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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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嗅到了我心里的不安,耐心而安静地陪在我身旁。开车时格外谨慎,同时收敛起平常爱开玩笑的习性,在在显示你渴望以实际行动化解一切的企图。时间依然分秒不停地流逝,我心中却不断怀疑,如果有些事注定就是会发生,光有预感会不会只是种累赘?预感并不代表预知,能做的事情等同没有,我或许只是多了段难熬与挣扎的过程罢了。
旧地重游,记忆中的一切全未淡忘。望着你兴致勃勃忙着准备钓具、鱼饵的身影,我强打起精神,试图压抑心底那股蠢蠢欲动、如影随形的不祥预感,一如波浪永远不停歇……
海面与天空依旧蔚蓝。不久之前,同样的地点开启了我们之间的希望之门,不可思议地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只是在那当下,我没有沉溺于回忆的兴致,只觉得……有些东西即将离我而远去,再也不会回来,然而我却不知究竟会是什么?
在基隆庙口逛了好久,如潮水般涌挤的人群让人不得不暂时遗忘一切,将注意力转移至避免与人相撞的行走空间上,或是依着引人垂涎的香味,发现各式各样有趣的新奇小吃。
「不要因为没打赌你就不专心。」你拿起保龄球时望了我一眼,随后咧嘴笑着,「没事啦!好好打球,搞不好你只是没睡好,所以心神不宁。」
我点了头,望着你的背影,保龄球自你手中抛出、滚动,直奔球道尽头,击出一个力道十足的全倒。我笑着与你轻轻击掌,「你还真是练习型的选手,不打赌就打得比较好。」
「是吗?」你缓缓坐下,「那是因为谁赢都没关系。」接着又说:「不过有打赌的时候,我真的会紧张。」
那天,我们出乎寻常地打了十局。临睡前,你带着安抚的口吻,「你看,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应该也累了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再看要干嘛?」
「嗯。」
「关灯睡觉了喔!」待你躺回床上,你的右手拥着我,既像守护也像陪伴。不安毕竟也会疲惫的,反正毫无线索,多想也没有用,只能待日后,时间自会交代一切。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周三下午的情景,我正准备过马路,穿越南京东路,到环亚百货。阳光闪耀而刺眼,我半眯着眼,额头不断冒汗。
手机响起时,我才走了一半,「喂!你好。」
一个陌生的女声,理智的声音透着股焦虑与不安。「请问你是叶建荣吗?你认不认识我弟弟陈振权?」
「认识啊!」
「那你可以来看他吗?」
我顿时打了个冷颤,略带迟疑,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
一声轻叹之后,「我们昨天才找到他,他自杀死了……」带着点哽咽,「我是从他笔记本找到你电话的,师父诵完经一直掷没杯,所以我想他应该有想见的人吧!所以依着笔记本,一个一个问,问到你名字的时候,就掷了个圣杯……」
我浑身湿透,搞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却觉得有点冷,直觉地往前走,并没转弯走往公司的方向。
「他有跟我说过,他在台北有个好朋友,我想应该是你吧?」
我答不出话。
「你可以过来看他最后一面吗?」
「嗯!」我只知道,后来我直接打了电话回公司请假,接着便直接步行到机场。我想我沿途都是带着泪水的,那段旅程接近一种抽离似的真空状态,真切地存在过,画面则像经年累月的旧底片,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映象,满满地充满怀旧与追忆的味道。
陈的姐姐到机场接我,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为了表达感谢无奈地淡笑,「有点远,谢谢你特地下来。」
我摇着头,「不会。」

「他星期天下午去养鸡场看我爸爸之后,讲了一堆莫名奇妙的话,然后就骑着车,往奋起湖的方向去,因为机车放在马路旁好几天,果农觉得奇怪,后来才找到的……」
我努力想象着陈当时的心情。
「他应该是下定决心……」陈的姐姐流着泪,「他最近有跟你联络吗?」
我哽咽地说:「我们原本约好周一要见面的,后来他说他有事,可能不在……」我总算明白了陈的意思,原来他早就计画好了一切,同时付诸实行。
「他居然是用铁丝,然后从树上往下跳……」陈的姐姐一边拭着泪水,「唉!我连他到底是为什么都不知道。」
车子一路往偏僻的产业道路驶去,虽是夏天,却有点萧瑟的氛围。天边的云压得低低的,阳光无法穿透。
「因为是自杀的,所以不能放家里……」陈的姐姐停车前哀伤地说。
一个路边临时搭起的棚架,冷清也不显眼,随着每一步踏出去的步伐,脸上的泪水又开始不听使唤。
陈的姐姐拉住我,「你不要哭,这样他才能安心地走。」
我们在路边停了一会,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又继续向前。我看见小志蹲着,不疾不徐地在地上排列银纸,引导着火势,围成弧形。
我不怀好意地望着小志,他随后起身,把银纸递给我,走向一旁。我不知道陈的姐姐究竟知道多少有关陈的事?只是在那当下,说明或者厘清些什么?我想都无济于事,人走了,故事便是真正的终结,逝者已矣,再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我拿着铜板,满心虔诚地问,「你有写信给我吗?」结果笑杯。
「要我来送你吗?」也是笑杯。抬头望着陈的相片,心中百感交集,那还是我头一回觉得死亡的氛围与影响,在自己的身边围绕。
陈的姐姐再度点燃香递给我,然后弯腰答谢。我在香炉上插好香,怔怔地望着相片。
「你要看看他吗?」
我点头,随同陈的姐姐走进黄色布幔的后头。
陈其实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没有表情,没有呼吸,静静地躺着。
「谢谢你,我想出殡你就不必来了,一段路这么远……」
「我刚有问他,他说不要我来……」
陈的姐姐点了头,「嗯!那我送你回去,还是搭飞机吗?」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感慨地望着陈的姐姐,「谢谢你通知我。」
回到家,我从抽屉里翻出陈写给我的信,不发一语,直接拿着香火炉,置在庭院中,点燃火,看着青烟袅袅上升,让所有记忆化为灰烬。
你在一旁陪着我,同样沉默。
那应该是我唯一一次在你面前哭吧?我不断自责,如果当时我选择和陈在一起,离开台北,搬去嘉义,就不会有后来的小志。陈的人生自当有了另一种延展,结果势必会不一样?尽管我没有那么爱他,即便分手了,也好过现在的结局。
你冷静地说:「那不是你的错,跟你没关系。」
「是吗?」我没有说出口,却在心底烙下一个永久的问号。我只知道,自此我对感情的看法及处理方式俱变,暧昧的空间压缩至最小,不再迷恋于恋爱时特有的心荡神驰、像鸦片上瘾般地不由自己的冲动与欢愉。倾向明快而理性,无论爱的成分有多少?我想,可以共同生活才是终极目标,好聚好散则是最起码的要求。
如果以上皆非,我想还是维持一个人自由而孤独的生活比较好。至于陈?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非走上绝路不可。我想,我这辈子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只是,真的不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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