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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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她才清醒过来,“嘤”地一声惊呼,慌乱地跳开了。
而我则仍然沉浸在刚才诡异的遭遇中,在那份恐惧与惊讶交杂的情绪下,竟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她远远地在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她的脸上竟然有红潮隐隐泛起。
“我是一个鬼。”过了许久,她平静地说。似乎对我说着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机械地道:“我知道。”
“虽然现在我是一个鬼,但以前不是。曾经,我是个人,我很快乐,快乐得就象春天的蝴蝶,无忧无虑。”女孩的声音逐渐朦胧起来,梦呓一般,缥缥缈缈,犹如来自遥远的天际。她虽然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目光却似乎没有任何的着落点,越过了我,越过了墙,投往辽远的虚无。越过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
我的父亲是个司机,开公交车的,我的母亲是家工厂的工人。我们家的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有余。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妈妈曾打算给我爸再生个儿子,就算罚点钱,当时也还支付得起。可是我爸不让,他说,现在我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要是有了其他孩子,就会把爱分开,我希望我们的宝贝女儿能拥有我们全部的爱。
这些话都是妈妈告诉我的,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
爸爸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一辆大卡车迎头撞上了我爸开着的公交车。公交车的头部顿时撞成了一堆废铁,不过后部受损不是很严重,但是车上的乘客很多,那时候公交车少,都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在慌乱中,乘客们相互踩踏,硬生生将八个人踩成了重伤。
我爸被撞成了重伤,硬撑着爬出了驾驶室,他乞求围观的人们帮忙。
可是大家围在他的周围,对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帮他,哪怕扶他一下。有些乘客和乘客的亲戚甚至是那些围观的路人还对着我爸破口大骂,诅咒他早点去死。
救护车来了,呼啸着载走了那几个受伤的乘客。不知道是遗忘了,还是故意的,我爸一个人躺在大街上,血流满面。周遭是一群冷漠的人类。
等我妈闻讯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
爸爸靠在妈妈的怀里,来不及说什么,就死了。
我在一个邻居的带领下,来到车祸的地点,看到的是妈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双手抱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满脸鲜血,已经没有呼吸的人,就是那个经常把我放在脖子上玩骑马的爸爸。
我呆立在妈妈的身旁。妈妈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搂着爸爸的尸体。周围是一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
那年我五岁。
爸爸过世之后,我们家的生活急转而下。爸爸生前所在的公交公司一开始还象征性地给了点抚恤金,可是后来却说我爸在开车中有失误,不能再给我们发抚恤金了。妈妈去理论,被他们轰了出来,还说没有要求赔偿车子的损失费已经是很对得起我们了。
那些受伤的乘客也跑来向我们要医疗费。妈妈告诉他们应该找公交公司去要。他们说公交公司已经把抚恤金发给你们了,他们就不再负责了,只能向你们要,谁让你那个死男人开车不长眼的。
没有钱给他们,那些来要债的人就把所有能卖两个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临走还撂下话,如果下次来还是没有钱,就要把我们家的房子卖掉。
因为没有钱交学费,我也上不起幼儿园,只能呆在家里。那段时间,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有人敲门。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家,玩着爸爸生前给我买的一个简易电子琴,忽然响起了暴躁的敲门声和咒骂声。我害怕得躲到屋子的角落里,一边流着泪,一边抱着电子琴瑟瑟发抖。
门被踹开了,几个彪形大汉蹿了进来。得知我妈不在之后,他们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可是前两天刚刚来过另一批人,能拿的基本上都拿走了,他们翻了半天没有翻到什么。
正当他们骂骂咧咧准备走的时候,有个人看到我手中的电子琴了,便伸手要我给他。我紧紧地抱着电子琴,死活不给,因为这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一弹起它,我就会觉得其实爸爸并没有走,正像往常一样手把手地教我弹琴。他那双粗大的双手让我觉得安全。
对方看我不给,便直接拽着电子琴往外夺了。夺了两下没有夺过去,他火了,伸手便是一个狠狠的耳光,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但我仍然死死地抱着电子琴,任凭泪水顺着剧痛的脸颊滑落,口中只是哭着重复着:“不要抢我爸爸,不要抢我爸爸……”
其他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抢我电子琴的人脸上挂不住了,狠命一拽,我被拎得离地了。对方把电子琴用力一甩,我顿时抓不住了,掉到了地上,摔得很疼很疼,我爬起来又冲上去抱住对方的大腿,口中仍然哀求着:“不要抢我爸爸,不要抢我爸爸……”
其他几个人笑得更大声了。那个人狠狠一脚把我踢得飞了起来。我重重地掉在了地上,这回再也爬不起来了,只是躺在地上语不成调地哭着:“不要抢我爸爸……”
妈妈刚好回家给我做午饭,看到这一幕,冲上来护着我,哀求他们不要伤害我。
那几个人看到我妈之后,便向我妈要钱,得知没钱之后,便威胁要把我们赶出去,把房子卖掉。
妈妈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这样做,已经是冬天了,大人还能熬几天,小孩可熬不起啊。
那个抢电子琴的人嘿嘿**着说道:“你要是不想让这个小兔崽子露宿街头也行,可是办法只有一个……”说着,上下打量着我妈,眼睛里有着狼的凶残和人的下流。
妈妈呆了半晌,将对方扔在地上的电子琴捡起来,递给我,轻轻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水道:“囡囡乖,囡囡不哭,没有人会再抢爸爸了。”
妈妈走了,被那几个人带到了隔壁房间。
我紧紧抱着电子琴,一个人蹲在墙角瑟瑟发抖。野兽的嚎叫声从隔壁传来,魔鬼在纵声狂笑。
那几个人得意而满足地走了。过了很久,妈妈还是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我害怕了,跑了进去。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爸爸的遗照。
我抱着电子琴靠在妈妈的身边。
妈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仰着头,看到两行泪顺着妈妈的脸颊流下,流过爸爸的遗像,滴落我的脸庞和我怀中的电子琴上。
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要债的人也不再来了。可是我却发现邻居们似乎都躲着我们,经常有人在妈妈背后指指点点,曾经跟我比较要好的小朋友,也都被他们的父母告知不能跟我一起玩了。
妈妈的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冲我发脾气。
有一次晚饭的时候,我失手把碗掉落地上了,妈妈伸手过来就是一个耳光,我当场哭了,喊着:“妈妈坏,妈妈坏,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妈妈又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却一把把我拉到怀里,也哭了起来。
我哭着哭着,哭累了,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当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被窝里了。妈妈却没有睡,抱着爸爸的遗像,压低着声音偷偷啜泣。
月光如水照着大地,也照着我和妈妈,天上的爸爸,你看得到吗?
虽然仍然每天撑着上班,妈妈的精神却越来越不济了,经常恍恍惚惚的,时不时会失手将东西打碎。终于有一天,妈妈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双手被机器搅碎了。
由于没有钱支付昂贵的医疗费,妈妈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带着两只残臂躺回了家里。
妈妈不但失去了工作能力,健康程度也每况愈下。由于没有钱继续治疗,伤口严重感染,患上了坏血症,并在短期内发展成了坏疽病。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爸妈怀里撒娇的孩子了。我承担起了从前妈妈所做的一切家务活,买菜,烧饭,洗衣服,拖地……
妈妈终日抱着爸爸的遗像,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任凭坏死的肌肉疯狂地扩张。
终于有一天,当我拿着拎着篮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妈妈那熟悉的声音。
妈妈死了,怀里抱着爸爸的遗像。
篮子从我的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滚出了一颗包心菜和一个大红的苹果。

这是我为菜场里的一个菜贩子剥洗了一下午的包心菜而获得的报酬。
因为我听人说,吃水果对坏血病人有好处。
那年我八岁。
妈妈死后,我就成了一个孤儿。
在我爸死了之后就避之唯恐不及的亲戚此时却纷纷冒了出来,有妈妈这边的亲戚,也有爸爸这边的亲戚,都争着要收养我,最后竟然闹到法院。
当法官问我愿意跟谁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将手指向了一位远房姑姑,因为她一来就为我买了新衣服,还买了个新的电子琴送给我。虽然爸爸给我买的电子琴在我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但是她的行为令我想起了爸爸。这位远房姑姑激动得抱起我狠狠亲了一口。
我很抱歉地看着其他亲戚黯然离开法庭,心里很受感动。亲人毕竟是亲人,在最困难的时刻终于都良心发现了。
人世间,重新有了暖意。
这位表姑带我来到她家里,跟我原来的家在同一个城市里。
可是在法庭上慈眉善目的表姑,一到家就把送给我的电子琴给了她的女儿,还恶狠狠地把我的新衣服剥了下来。
八岁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态度变化会这么大,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苦难的开始。
从到表姑家的第一天开始,我便被告知如果想要吃饭,就必须包揽所有的家务活。
腊月结冰的天气,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搓着表姑全家的衣服,双手因为冻疮破裂而化脓溃烂,每一次浸到水中,寒冷就如尖利的刀锋一般狠狠地割着我的肉,刺进我的心,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我实在冻得不行了,趁表姑不注意悄悄烧了一壶热水,当我把手放进加了热水的脸盆的时候,一丝暖暖的气息顺着双手流遍全身,尤其是手上的冻疮被温水泡着而产生的那种有些痒痒麻麻的感觉,真的很舒服。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泡着,该多好啊。
“啪”,头顶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表姑发现了我的举动,异常恼怒,骂道:“真是个婊子养的,你妈是婊子,你也是,还真他妈会享受,煤气是用钱买的!我好心收留你,让你白吃白喝的,还敢这么糟蹋!”
我当时虽然不知道“婊子”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不是个好词,表姑父跟表姑吵架的时候,也会骂她“婊子”。我恨别人骂我妈妈,我说我要回家。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哭的结果肯定是一顿暴打,或者取消今晚的晚饭。
表姑阴阴地看着我,冷笑道:“回家?你还有家?要有本事你就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几天后,我悄悄跑出了表姑家,边走边打听,走了很久,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原来的家。
家里亮着灯,我激动地往家里跑。
地上结了冰,路很滑,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每一次跌倒后,我马上爬起来接着跑。
我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因为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窗口亮着熟悉的灯光,是妈妈回来了吗?是爸爸回来了吗?妈妈已经烧好了晚饭等着我回家吗?爸爸正在台灯下修理我的电子琴吗?
到了,就快到了……爸爸马上就会用他那双粗大宽厚的手把我高高抛起来,妈妈会亲昵地用满是油腻的手在我的脸蛋上轻轻拧上几下,然后心疼地责怪我玩到这么晚才回家吃饭……
我终于扑到了门上:“爸爸……妈妈……”
门开了,一只雪白的哈巴狗蹿了出来,冲着我“汪汪”地叫。
一个浓妆的中年妇女随后跟了出来,不是我妈妈。
她看着我一身破烂肮脏的衣服,一脸的鄙夷,冷冷地道:“哪来的小叫花子?”
我害怕地躲闪着那条哈巴狗,哭道:“这是我的家,我要爸爸妈妈。”
中年妇女告诉我,这是她半年前从我表姑手里买下的。说完,她便进去了,哈巴狗又冲我吠了几声后,也尾随着进去了。
“咣”,曾经的我家的门被狠狠地掼上了。
我一个人蹲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啜泣着。寒风化成了实体,刀一般割着我的脸,我却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表姑家,因为我饿了。
从那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爸妈了。我知道爸爸和妈妈真的死了,都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再哭,也不再笑,每天只是默默地干活。
九岁那年,我开始上学。
表姑原来是不打算让我上学的,但是后来听人说,违反九年制义务教育是犯法的,就决定让我读书了。可是有个条件,学费得我自己出。
爸妈还在的时候,我上过一年幼儿园,我很渴望能够重新回到学校,因为在那里,我可以不用时刻面对表姑她们。
刚好附近有个新建的工地,我便想去那里打工。工地里的大人们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只是笑笑,没有搭理我。
我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搬砖头,我力气小,一次只能搬四块。
其他农民工看到我在搬砖头,很奇怪,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告诉他们,我要挣学费上学。
他们被感动了,便跟工头说了一下。工头答应了。
四块砖十公斤,平均每次来回大概走二百米左右,工钱五厘。
一年级学费八块零五毛,我需要走三百八十公里路,背六千八百块砖,重一万七千公斤。
可是我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因为很多民工叔叔们悄悄地把他们搬的砖放在我那一堆里面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包工头给了我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我用满是伤口的小手将钱小心地接过来,跑到小店里把钱兑开,然后跑回来把一块五毛钱递给他。他挥了挥手,没有接,去忙别的了,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有晶亮的液体滑过。
人世间,并不只有坏人。
民工叔叔们用他们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顶,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像他们一样打工。
我觉得他们的手有点像爸爸的手,同样的粗糙宽厚,有安全感。
只可惜等我期中考试之后,兴冲冲地跑到工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往日尘土飞扬的工地,如今却变得富丽堂皇,一幢十几层高的“国贸大厦”拔地而起,珠光宝气的女人、西装革履的绅士,经由透亮的玻璃旋转门川流不息。而那群操着粗话令我倍觉亲切的民工叔叔们却不见了踪影。
车来人往的城市街头,一个穿戴寒酸的小女孩呆立在路中央,小手中攥着一张试卷,上面标着个鲜红的“100”。
以后,每当我路过工地的时候,都会观望一阵子。也许那些浑身灰土、满口脏话的人们中的某一个,当年就曾用他们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过一个小女孩的头顶,给了她生的勇气,让她知道,绝望的人世间,依然有着希望。
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来没有住过校,因为我必须为表姑家干家务活。就算是高中的时候,学校离表姑家很远,表姑也没有允许我住校,我必须每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徒步近十里赶回表姑家做一堆的家务。第二天还得一大早赶去学校上早自习。
后来我试着用别名悄悄给报社投了几篇稿子,竟然发表了,有了这些稿费,我才终于有钱坐公交车了,还可以在公交车上眯会儿眼睛休息一下,或者看会儿书。
其实表姑是不打算让我上高中的。但我已经不愿再受她摆布了,我跟她说学费我自己会在假期打工挣够的,我甚至威胁她说,如果不让我上高中我就再也不给她做家务,即便被赶出门也在所不惜。
表姑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了。
我知道表姑很恨我,因为她女儿跟我同一年级,但是很懒,学习成绩也很差,虽然表姑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成绩总是上不去,基本上都是全班垫底。高中没有考上,是表姑花钱买进去的。
表姑的女儿经常要我帮她写作业。我不敢不替她做,否则她就会在表姑面前搬弄是非。可是后来表姑就怪我,说是我害了她女儿,要是我不替她女儿写作业的话,她成绩就不会这么差了。于是我又免不了挨一顿打骂。
终于,苦难熬到了尽头,我考上了大学,云海大学。
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个人拎着简陋的行李来到云海市,包里除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就只有爸妈的遗像了。
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告诉自己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自由了,从此我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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