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陵古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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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北来,飞雪扑面,一条冰封的大河,一片迷蒙的山川。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五,已是年尽将终,偏又遇上这种鬼天气。黄河古渡——风陵渡,已聚集了不少人,望着纷纷的飞雪,渐渐填平的渡口,河中的渡船也已披了厚厚的一层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它已无用武之地。
河面冰封,已成为一条平坦的大道。却并非所有人都有勇气从冰上走过去。又何况风大雪大,天又将暗。于是,大多数人都躲进了渡口的酒馆里。店里点着火炉,热酒热菜,足以聊慰那些不急着回家的旅人。
这些人确实不急着回家,因为从他们的交谈中便可听出他们的口音南腔北调,无所不全。看他们大吃大喝,大谈大笑,便知是江湖中人。如此之多的江湖人聚到此处,确是罕事!但店中的掌柜的和伙计却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已不是第一批来此的江湖人了。任何人任何事见得多了,也不会奇怪了。此时,店里的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搏道算盘,对满店的嘈杂充耳不闻。
一阵风突然把关得紧紧的门吹开了,“哐当”一声,风夹着飞雪一齐扑进来。外面风一直很大,却从未把门吹开。全无防备的人们被冷风一吹,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更有人破口大骂。小二慌忙去关门,但当他刚把手放在门上时,整个人就象变成了一截木头。
能透过门看到外面的人最先停下来,脸色丕变。这奇怪的情形传到别的人身上,都齐齐回头,几乎立刻就呆住了。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天塌下来也不会变色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震惊?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雪人,从冰封的河面上走过来。在朦胧的雪幕中,他就象是从这雪白的世界中钻出来的。初见时是移动的白影,眨眼就已看出他的身形,再眨眼时,他已来到近前。
现在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个雪人了,但他此刻又真真切切是个雪人。他那一身原本雪白的衣衫已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显然是在雪中走了许久。可衣服上的雪却没有半片震落。他头上戴了一顶大斗笠,大得遮去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斗笠上也落了一层雪,变得雪白。右手却握了一柄剑——银剑,虽被雪遮没了,但在店中的灯光下闪着银光。握剑的手枯瘦苍白,犹如门外的白雪。他进门时就象是随风飘进来的,比风中的雪花还轻盈。
所有人的目光凝固在他身上,但他仿佛毫无知觉,缓缓地走到角落一张桌子前,稳稳坐下来,斗笠却还未摘下来。这些江湖人中都是习武之人,见他步履沉稳,却又无声无息,便知他内力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由骇然。
众人见他坐下来,抬手将剑放在桌子上,手掌平放在剑上,手指显得细长,同样枯瘦。若要丰腴起来,绝不输于女人捻绣花钉的手。只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手,这样的人,除了剑客,便是杀手。剑客和杀手绝不相同,但有时也一样,杀手不杀人时,也同样是个好剑客。
眼前这位剑客坐下之后,既不拍雪也不去摘掉头上的斗笠,只把剑一放,不知对谁说了两个字:“上酒。”这话正如他手中的剑一般无情,如门外的风雪般冰冷。自然这话对谁说的,无人会会错意,所以,木头一样的小二醒过神来,慌忙端菜上酒。
转眼间,三大杯酒已下肚,菜却未动一筷子。别的人看他不仅动作快,而且古怪,肩不摇,头不仰,右手握了酒杯,小指及无名指托住杯底,送到嘴边,两指一勾,酒便进入口中。只是他喝得太快,快到别人以为只要杯子一到嘴边,酒便自动流入了。所有人瞪着眼看他自斟自饮,抄在怀里的左手始终没有抽出来,不知是怕别人看见什么不妥,还是怀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好象喝的是水,可哪怕是水,也会喝涨的。可他却毫无变化。
习武之人都清楚:酒能乱性。喝得太多,会使人消沉、迟钝。所以真正修练武学的人非常注重饮食,并非不喝,但有度有量。但他这种喝法确实少见。看来虽豪气干云,对人却无益处。这位白衣剑客好象心灰意冷、借酒浇愁的落魄之人。天下间这种人很可怜,却不是最可怕的,所以那些江湖客眼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半壶酒之后,对他的好奇渐渐散去,又各自喝酒谈天。
靠近酒柜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五个人,他们的打扮不一,年龄也相差较大。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人已有六十有余,面容清瞿,须发灰白,一双淡褐色的眸子仍在瞧着那白衣剑客,一边若有所思地捻着青须。他右手一位三旬左右的大汉,短髯蓬发,左边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粗鲁又蛮横,这么冷的天他却只穿了一件夹衣,还袒露着前胸,用手指夹着一只大碗,“咕噔噔”一口喝下里面的酒,再扭头看看外面的天,气恼地道:“***,这鬼天气!明天不知能不能赶到临汾?来不来得及赶上那场宴会?”
“张兄何必着急呢?”他身边一人不急不徐地道:“无论这雪停不停,明日一早,咱们就上路,趁这几日天寒地冻,定能安然过河。”他语气和缓,举止也文雅,只是他看来看去也不象是和蔼之人,眉毛又细又稀,眼角吊起,鼻尖带钩,嘴唇簿,嘴角搭,即使笑起来别人也以为他不怀好意。

“还说!”姓张的气乎乎地道:“若不是你,咱们何至于如此急于奔波?只怕此时早已在龙门山庄喝茶了。”他生气,那人却不生气,阴森森地笑了。
忽听隔壁桌上有人冷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竟然厚颜无耻地要攀附金门!”那姓张的闻言“嘭”地拍案而起,一瞪那双牛眼,怒道:“***,老子无论什么货色,总比你这个王八蛋好些!”邻桌也有一人站起来,道:“‘黄岗四鬼’做的坏事天下间有谁不知。太岳金门地什么地方,怕被你们给脏了!”“冯德泰!”姓张的大怒咆哮:“别以为你们能和金门拉上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就不可一世了。金门结交的是天下豪杰,老子做事无愧于天地,为什么不可以上金门为金门少主庆贺?你们才是旁门左道!”一听旁门左道,邻桌立时又有两个人站起来,手也已按到腰间的兵器上。“张兄,你何必跟这些人呕气呢?”一人阴恻恻地笑道,正是刚才开口那人:“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从名门正派里出来的。”
那些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冯德泰阴险地道:“施勤、张豹,上次我们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居然还敢在咱们头上撒野!”“我呸!”张豹跳脚正要骂,施勤拉住他阴笑道:“姓冯的自己看不住东西,被人顺手牵羊捎带了,就拿咱们兄弟出气。”说着看看老者,哈哈笑道:“好笑!好恼!”
双方这一闹,多数人都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冯德泰是武夷山清风山庄庄主冯海林的侄子。冯海林又和邵继林是同门师兄弟,同住在武夷山。邵继林的胞姐邵继香正是金门门主金宗敬的弟妇。所以冯家与金门也算有些渊源。也因为有这层关系,冯海林在福赣的势力不簿。可偏偏黄岗山的四鬼——何阳、吕山、施勤、张豹另立新枝,专门和冯家对着来。两边已成对立,势成水火。半月前,冯家有几件视为性命的珍藏不翼而飞,冯家便怀疑是“黄岗四鬼”所为,为此双方几乎大打出手。冯海林又将邵继林请来助威,但终因没有证据,被邵继林劝下。双方却更把对方视为眼中钉。
如今见这对对头碰头各自虎视眈眈地对垒,只要一言不和,便可大打出手。在场的武林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只作袖手旁观,却没人出来解劝。谁都知道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出来劝解,只会反把自己给裹进去。大家都知道“黄岗四鬼”专干偷摸抢劫的勾当,又和冯家有仇怨,偷抢东西这件事可真可假。
“你们不要以为没有证据,这件事就此罢休了!”其中最年幼的一位是冯海林的小弟子岳德学,他因愤怒连声音都变了:“明天见了金门主,一定要他老人家主持个公道。”“说得不错!”施勤身边那个畏缩的人慢慢开口:“是非欺不过一个道理,黑白瞒不过金门主人。咱们兄弟没做过的事,谁也休想扣到咱们头上。”他话说得慢,语气也显得有气无力,但话落到地上,分量却重得很。
“黄岗四鬼”无论明抢还是暗盗,只要是他们做的,只要别人找到他们头上,他们绝不会不承认——即使双方打得血流成河。“鬼君子”何阳更是不说假话。所以他们的行为虽令人不齿,他们的人品却没人敢指摘。
“象你们这种蹿梁入户的邪恶屑小,只怕金门主人也不会放过你们!”冯德泰冷笑道。他五师弟蒋德志忙点头道:“金门主人是什么人?他老人家德高望众,嫉恶如仇,纵使他义簿云天、胸襟广阔,对邪恶小人也从不放过!你们只不过是自投死路。只要你们将东西交出来,我们清风山庄绝不为难你们就是了。”“五弟。”另一位略年长的人沉下脸道:“这事你还做不了主。”而那边张豹早已气得跳脚,不住地道:“放屁!放屁!”
这时,不知谁冷笑一声道:“这些人把金门当做什么了?开衙断案吗?”“什么人?”本来对持的双方闻言立即扭头去寻找说话之人。只见一人坐在炉边,一身灰衣,戴了顶狗皮帽,黑黢黢的脸皱皱巴巴,下巴上一层黑胡茬,显得十分落泊。正在大吃大嚼,对那十几道可以杀人的目光恍若未见,喝下杯酒,才又空出嘴来,道:“武林同道到山西来,是为了金门少主接掌门主之位前来道贺的。金门主人也不是坐堂审理那些偷鸡摸狗、勾心斗角官司的大老爷。你们打着道贺的幌子各有打算,倒底把金门主人看成什么人?”他一直没抬头,直到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才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
此话一出,立刻“呼啦啦”围上十数人,横眉立目,抽刀挺剑。一人道:“咱们对金门主人向来敬服,才会要金门主人来评这个理,你算什么东西,敢对咱们如此说话!”那人懒得抬下眼皮,悠悠道:“我不叫东西,你们也不算人!”众人闻言怒不可遏,纷纷大喝着刀剑齐刷刷挺出。那人不紧不慢地放下酒杯,双手眨眼间翻出,犹如穿花般。“呛呛”凡是递近他身前半尺的兵刃都被他空手夺下。而赤手攻来的人也被他“嘭嘭”几拳打得退出去。每个人都只用了一招。就这一招,那些围攻的人都愣住了。兵器丢了,人也倒了,甚至殃及到周围的桌上,可没有人出声抗议,他们都被这一招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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