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往事莫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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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起的新月,早早升起又早早落下,只剩下稀落的星子幽幽地发着冷光。颜玲儿换过一身轻盈的夹衣,散开满头的乌发,披在身后,拉开房门,走到栏杆旁。幽暗的夜光下寂静地庭院,楼前一棵梧桐树,刚发出嫩嫩的新芽,枝丫仍显得光秃秃地,摇摆在微寒的夜风中。颜玲儿靠在栏杆上,轻搓沁凉的手指,放在温软的唇边嘘暖,心思如潮,随口吟道:“稀落星子,初月总是匆匆。西天遥升西天落,人生何曾改过?纤纤新桐,春风依旧凄凉。去年枯枝今又发,只是风景不再。”“好个‘风景不再’!”背后响起一个声音。颜玲儿扭回身,轻问:“甘姐姐,还没睡吗?”“你不是也没睡?”甘琳反诘,缓步走过来。她只穿了白竹布的中衣,外面披了件淡绿色的长衫,衣摆下的纤腰隐约若现。“你就穿这些出来,不怕受了凉?”颜玲儿嗔怪道。“哪有那么娇贵!”甘琳不以为然地挥手。“还说。你可是鼎鼎大名的甘家庄的千金少庄主呢!身份何等尊贵。”颜玲儿替她拉拉衣襟。“敢笑我!”甘琳佯怒道。她比时已解开发髻,长发松松扎起,将原本俊俏清朗的脸庞衬出几分柔媚。那浅嗔薄怒更是娇娆。颜珍玲儿禁不住摇头咋舌:“啧啧啧!甘姐姐,我真不懂,这么好的容貌偏偏要装扮什么男人样,就象一块上好的玉埋进泥里!”“你还说!”甘琳瞪起清亮的眼眸,要挟地伸手欲骚她痒。颜玲儿轻腰一扭,躲开了,忙道:“不敢!不敢!”甘琳长叹一声,黯然道:“春风依旧凄凉。你只道春风凄凉,岂不知人心凄凉。那个家我离了归,归了又离,一载数回,次次伤心。”“为什么?”颜玲儿惊奇地问。甘琳仰头清叹:“娘早逝,家中又无兄弟,爹对我一向期望甚高,一直将我视为男儿对待。他从不知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是一味要我做什么。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游历。有时忍不住了,就回去看看他。可住不了几天,又受不他了。”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颜玲儿默然无语,片刻才道:“其实,你有家有亲人,不是很好?象我……”她噤声不语。甘琳自哀怜中回过神来,关切地问:“我从没听你说过你的身世。你家呢?亲人呢?”颜玲儿一味摇头,一脸惨淡:“我的身世从未对别人讲过。”甘琳静静地望着她,看到她一脸的悲凉,柔声道:“你愿不愿对我讲?”颜玲儿抬起长长的睫毛,清亮的双眸在星光下闪烁,久久凝视着甘琳,目光中却是一片迷茫,幽幽地开了口:“我生在贫苦人家,还未出世,爹就不在了。三岁时,娘也死了。我那大我十几岁的大哥不成器,游手好闲,偷赌成性,而我的嫂嫂尖酸刻薄,贪财刁蛮。我同他们住了两年,他们就嫌我累赘,就寻人家要把我卖了。当时刚好有一家颜姓的杂耍班走乡串街,到了我的家乡,我哥嫂就以十两银子把我卖给了班主。”说到这里,颜玲儿停下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梧桐的枝梢上。
甘琳能体会她的悲苦,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我原本姓韩叫青青,颜色玲儿这名字是到了班子里后,班主给起的。从那开始,我早晚练功,挨骂是轻,重则被打。我已记不清流了多少汗,掉过多少泪,更分不出是汗多些,还是泪多些。我这身软骨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到八岁时,我就已经独挑大梁,赚钱养活全班二十几口人。那苦那累,如今想想,怎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这些倒也罢了。苦累都可以忍耐,最不能忍受的是班主居然要我同他那个傻儿子成亲。那年我才满十二岁,他们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就擅下决定。我哭、我闹、甚至以死抵抗都于事无补。班主言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颜家门里!’我走投无路,只好铤而走险,趁一个无月之夜逃了出来。可是没逃出多远,就被他们抓了回去。挨了一顿皮鞭,又饿了三天。他们以为我没有力气再跑了,稍稍放松时,我又跑了出来。这一次跑得远了,只是因又饿又冷,还有一身伤,最后昏倒在路上。有人遇见了,认得我是颜家班的,又将我送回去。”说到这里,她脸上深深的怨恨——有什么能比功亏一溃更令人懊恼。“这次他们不敢再大意,把我锁在一间房内,一直到成亲那天。几天下来,我不知试了多少办法,都找不到脱身之法。最后,我死心了,也豁出去了。成亲那天,我就乖乖地听他们摆布,既不哭闹,也不再逃跑。等到夜里,那傻子回到房中,我就用早先藏好的剪刀杀了他。我想我横竖也是死,即使是死,也要拉上一个人!”颜玲儿脸上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显得有些狰狞,完全不似平素妩媚娇艳的模样,令甘琳不禁震惊。
“接下来的事情我只觉得象做梦。我被痛失独子的班主打得死去活来。我依稀记得,当时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在不停地笑,放声大笑。如今想来,那笑连我自己也害怕。我不知自己被打了多久,我只是恍恍忽忽地感觉全身轻飘飘得,几乎要腾云驾雾一般。后来是我一位自小一齐长大的伙伴冒死把我救了出来。两个人躲在深山的洞**里。那一阵子,我在鬼门关徘徊,直到遇到我们的师父,我才算又活回来。想起那些日子来,就象上辈子的事。学艺三年后,师父又去云游。我就开始在江湖中闯荡,只为了我重生后唯一的心愿——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寻一段属于我的情缘。你问我颜玲儿今日为谁活?不为名利,不为荣华,只为了那段情缘。”说完,她好象走完一段漫长的路一般,疲惫地靠在栏杆上。

甘琳疼惜地给她拢拢被风吹乱了秀发,道:“谁会想到,你还有如此一段凄惨的往事,可怜你了!”颜玲儿摇摇头,精神一振,脸上复又光彩照人:“今日的颜玲儿已非当年的颜玲儿,不必自怨自艾。那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人活着总要想得开才行。”甘琳眼角带笑地望着她,感叹道:“也难怪你总是开开心心,更有过人的勇气!过去那一次次失败都不曾击垮你,单你这份坚决就是常人难及了。”“我只怕是生就的叛逆。”颜玲儿笑道:“五岁就知顶撞兄嫂,七岁忤逆班主,十五岁气走师父,十六岁之后又不知开罪了多少人。不关勇气,就象师父所讲:‘此童顽劣,恶根难除!’”“你若不是这个性子,只怕早安安稳稳地嫁给那个傻子了。”甘琳取笑道。“那也未尝不好。”颜玲儿正经的神色令甘琳吃了一惊:“这些年,见了这么多场面,遇上这么多人,相较起世人的虚伪、冷酷及奸诈,那傻子做人做得还是很开心的。”甘琳虚惊一场,但细想想,这话也十分有道理。
夜更深了。远近的笙歌已渐稀,风更凉了。两人依在栏杆边,仍不肯回房。“你那位九哥可真有兴志。”甘琳轻笑道:“莫非要通宵达旦有成?”颜玲儿轻哼道:“还不都一样?生在富贵之家的纨绔子弟,个个家教既严,性子又野,在家乖顺得象猫,出门来就是虎。凭着自己的性子蛮干、胡为,只图一时高兴。闯出祸来又让别人来收拾。”“那你还专捡这些人?”甘琳笑道。“我看见这些人就生气。”颜玲儿气恼地道:“就想改改他们的臭脾气。”“不只这些吧?我听有人称你做‘活武林史’。”甘琳道:“你从他们那里知道不少东西吧?”“那些只是聊以自慰而已。”颜玲儿无趣地道:“不提这些了,还是早点回去睡吧。”甘琳道:“你不等他了?”“他拥香抱玉的,等他做什么!”颜玲儿翻翻眼,不屑地道。“可是我怎么闻到一股酸酸的醋味呢?”甘琳笑道,见颜玲儿瞪起眼欲反驳,忙道:“随你高兴了。我可要去睡了。我不必陪人失眠到天亮。”说笑着已抽身回房。
颜玲儿怔怔地,倍感失落,低语道:“他真值得吗”再看看天色,已近四更:“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走到楼梯口,一个突兀的人影让她惊跳,退开半步,警惕地凝神注视着。一个人坐在楼梯上,腰板挺直,一身雪白的衣衫,发髻高束,手里提了个酒壶,他似乎一直毫无觉察身后有人,将壶中的残酒喝下,空壶一抛,振衣而起。缓缓转身时,一顶大斗笠扣在头上。“是你!”颜玲儿低呼。“是。”那人淡淡地道。“你一直坐在这儿?”“对。”“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一句不落。”
颜玲儿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望着他,眼中充满少有的敌意,气恼地道:“你这算什么?卑鄙到偷听别人谈话!”那人默然地走上楼梯,从她身边走过。“冷临风!”颜玲儿愤怒地低诧,如果不是怕吵醒客栈里的人,她早就不客气地吼叫了。冷临风停下脚步,淡淡地道:“我不稀罕听。”接着又要走。“站住!”颜玲儿怒喝,跨前两步,拦在他面前,右手为刀疾风般朝他颈边砍去。冷临风抬手格开。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颜玲儿惊觉到他的手掌的僵硬与冰冷。那简直不是人的手,是一把锐利的剑,透着寒冷,散发着死亡。冷临风拨开她的手道:“你讨不了便宜。”颜玲儿怔怔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哀伤不信:“你还是人吗?为什么连做人最起码的感情都没有?冰,你是冰!没有心的冰!”握紧拳头,她愤怒地骂道。只是冰没有心,更没有感情。冷临风就象冰山一样岿然不动。颜玲儿不由得气极反笑:“天下间居然有你这样的怪物!”
“怪物”二字似乎刺伤了他,冷临风倏地张开手,已捏住她的手腕。颜玲儿只觉腕间刺痛,似乎有根根针自骨缝间刺下去。她咬紧牙关,不肯示弱。两人就这样对峙道。渐渐,颜玲儿感觉到他手上透过来的劲力渐消,只是五指还扣在她腕上,冷冰冰地象几根冰棍。她也不挣脱,垂着头看着他枯瘦的手。指骨突出,筋脉凸起,肤色苍白,若不是指间透出的坚韧,难保别人不把它当成枯尸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触手僵硬。冷临风猛地甩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退开半尺。颜玲儿倍感懊恼,咬住嘴唇,把头扭过一边。尴尬在二人之间弥漫。
正在这时,忽听甘琳焦急地呼声从楼下传来。颜玲儿探身出去,只见甘琳早已穿戴整齐站在院中,焦灼地道:“玲儿,不好了!金少微不见了!”颜玲儿闻言一惊,忙问:“他不是在易芝雪那里吗?怎么会不见了?”“不在了。我刚刚过去看过了。她们说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甘琳又懊恼又气愤。颜玲儿皱紧双眉,沉吟半晌,道:“没道理呀!客栈和抱香楼只隔一墙,就这两步还能跑丢了吗?难道……”说着她花容失色,轻身一跃,已跳到院中,懊恼地连连跺脚:“我怎么如此大意!有人三番五次要他性命,我不该放他独自一人。只是……他总不至于无能到连这几步路也会出事吧?”“算了。”甘琳此时反倒冷静下来:“我们出去找找吧,或许他又到别处寻开心去了也未必。”“不知道我怎么会找上他?”颜玲儿赌气地道。“那就要问你了。”甘琳轻嘲。二人往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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