有些死板的女生,在学校包场看电影时,有意在自由排队进入影院时站到了叶正然的前面,影院的灯光有些发暗,叶正然感觉一只小手拉在了自己手上。那天的电影,叶正然完全记不得了,他能记得的是自己的手和廖玉的手,在整个电影时段里一直没分开。
十七岁,或者是十六岁、十八岁,叶正然也有恋爱的冲动。他那时也知道自己和廖玉不是恋爱的年龄。
我十七岁的时候,不懂爱情,只懂相好。叶正然说。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开始和人相好了?司耘好像有点不相信。
是,开始了。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老婆。叶正然说。
司耘开始不吭声,一直走到小客栈,她没再说话。她的心里突然忧郁难忍,叶正然十七岁时候的相好后来嫁给了他,自己十七岁认识的这个相好,嫁不得。
司耘坐在叶正然的电脑前,看叶正然的写作提纲。她并没听过评书,更没听过裘老先生只讲给叶正然的这个新书段子。司耘看着提纲莫名其妙,她回头问叶正然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又是从前的恋人,又是土匪头子的妹妹,妹妹嫁了人,而她的丈夫却还思恋从前的恋人……
其实,从古到今,男女之间的关系一马平川的很少。叶正然说。
叶老师,我想上山去。她突然对叶正然说。
你上山干吗?想看风景?叶正然问。
我想去。叶老师,我们一起上去吧,你写书,应该看看去,我,想去散心。司耘说。
当晚裘老先生在书馆实在憋不住,登台讲了一段《拨云山》。老人家并没完全按照叶正然提纲上的思路说书,他讲了一段拨云山土匪头子的妹妹的故事,说的是这妹妹嫁了叶青,叶青成了拨云山的二头领,二头领下山拦截官家马帮,却被马帮的人打败,他回山再聚喽罗下山反击,夫人也跟着下山,但夫人却在看见马帮护卫之后极力阻拦叶青与之较量。那马帮护卫出手的只有一人,单手单臂,他见到叶青的夫人时也即刻停手。叶青的夫人远远看着独臂护卫,泪水涟涟……
这段即兴讲出来的东西听得叶正然凝神屏气。裘老先生没和他提示过有这么一位“护卫”,而这个人和土匪头子的妹妹有这样的瓜葛他更没想到。叶正然觉得,这故事看似裘老先生即兴编排的,却比自己要写的故事更具戏剧效果,这样的戏剧效果真的可以精妙映射人物和生活,更能吻合自己的感受。
裘老先生对着书馆里听书的几十人,把醒木拍得啪啪山响,讲得眉飞色舞:
……
那护卫侧身躲开叶青一掌,拨云山的独门功夫“拨云手”竟在护卫的面前黯然失色,那护卫也使出同样的掌法直逼叶青,叶青连忙闪身移步伸双臂化解迎面一掌,身子刚侧过去,却见护卫的单掌猛然收回,顺着收回手掌的劲道护卫身往后倾,叶青猛觉得地面一股阴风撩起,没等反应过来,被一脚踢在后腰,这一踢用了六分力道留了四分劲头,叶青却不由得飞身出去,忙来一个抢背滚了几滚,回身看自己已经被踢出了一丈之外!
那护卫低声说道,小子,你只知道拨云山出了拨云手,可惜你孤陋寡闻,却不知道拨云山还有——拨云腿!
怎么又来个“拨云腿”?拨云山的独门功夫不是“拨云手”吗?叶正然在散场之后问裘老先生。
“拨云腿”不是拨云山的独门功夫,“拨云手”才是。裘老先生说。
那这书里到底怎么安排这两样功夫?叶正然问。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五行里有相生相克,武功里自然也有。这“拨云腿”在故事中仅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是为照应一个故事,一个你想不到的爱情故事。裘老先生说。
老人家快讲讲!叶正然迫不及待。
那独臂护卫原是拨云山上的人,头领的妹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和这个人产生爱情,悄悄到后山的溶洞里幽会,被头领的嫡系发现捉住,头领一口咬定这人勾引了他没成年的妹子,任凭妹子百般说情也不依不饶。他问清这人是用哪只手摸了他妹子,于是手起刀落,一刀砍下这人一只手臂。后来这人被送往山上寺庙,永不允许下山。这人伤好后在寺庙自耕自食,苦练五年,拨云手需要一双手臂,他只有一只手,终究不能炼成最高境界,但他却练就一双出神入化的“拨云腿”。五年后这人偷偷离开拨云山,在一家镖局做起了护卫,凭一身功夫闯荡江湖。
……
这是裘老先生在书馆散场之后给叶正然“补”的一段,老先生和叶正然一起喝茶,司耘也在。裘老先生一口气讲下来,因为习惯了拍醒木,把桌上的茶壶拿起来差点拍了下去,吓得司耘连忙伸了双手去接。
司耘一直陪着叶正然听书,也陪着叶正然在书场散了之后和裘老先生聊天。这是她第一次听评书,听得她手舞足蹈。她听裘老先生说山上溶洞和寺庙就是当年练拨云腿的地方,拉住叶正然的胳膊说,我们去看,明天就去,明天一早就去!这评书太好玩了!
司耘的失踪,把呈州的警察给折腾得寝食难安。司东陆每天至少五次电话,公安局的干警们压力巨大。
司东陆,男,四十八岁,呈州市副市长。副市长的女儿失踪,非同小可。司东陆找到呈州的公安局长,局长找到刑警大队长,大队长指派所有派出所所长,所长带领所有上班的干警……两三天时间内,呈州的民警手里几乎都有一张司耘的照片,所有的网吧旅店都被警察清查了一遍,所有的和司耘有来往的老师、同学、朋友都被询问了一遍。
司耘,踪迹皆无。
呈州的报纸上开始出现有司耘照片的“寻人启事”了。司耘的妈妈已经病倒住院,司副市长两天两夜没合眼。
警方呈给司副市长的材料中,提到了司耘和一个已婚男子关系暧昧,这让司东陆十分震惊。女儿住校,只是每周末回家,从来没提过这种事情,司东陆和夫人也丝毫没发现女儿有什么变化。已婚男子?这至少意味着女儿进入了一个三角关系,如果她对这男子不甚了解,如果这男子心术不正,被骗、被的命运无疑会降临到司耘头上!司耘的同学谁也说不出这个男子的姓名和单位,只是有的同学见过他,描述了一个大概的、模糊的轮廓。
司耘失踪第三天早上,司东陆亲自和刑警队的人来到呈州电信局,查询司耘的通话记录。司耘的手机三天来一直关机,却在刚刚过去的午夜开通了一次,通话时间刚好4分钟。
这唯一的线索让刑警队立即投入侦察,被查到的号码是在山东接的电话,几次打过去都无人接听。刑警队已经开始安排人准备去山东了。
司东陆的脑子里出现的是两个场景,一个是私奔,一个是绑架挟持。他脸色开始苍白,额头开始出汗,不停地看手机,手机上有时间显示,那些数字一秒一秒地跳动,让他的心越揪越紧,每次响起的电话都让他身子一抖,但每次的电话都与司耘无关……
近中午,从山东方面诚惶诚恐地打来了一个长途电话,这时两名刑警已经赶到了呈州机场,呈州遇到了特大暴雨,不然两名警察就已经上了飞机去济南了。打电话的人就是午夜与司耘通话的人,他说,司耘在拨云山。两名警察又奉命回转。
司东陆拿过刑警队记下的通话内容,手有点发抖。
我叫李春胜,33岁。
呈州第三建筑公司项目经理,已婚,儿子6岁,家住呈州彩云街15栋3号。
我和司耘半年前认识的,没有任何不良来往经历。
司耘说她爱我,她知道我有老婆孩子也爱我。
因为司耘太小,我也知道她是司副市长的女儿,当发现她有这种念头后渐渐减少了来往,近两个月没有见面。
她前天在拨云山用公用电话和我联系,说她只想见我一面,她会在拨云山等我。
后来我一直打她的手机,但她关机。
昨天夜里她用手机给我打电话,我因为醉酒没听出她是谁,她就哭了……
她一定还在拨云山。
……
司耘失踪的第三天中午十二点,一场特大暴雨之后,司副市长坐上呈州市公安局的警车,开往拨云山。
这个时段,许芳苑捧着大肚子也坐在樊小刚的车上,两人看车外的风景,谈笑风生,慢悠悠地走在去拨云山的路上。大暴雨突然来了,樊小刚也显得有些疲劳,他回到呈州后一直感觉身体不适,很容易疲劳,许芳苑担心樊小刚的身体,她让樊小刚把车子停在路边,等待暴雨过去再走。许芳苑说想听听音乐,樊小刚说记忆里从来没在车子里听过音乐,所以这车子里大概不会有CD。许芳苑说,那我找找,曾几何时我是在车子里听过的。许芳苑真的在音响下面的空挡里抽出了一张CD,那上面画着傣族的葫芦丝,背景是月光下的凤尾竹。许芳苑看着CD愣了几秒钟,便打开音响,闭上眼睛沉浸其中。车窗外暴雨喧嚣,车内的音乐缥缈,缠绵。
这是当年叶正然送给她的CD。
这个时段,廖玉也冒雨离开了家,在车库里擦了擦好久没动过的车子,忘记了外面下雨擦车子等于白擦,自顾直着两眼慢慢地推拉抹布。她拿出钥匙,看着拴在钥匙上的两头竹刻小象,愣了一会,开始启动车子。车钥匙上的两个竹刻小象,是叶正然送给廖玉的礼物,连同这辆捷达车一起送的。
廖玉开着叶正然送的车子,要去拨云山找叶正然,下雨,她也想去。
廖玉这几天好像浸泡在一种物质里面,那物质有点隔音,也有点隔光。她在叶正然离开后,突然心情黯淡下来。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本一本看着叶正然的书。她读得很认真,追究到每个段落甚至每个词句。
依然如故,在廖玉看来,无论是当初的走马观花,还是今天这样用心研读,叶正然写到的爱情或者感情,无一例外,全部有许芳苑的影子。
她还不确定自己的婚姻是不是个错误,她认为自己做的这些,都是在找寻婚姻中的信心。但廖玉没有找到信心,却找到了很多动摇自己的理由。
她爱了叶正然很多年。叶正然在北京的最后时期,和她的来往并不正常,叶正然越来越像个机器,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冰冰的机器。那段时间的廖玉不敢再和叶正然卿卿我我,刚想真正进入谈婚论嫁程序的廖玉,被叶正然艰苦的忙碌和冷淡,打消了主动出击的念头。那时的叶正然在北京奔波得无与伦比,他头一年跳了四次“槽”,临离开北京前,他又跳了两次,北京的报社杂志社好多都有过叫叶正然的员工,而这个员工一般只做短期的工作便离开岗位,然后成为这家报刊的专栏作家或者特约记者。廖玉不了解叶正然的行为,她不在传媒行业,不懂传媒人的思路和作为。她觉得叶正然一定是为了赚钱才如此这般身体力行地拉关系,因为叶正然对她说过,固定在一个报社或者杂志社,做一辈子编辑或记者,永远得不到成就感,也永远赚不到钱。的确,那两年叶正然的收入十分“坚挺”,在各家报纸上开专栏,一周至少要交十篇千字文,每篇专栏文章的稿酬大约三百块,每月叶正然的腰包至少会有一万元的票子,这还不算他在外省报刊上的收入和出版小说的版税。廖玉听说叶正然已经开始打算买房了。
无论叶正然怎样赚钱,廖玉都不敢想象这财富是自己能享受到的。他和叶正然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电话也在逐渐减少,以至于在一次父母问起廖玉关于和叶正然的事情时,廖玉忍不住哭在了父母面前。
从小养成的矜持,让廖玉封闭住自己。她觉察出自己爱情上的不妙,却怎么也放不开这份爱情,或者说,她舍不得这场初恋。
廖玉知道叶正然突然去了云南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直接要求廖玉放弃叶正然了。叶正然在呈州接到廖玉的电话,电话里的叶正然继续他的冷淡和沉默。那天,廖玉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我怎么办”,叶正然的回答是“我还来不及想我们的事”,廖玉哭着又问了一句“你去云南为什么不告诉我”,叶正然的回答还是“我现在来不及想我们的事”。
廖玉在崩溃边缘放弃了矜持,她觉得自己放下矜持的同时,也放弃了对爱情的信念。她开始和别的男子见面,约会,一个,又一个。她开始了解别的男人,比较着,她想,自己比较以后挑选出来做丈夫的,应该一定是最优秀的。但廖玉并没足够的时间找到优秀的男人,叶正然却突然出现了。
我,想来接你,去云南。叶正然说。
你说什么?廖玉看着疲惫消瘦的叶正然惊异地问道。
我想,和你结婚,然后我们去云南生活。叶正然一字一句地说。
这……可能吗?我……还在工作。廖玉说。
你的工作并不稳定,你也不是很喜欢你自己的工作。如果你愿意继续工作,我可以在呈州找到相同的工作给你,护士,或者诊所的医生。叶正然说。
你,不觉得自己已经……冷落我很久了吗?廖玉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对不起。我一直在奔波,我没有钱,没有地位,就没有本事养活老婆孩子。现在我基本功成名就了,男人该在这个时候结婚了,结婚就要找自己最了解的女人结婚……廖玉,你还爱我吗?叶正然也在动情。
你……还爱我吗?廖玉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
我千里迢迢来接你,这不是爱吗?叶正然低下头又抬起头,直盯廖玉。
那是一个有夕阳的时刻,叶正然和廖玉在北京的一个普通的街边绿地见面,绿地上只有一条石头铺成的窄道,两人站在石子小道上拥抱,不远处有个石桌,四个石凳上坐着四个发呆的老人,没人关注他们的拥抱。
廖玉久违了叶正然的味道,她大口呼吸,带着泪水呼吸。
那一刻,廖玉也了解了自己,她没有本事真正放弃对叶正然的爱情,初恋的烙印在她心中烫得太深。
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呈州爱过一个叫许芳苑的女人,这让廖玉从心里开始怀疑叶正然,怀疑他的真心,甚至怀疑他的人品。叶正然从来没对她提过他在呈州恋爱的事,廖玉仅有的一次间接的追问,叶正然表现得很不耐烦。
跟随叶正然到呈州,廖玉彻底成为专职太太。她没有再找工作,她本来不热爱自己的工作。廖玉做了六年的护士,却怎么也散发出不来传说中白衣天使的热情。叶正然给了她在北京想也不敢想的房子和汽车,给她的账户上存了足够的零花钱,她丰衣足食,连化妆品的档次也在一夜之间高到了“全巴黎”。廖玉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这曾是她梦中的生活。
不追问叶正然敏感的故事,廖玉矛盾重重。她感到追究下去会影响日子的和谐,认真下去会流失掉自己这些所得。但她还是爱着叶正然,这种持续多年的爱情让她无法大度,怎么也宽容不起来,她觉得自己能宽容叶正然在呈州找过女朋友,却不能宽容当那个女人和他成不了的时候,他用自己当了替补,廖玉觉得这种爱不公平,不对等。
找不到更好的才又来找我,如果有比我好的,他怕是迟早会离开我了。廖玉这种念头根深蒂固。
陈双桥对廖玉说,叶正然是我带来呈州的,他是个正直的人,你不应该怀疑他。有什么事情你找我。许芳苑的事你不必在意,他和许芳苑不成,是因为他心里想着你。
廖玉看着陈双桥苦笑。
在廖玉的眼里,陈双桥和叶正然是一样的人,不管是在的追求,还是对女人的追求,都让廖玉有这个感觉。廖玉从来没听过陈双桥谈过自己的家庭,而初来呈州的几次聚会上,陈双桥无一例外地都请了很多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廖玉想,这种场合在自己没来呈州之前叶正然也当然时常光顾,那时,叶正然一定是和许芳苑一起光顾,陈双桥会用自己的生活态度影响叶正然的生活态度。
廖玉渐渐地对陈双桥疏远了,虽然叶正然和陈双桥瓜葛密切,但她不在这个圈子内,疏远得名正言顺。
廖玉在电话里对爸爸妈妈说,呈州很好,很安静,不繁华,不忙碌。
廖玉说,妈,您和爸爸一起来吧,我们的房子好大,两个人住真的太大了,大得空荡荡的,你们来住吧,呈州住半年,再回北京住半年。
你和正然生个孩子吧,妈妈去给你带孩子。妈妈说。
妈妈说到了廖玉的痛处。廖玉心里扑腾了好久。叶正然从来没有提过要孩子的意思,而且,这半年多来,两人连都已经很少了。廖玉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放下电话后忍不住哭了。
一切都没有明确,在叶正然面前廖玉没得到过关于许芳苑的“明确”信息,也没有得到关于明确的婚姻前景。而廖玉因为嫉妒心时常发作出来的酸味,已经让叶正然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反感和不屑。廖玉觉得,这是传说中的冷战。
曾经追求过廖玉的北京青年来电话问候廖玉的生活,廖玉找不到说心里话的对象,就对那个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人说,我们不算好,我们在冷战。
夫妻要相互信任。对方劝廖玉。
好的,我去尝试信任他吧。廖玉说。
叶正然去拨云山的第三天一早,廖玉决定去找他。她想挑破一层窗纸,若是亲眼看到叶正然和许芳苑在一起,那说明叶正然仍然和许芳苑藕断丝连,那就直接面对叶正然的作为,下决心离开这样的婚姻;如果叶正然真的是在拨云山修身养性,那她要坐下来和叶正然谈谈,把自己的猜疑和向往都谈出来,用自己的爱情再次烘烤叶正然,温暖这个婚姻。廖玉甚至想,在拨云山一定有简陋的客栈,一定有比呈州更恬静的处所,或者是山腰上一处草棚,她和叶正然可以在那里消除前嫌,像在北京的绿地小道上那样紧紧拥抱,甚至,可以躲进茅屋匆匆……
叶正然在送给廖玉车子的时候,拿着车钥匙说,我们就这样连在一起。车钥匙上的两头连在一起的竹刻小像是一个西双版纳的傣族老艺人刻的,叶正然说,老艺人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暴雨来的头一夜,叶正然几乎没睡,他一直在写,他在电脑上写了近万字的拨云山故事,虽然是草稿,是毫无顾忌的写字,但故事里面的脉络渐渐清晰起来,不是裘老先生那种清晰,是叶正然边写边感觉到的清晰。
司耘为了让叶正然天亮后陪自己上山,给叶正然买了一大瓶速溶咖啡。她说,你经常喝咖啡吗?不常喝的人冷不丁喝起来是不想睡觉的,你喝点,喝了有精神写东西,别喝太多,你一定要睡觉,至少睡五个小时,休息好了才能起早陪我上山。
叶正然喝了咖啡,开始在键盘上敲打。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感,时时刻刻在想自己是在说书,要把故事讲得抑扬顿挫,像评书一样雅俗共赏。这时候,常年被叶正然玩转的小说语言和结构,叶正然深恶痛绝。
话说叶青第二次下山,夫人段彩为防不测紧紧跟随,到了山下再次与马帮护卫交手,被护卫一脚踢出丈外。段彩看着这独臂护卫,突然瞪大双眼,心中一阵翻江倒海,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她怎么也使不出劲来上前帮助叶青。那独臂护卫此时也紧紧盯住段彩,久久收不回眼光。叶青正在纳闷儿,却见段彩站在那里眼含热泪,这可让叶青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两人有什么瓜葛?
叶青被段彩强行拉回山寨,独臂护卫也安置马帮上路。叶青觉得自己没办法给大哥一个交代,便气急败坏地斥责夫人。段彩无奈,只身前往大哥段云星那里禀报。
叶正然去琢磨拨云山土匪的习性,大哥听到禀报后是不是应该问罪于叶青夫妻,这大哥是当年砍下那人手臂的人,这回听说那个废人已经偷偷下山并用比“拨云手”更厉害的武功过拨云山如走平地,会不会亲自下山追赶马帮决出个雌雄?
这是个匪性的问题,如果把匪性视为人性的一种,那这就是个心胸的问题。男人的胸怀该是个什么样子?先不管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是个英雄还是个土匪,首先,他是个男人。
男人,面对一个曾经被自己废掉的人,面对一个用毅力练就本领又来和自己作对、妨碍自己的人,应该是出手的,应该是带着不屑追杀的。尤其这男人是多年的土匪,土匪有土匪的脑子,土匪不干放虎归山的事。
叶正然开始顺着这个思路去写拨云山头领对马帮护卫的追杀,但他又无法不去提及叶青和他夫人的分歧,叶青一定是同意追杀,而他夫人不可能同意追杀,段彩当年和那个护卫是真心相恋,只是兄长淫威漫山遍野,她挣扎不出头绪,也来不及挣扎出头绪,就被一刀斩断了春情。叶正然想,妹妹阻止不了哥哥,追杀是一定要成为事实的,于是叶正然开始去写一场新的打斗。独臂护卫要和拨云山头领较量,这较量,实际上是一方要保持他的淫威,另一方要证明他的出色,一方是用土匪的名义和土匪自以为是的独家功夫,另一方是用反叛的力量和以反叛者的身份要给土匪灌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概念。
叶正然写不好打斗的词句,他从来没有过武侠描写的经历,他不会招来招往把想象中的功夫分解得有板有眼,他的脑子中只有两种被裘老先生演绎过的,并不花哨的、实打实的“功夫”——拨云手和拨云腿。
那独臂护卫跳下马来,拍了马儿归队,自己正对着骑马冲上来的拨云山老大段云星,叶青也在马上抽了单刀紧随其后。这阵式为一静一动,静得稳如泰山,动得混如黄河。马帮前后几十匹马几十号人连忙靠近山根,看来是护卫先前有令,让他们不得上前。马帮其他十几个保镖虽已亮出刀枪警戒,却没有人与独臂护卫站在同一地段。叶青再次策马赶到段云星前面,挥起钢刀斜肩带背朝独臂护卫砍了下去,护卫只转身形一躲,叶青钢刀走空。段云星也不说话,一把鬼头大刀横腰砍过,护卫又是一闪,双脚错动中人已经腾出了五尺开外。段云星和叶青勒马转头,再次砍杀,却马上马下不得其法,沾不了护卫半根毫毛!
段云星翻身下马,奔向护卫,叶青也从马上下来,再舞钢刀。两人围攻护卫,一时打得难解难分。独臂护卫此时手中没有任何兵器,一口户撒刀始终斜挎背上,他只用单手招架,却把段云星和叶青累得鼻洼鬓角渗出汗来。段云星和叶青都看得出来,这护卫用得就是拨云山的看家本事“拨云手”,招架中暗藏杀机,掌中带风,风中带力,若不是段云星懂得拨云手招法,叶青也被段彩指点练了很久拨云手的话,他们早被独臂护卫那些看似招架实是攻击的掌法击中,非死即伤!
段云星被激得性起,那护卫用拨云山的本事对付拨云山的人,对段云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不由对应着对方的拨云手,使出同样的招法,手中兵器影响了他施展拳法,他便气急败坏,扔出了鬼头刀,徒手上阵。叶青见状也跟着扔掉钢刀,直奔独臂护卫亮出拳脚。拨云手对拨云手,独臂护卫转动身形躲开力道,段云星和叶青的掌力击得沙石滚动尘土飞扬,四只手对一只手砰砰作响,独臂护卫一时不敌,连连后退,却始终没用背后的户撒刀,他几乎退到了山根,再退下去则是立陡的一座石壁,无路可走了。独臂护卫一掌击向脚下,掌风击得红土顿时弥漫开来挡住了段云星和叶青的视线,回头又一掌击向断壁,断壁上也溅起了烟尘,随烟尘红土,独臂护卫已经用自己的掌力使身体腾空而起,段云星叶青隐约看见护卫身体腾起,却扬手抬脚触摸不到,那身影分明是在他们头上!说时迟那时快,飞沙走石中,独臂护卫空中摆动双腿,砰砰两声闷响,将段云星和叶青踢翻在地!
叶正然眼望黑夜,去回味自己刚刚描写的招法。他想从小自己打过的几次架,想上大学时和同学练了半个月的拳击,还想自己看过的所有功夫片。他记得自己为报纸写过《双旗镇刀客》的影评,大大称赞过导演对武打场面处理之精彩。叶正然觉得,也许,自己用飞沙走石遮掩了独特的拨云腿功夫,是一种风格。
陈双桥对他说过,现在什么人都可以讲“自我风格”了,初中生写作文,也时常用“风格”来说明自己的无知。
我对武侠,很无知。叶正然自己对自己说。
我怕是写不了武侠。白天叶正然曾对裘老先生说。
没人天生就会写武侠,我们这世道,早就没有侠气了,就像温吞水一样,没有高温没有旺火,还指望哪样沸腾?还指望它冒蒸汽?好在我们还有想象做本钱啊,多少人已经不愿意把想象用在寻找侠气上喽。裘老先生说。
我们把想象用在什么地方了?白天在回客栈的时候,叶正然顺着裘老先生的论点问司耘。
我把想象用在自己的感情上了。司耘说。
我把想象……我的想象被日子给淹没了。叶正然说。
司耘的脑子里时常是空的,如果她不喜欢空着,就去想那个叫李春胜的人,别的,她不愿意去想了。她还能记得从小学到中学老师给她的思想品德教育,也在刚刚进入高中的时候想过以后怎么上大学,怎么走进社会,但这些东西被她慢慢研磨掉了,研磨她的,是整天的课程,还有课程以外、家庭以内的压力。父亲对她说,你别给我丢脸,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是孩子。她不愿意听到这个称呼,却时刻被人这么称呼。父母这样称呼,老师也这样称呼。只有李春胜认识她的时候没这么称呼,但最终却终于以“你太小了,你还是个娃娃”来提示她中断这种她以为可以再长久一点的来往。
我是个孩子吗?你这样认为吗?司耘问叶正然。
我没觉得,只是你比我年轻,你的脑子比我要相对纯净一些。叶正然说。
你还是说“想象”吗?我的想象更纯净一些吗?司耘接着问。
是,我想是。叶正然说。
那,你能让我复杂起来吗?我多想和你们这样年龄的人想的一样。司耘说。
几乎没有可能。你需要一直走到我这样的年龄,也许我们才能同步。叶正然说。
那你是说,我和那个人没有可能了?就像我跟你,你要是没结婚,我跟你,我嫁给你,一起过日子,就是那种很平常的日子,这没有可能吗?司耘再问。
司耘,我不是你的那个人,这个不好比,我从来没想过能娶小自己十几岁的人做老婆,潜意识中,那要比我现在的婚姻还糟糕。叶正然说。
呵呵,你很老套,在女人面前说自己的婚姻糟糕,这套路连我都觉得老套。司耘说。
哦。叶正然看着司耘,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子正处在单纯和成熟的边界线上。而自己,好像也正处在一个边界线上。
叶正然在黑夜里喝着黑咖啡,找自己心目中的武侠文字。他强迫自己沉下来,沉浸在一种杜撰的江湖里,用与以往不同的感觉制造自己的人物和故事。但,他的眼前好像仍然是都市和时尚。呈州已经早没有了尘土飞扬,连百里之外的拨云山也在开发中,这开发等于在镇压这里原有的荒蛮和风尘。大滇原本是天造的,现在,由人再造。
叶正然在深夜真正想到了上山,白天裘老先生还在劝他到山上去看看,司耘积极响应,但叶正然并不情愿。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叶正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上山了。
司耘买来的速溶咖啡味道不错,是云南本土产的小粒咖啡,没加奶精没加糖,开水一冲就出来一股浓香。小粒咖啡的包装袋上写着篆体的“滇”字,这个古称呼,叶正然觉得很亲切。
天亮时大概是五点钟,司耘敲叶正然房门的时候,叶正然正在做梦。他梦见了家,屋子里空无一人,廖玉不在。
山的路并不好走,绕来绕去。先人留下的石阶正在被后人更换,一条条运上山的青石条横七竖八躺在山路上,阻拦着上山的人。叶正然刚走了几十米,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倒是司耘轻盈,她走出很远才回头找叶正然,看到叶正然远远在后,不停地嘲笑叶正然像棵霜打的芭蕉苗。
叶正然很久没享受过黎明了。他追溯回去,那好像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他和同学们一起去八达岭享受清晨的日出和露水,半夜出发,凌晨赶到八达岭,等待日出。叶正然记得那时自己没有什么疲劳感觉,而带队的老师已经四十岁,他为那次野游写下了一首饱含疲惫和感慨的诗歌《我想太阳》,从而一跃跨入了北京诗人的行列。叶正然也记得,那时他还没有和廖玉交往,但去八达岭的同学当中,确实有廖玉,而且,在后来的交往中廖玉提过,叶正然上山的时候站在高处拉下面的同学,伸手的就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女生,而廖玉说,她那时恨不能杀了那个女生。
拨云山的清晨里,叶正然感叹,十七和三十四,差别也许并不是青年和中年能解释的,十七岁,在少年和青年之间,三十四岁,在青年和中年之间,而这时具体到他和司耘身上,十七的概念,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数字。
司耘一定是睡眠很好,她精力充沛,至少叶正然看不出她正失恋,或者她是完全忘记了曾经的深夜痛哭和痛哭之后的疯狂。她脚步矫健,登山如走平地一般,令叶正然羡慕不已。司耘笑着搀扶叶正然,两人亦步亦趋。
从山下走到拨云寺,太阳已经升起。拨云寺在半山腰,估计高出山下百米距离,但已经在云雾里了,看到的日出隐隐约约,忽明忽暗,眼前的云雾真像几层轻纱随风飘舞,让人有拨开的意愿。
确实有些诗意。叶正然说。
我倒有些胸闷气短了,喘不过气来了。司耘说。
这是高原上的高山,海拔两千多米了,氧气少了。叶正然说。
裘老先生说庙里的和尚武功都高,是不是他们创立了高原训练?司耘煞有介事地问叶正然。
还真是的,现在国家队都来高原训练,外国的也来,没准儿这办法是和尚们发明的哩。叶正然说。
拨云寺院子里只有一个僧人在打扫院落,竹扫帚在石板地面上哗哗扫过,声音很有些韵律。年轻的僧人看了一眼大口喘气的男女,对这两个最早的游客点头微笑,手里的扫帚并没停止。
寺庙看上去很普通,并不大气,也不宏伟,院子中间一个大香炉上刚刚插上了三支点燃的黄香,透过香烟缭绕的香炉看向庙堂大厅,那里没有烛火,暗得有些恐怖。
扫地的僧人眉清目秀,瘦弱纤细,并不像练武之人。裘老先生说的那种精武门风,叶正然没有找到。
司耘跑在前面,叶正然跟在后面,开始在寺庙里周游。刚进门的院落两角是两个旁门,进入旁门又是一个院落,第二个院落的两角又有旁门,司耘一口气跑了进去,叶正然听到她的喊声越来越远,哇噻哇噻!这是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噻,好像是一直通向后山的噻!
拨云寺,的确是连贯着通向后山,前后九套大小院落,绕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山腰。
这次,叶正然和司耘终于看到了武僧的住处和练武的场子。第七套院落是最大的,用红土和黄沙打的地面,夯实得像铁板一样,院子里有石墩、树桩,旁边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摆放整齐,旁门处只留出左右两个窄道,“武场”被石墩和铁链隔开——能看出来,拨云寺的“尚武”已经被划为观赏的“节目”了。这片开发区正开发每一个能闪光的东西。
拨云寺成套的院子里,除了几个扫地的和尚和两位游客,没有其他任何人走动。
太早了,我们好像来得太早了。叶正然说。
你喜欢人多吗?到中午人就多了,你在人多的时候能找到感觉?司耘问叶正然。
不是,只是我没这样体验过旅游区。叶正然说。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体验才是真正的体验,多清静啊,想什么都好像能想明白。司耘说。
走过九套寺院,是两条羊肠小道,一条通向一片开阔地,一条继续往后山蔓延。叶正然和司耘终于弄清楚了寺院里和尚们的去处——小道绕了个弯弯,通到比寺庙低一些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菜园,光头的和尚们正在菜园里忙活,菜园里茄子和番茄都见了颜色,瓜菜油绿,甚是茂密。和尚们都穿着白布衣,分散在三阶梯田里,不知是给瓜菜施肥还是在锄草,忙得不亦乐乎。太阳还没出山,劳作已经开始了。
这可真是逍遥日子啊,清苦是清苦,没这样的清苦,也难得尘世外的逍遥。叶正然感叹道。
司耘拉着叶正然走上通向后山的小道。这条小道几乎是埋在灌木中,灌木长的大大小小,很不规则,树叶被行路的人磨得七零八落。后山,仍然保持着原始的荒凉。司耘对荒凉的景象有些不适应,她在半路站住,向山下望去,一层云雾已经缠绕在脚下,她突然认不清了方位,对叶正然说,你看,云彩挡住了,山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哪里是呈州?
太阳从云海里腾身而起,给荒凉带来新意,也让叶正然找到了方位,他对司耘说,太阳的右边,应该是呈州的方向。
云上的拨云山被太阳照得通亮,却有些寒气逼人。山体不像下面那样温和,甚至有些狰狞。司耘涌上一阵恐怖感,拉着叶正然几乎在小跑。小路蜿蜒,荆棘密布,等来到那个传说中的山洞门口,叶正然和司耘都已经气喘吁吁,热汗不止。司耘看着黝黑的山洞口,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进去了。
山洞是天然的,三米多高,两米多宽,洞口上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却不是汉文,更像是一行符号。
叶正然拉着司耘慢慢走近洞口,司耘抓住叶正然的胳膊,手指抠得很紧。
你害怕?叶正然问。
我怕。司耘说。
为什么怕?叶正然问。
不知道为什么。司耘说。
这洞原先是和尚修炼的地方,不是老虎洞。叶正然说。
那我也怕。司耘说。
那我们不进去了?我们回去?叶正然问。
不!司耘说。
那还是进去?叶正然说。
进去。司耘说。
司耘看着叶正然,慢慢松开了手。叶正然只身进入山洞,刚走几步,就听着身后噌地一声,回头再看,司耘已经从腰间抽出了一把一尺长的藏刀!他刚要摇头嘲笑司耘的大可不必,司耘却大叫一声扑了上来,藏刀高高举过头顶,在叶正然的头上从右向左猛扫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叶正然脑子里闪了无数个念头,这些念头导致了叶正然高度紧张,紧张得变了脸色。第一个念头就是“司耘是不良少女”,第二个念头是“我能拼过她”,第三个念头是“这么近来不及了”,第四个念头是“她为什么杀我”,第五个念头是“她是不是廖玉派来的”,第六个念头是“我真扯淡,怎么会是廖玉派来的”……
司耘当啷一声扔下刀,随着刀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条被斩成两截的蛇,这蛇不小,鸡蛋粗细,一米多长,被斩落成两截了仍然在地上扭动。叶正然反应过来,抬头看洞顶上挂着的几根藤条,那蛇正是悬挂在藤条上向他袭击的……
司耘大哭起来,浑身发抖。她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她踩在了一块石头的边缘,那块砖头大小的石头被她踩得蹦飞了好几米,她也想不到自己竟有这般大冲劲儿,崴了脚踝也没觉得疼。这一伤、一吓,在几秒钟后司耘才反应过来,她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万念俱灰。
叶正然也坐在地上。她抱住发抖的司耘,百般安慰,百般感谢。这一刻,叶正然恨不得狠狠地啐自己几口,再抽自己几个嘴巴——刚才的闪念和现在的表现,让叶正然觉得自己虚伪得登峰造极,他甚至怀疑自己天生就是一副小人的心肠!
司耘钻在叶正然怀里,黄头发上泛着汗味,心跳得怦怦直响。
这个相拥的动作,叶正然和许芳苑有过,和廖玉也有过,他怀里抱过的这几个女人当时都在颤抖,许芳苑是因为冷,廖玉是因为被爱而激动,司耘是因为疼痛和害怕。
叶正然终于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口,他再次被自己的心思弄得难受,这个时候竟然能出现这样许多回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司耘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叶正然,她没明白叶正然为什么呸了一口。叶正然说,没什么没什么,呸!这该死的蛇!
前后两分钟时间,叶正然差一点自己把自己弄崩溃了。他心中挥之不去一个定义——我,他妈的是个虚伪得不能再虚伪的人!
山洞不小,差不多有一百平方,生得天然奇巧。进得洞口,洞**并不是向纵深发展,而是向右拐进,贴着山体的走向。靠山表面的石壁厚度大约在两米到三米之间,竟然有三个天然的“窗口”贯穿石壁,透进来很多光亮,“窗口”一人多高,或方或圆的有脸盆那么大,外面的光线在里面几经折射反射,在洞内看到的光亮已经十分柔和了。洞里虽然满是杂石乱草,但还是能看出地面是曾经被修缮过的,也许百年前的和尚修整了,也许是裘老先生评书中那个断臂的人给修整了,青石上斧凿的痕迹已经发暗,纹路粗犷,却大体平坦。一个石块搭起的台案上还有陶罐和香炉,陶罐已经残缺,香炉里早已没了香火。
叶正然抱着司耘走到山洞的最里面,在石桌前的一堆干草上用脚趟了趟,确认没有什么蛇蝎老鼠之类,才把司耘放下。司耘还在抽泣,眼泪弄湿了叶正然的衣服,口红也蹭在了叶正然的衣领上,她站不住,右脚不敢落地。叶正然给司耘脱下鞋袜,司耘的脚踝已经开始肿胀,乌青一片。叶正然用手掌轻轻按下一点,还没等揉搓,司耘已经疼得大叫。
背包里是带着红花油和清凉油的,叶正然找出来红花油给司耘涂在脚踝上,他只能用指头涂抹,不敢按摩。他把背包里吃的喝的全部拿了出来,面包、榨菜、苹果、水……统统放在了司耘面前。
你吃点喝点,早晨没吃东西,经不起折腾。等一下我们下山,我背着你。叶正然说。
不!我不想下去!司耘说。
你伤了脚,不下去怎么办?这山洞不过如此,有什么看头?叶正然说。
我不管!我就是想在这里!我要在这里忘掉他!司耘本来已经止住哭声,却在这句话之后再次哇哇大哭。
山洞外暗了下来,分明是阴了天。叶正然走到洞口,发现洞口外是上、下两片云层,下面的云层已经和上面的云层开始混合,太阳已经在混沌中若隐若现了。呈州的方向有更密集的黑云,而且,已经能看见闪电了。
从小到大,叶正然在下雨时看到云的变化,都是地面上的视角,天空是一个平面,云的交错或融合,都是在“平面”上感觉。洞外的云层是上层下层的,这“立体”景象叶正然第一次见到。他本想回头说服司耘马上要下雨应该快些下山,但他被云层交错的气势和速度震撼——他和司耘怎么也跑不过黑云,那些黑云在一分钟内湮没了太阳,直奔拨云山压来!突然一个闪电带响炸雷,让叶正然想起陈双桥曾经的诗句——高原的风和高原的雨,摸不清的特立独行。
司耘被炸雷吓成一团,叶正然连忙从洞口跑回司耘身边。司耘镇定了,虽然身体还在发抖,却突然嘿嘿地笑了,她看见叶正然吃惊地看她,就哈哈开心大笑起来。
我觉得,我觉得,这样上山来,就我们两个人,像是探险,而且,住在山洞里,还有大暴雨,还有蛇,我杀了蛇……这样,好刺激啊,我,真的好兴奋!司耘语无伦次。
叶正然看着司耘挂着眼泪的笑脸,无可奈何地苦笑。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来得天昏地暗。拨云山的风向不定,山洞口一时也淌进了雨水,石壁上的三个“天窗”稍稍矜持了一会,终于控制不住,被山上的雨水灌注,三股浑浊的水流从细到粗,从流淌到倾泻,洞里开始积水了。
叶正然赶忙让司耘站起来,帮她扶住石壁站稳,自己抱起地上的干茅草放在石台案上,台案高出地面一尺多,暂时干燥。
会有山洪暴发吗?司耘大声说。山洞里全是暴雨和流水的声音,司耘只能喊叫着和叶正然说话。
这样的暴雨一般不会持续多久啊!不会有山洪的。叶正然也大声说。
叶正然只是安慰司耘,他说这暴雨不会持久并没有根据,洞外的喧嚣没有停歇的意思,洞里的水已经蔓延,那条被斩断的蛇漂了起来,不一会又沉了下去。水已经没了脚面。
坐在茅草上的司耘突然发现洞里的水是缓慢流动的,外面的雨并没减弱,洞口和“天窗”的水流越来越急,洞里面的水却只有脚面的高度。她顺着水上的草叶寻找,发现那些草叶是慢慢流向洞内的一个角落的,在那里,就消失了!
那里有洞!司耘喊到。
叶正然趟到角落,回头对司耘一笑。哈哈,我说这山洞不这么简单嘛,这是个台阶啊,能走下去哩。
探险,并不是叶正然爱好的。他只走下几步台阶,就又返身回来。台阶下没有光亮,那是一个未知世界。
我要去!司耘喊道。
你的脚不能走!叶正然说。
就要去!司耘再喊,并从背包里拿出了手电筒。叶正然瞪大眼睛——这小姑娘上山带的东西完全不是他理念中的东西,他的背包里是吃的喝的,司耘带的不是藏刀就是手电筒!
水声越来越大,叶正然扶着司耘下台阶。司耘几乎是一只脚在跳。她打开手电筒,眼前是一处向下的弯洞,走过不到十米,脚下已经汪洋一片,水漫到了小腿,好像还在打着旋涡。司耘的手电筒在跳动中晃动,突然停在了——
那是一大片钟乳石啊,就像个广场一样!“广场”中央分明是一尊佛像!叶正然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像佛的钟乳石,简直是鬼斧神工了!
啊呀啊呀——司耘一阵叫喊,忘记了脚上的伤,紧走几步突然一疼没站住,扑通一声摔进水里。洞里的水足够淹没她倒下去的身子,但司耘兴奋中并没恍惚,她把手电筒高举过头,呛了一口水也没能让她的手电筒跌落。
叶正然吓坏了,一头扑进水里,抱出司耘。司耘却擦了把脸,啊啊地叫个不停。
裘老先生是说过山上有溶洞的,拨云山的山腰常年积云,水分向来很大,山洞里的钟乳石是千万年的造化了。客栈里的旅游者也没少谈论拨云山上的溶洞,但叶正然真的没在意,从来没料到人们说的溶洞是这样一个宽大的处所。他这才记起客栈里忙着上山的游客们都在详细阅读一本简装《拨云山手册》,也明白了街上小店铺有那么多出租雨衣、雨鞋和手电筒的生意。原来真的山多高水就多高,拨云山雨水本来大,溶洞里是有水的。
十几米高的溶洞里,先人利用了自然的东西,建造了自己修炼的环境。钟乳石有几个被拦腰斩断,被斩断的石柱高度相等,上面被磨成平面,排列虽然是天然的,却和一组梅花桩的布局十分吻合。每个桩上都挂有一盏油灯,如果全部点燃,这溶洞真的会灯火通明。那尊天然佛像身后,有一排搭建在石头上的木架子,上面虽然空着,却也能明显看出那是兵器架……
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司耘叫道。
有点像神话里的地方啊!叶正然说。
那些油灯是不是能点着呢?司耘问叶正然。
怕是没油吧?叶正然说。
这里不是号召游客上山观光吗?大家怎么可以就这样摸黑进来?庙里的和尚应该是每天上来点灯的啊,是不是我们来的太早了,和尚还没来点灯?司耘的头脑确实转得快。
司耘朝最近的一个石桩走去,她一步一拐地站不稳,叶正然只好扶住她,跟她走过去。司耘在滴着水的背包里翻,终于找出了打火机,她甩了甩水,连续打了几下,火苗冒出来后,她去点石桩上的油灯,她伸手够不到,叶正然只好抱住她的腰把她举起一点。
着啦!司耘大叫。
油灯里确实有不少油,看来司耘的分析是对的,他们来得太早,溶洞的灯还没被点燃。这场大暴雨,更不会有人赶来点灯了。叶正然开始感觉到司耘的伶俐和聪明,他让司耘扶着石桩站住,自己接过打火机,趟着水,把其他石桩上的油灯一个一个点燃,最后还在佛像身后找到了一个火把,那火把的位置有些讲究,点燃火把后,在佛像前面看过去,不见火把,只见“佛光”。
溶洞里灯火阑珊的时候,叶正然和司耘听到了一声闷响,好像是洞外传来的,同时他们还感觉到脚下一震。
一股气浪冲进溶洞,虽然那气浪被弯道缓冲了,却也把灯火冲得一阵乱颤!
叶正然放下司耘,回头登上溶洞的台阶,冲进刚进山洞的那间“大厅”,司耘站在水中听到叶正然一声大喊!
司耘!洞口被堵死了!
司东陆坐着警车来到拨云山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呈州的大暴雨好像跟着他来的一样,拨云山昏天黑地,暴雨正狂。
廖玉来到拨云山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暴雨已经变成了小雨。
许芳苑和樊小刚来到拨云山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雨已经停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在拨云山肆虐了六个小时,然后向西北散去。省气象台没发布暴雨预报,呈州气象台也没发布暴雨预报,拨云山,没有准备。
裘老先生的书馆被冲塌了。临街的生意摊点几乎都是木房,全部沦陷。拨云山的两个客栈虽然没有被冲垮,但淹进了三尺深的混水,损失严重。
司东陆站在一块山石上,不停地用手机联络呈州方面。
我是司东陆!拨云山灾情严重!快派武警!快派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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