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慈悲嬉笑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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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板打在妙智的光头上“当当”作响,响声在山谷间回荡开来,灵空而清亮。
广惠已过百岁,牙齿早已掉光,满头须发净剃,若不是那中气十足的男声,倒是像极了一位慈祥的老妇。虽说他极力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在旁观的邵无志等三人看来,那场景就像是慈母与顽童戏耍,所以不仅不为妙智担忧,反而感觉到这里扩散着一股柔柔的暖意。打了足有四五十下,广惠才罢了手,又将双手向后一抄,弯腰看着妙智的秃顶问道:“疼不疼?”妙智道:“疼。”广惠又问:“哪里疼?”妙智又答:“头皮疼。”广惠再问:“心不疼吗?”妙智答:“心不疼。”广惠仰天长笑,伸手在妙智的头顶摸了摸,叹了一声:“哎!你心不疼我心疼。”接着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打在你头,痛在我心,我老汉亏吃大了!”说着突然就转向邵无志,大惊道:“老天!你杀了人?这才该打!这才该打!”
邵无志也缩了头皮、闭着双眼,准备像妙智那样挨打,却觉得腰间一紧,身体已离开地面,睁开双眼,才知自己已经被广惠提着裤腰带高高举起。广惠举着邵无志,登上石阶,进了山门,直入大雄宝殿,将邵无志轻轻一掷,恰好落在供桌前的跪垫之上。广惠大叫:“快!磕头!磕够一百零八个响头,至心忏悔!乖乖不得了!连人都敢杀!”见邵无志仍然跪着发愣,广惠“啪啪”两板打在邵无志的头上,由于头发的缘故,这声音却不如打在妙智头上的响亮。广惠又道:“听这声音,既不空,又不灵!还不磕头?又要讨打?!”这两板看似轻描淡写,邵无志却被打得眼冒金花,听得老和尚又在喝骂,便含着两眼生泪毕恭毕敬地开始礼佛叩拜。广惠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向着紧跟进来的姐妹二人慈眉含笑道:“老衲教训晚辈,让二位施主笑话!”说着分别指了指妙智和邵无志,介绍说,“他是我徒弟;他是我儿子。”此话让妙智听得也是一愣,老和尚哈哈大笑道,“我把他从三岁养到十八岁,又是他的皈依师,难道他不该叫我一声爹吗?”此话不假,邵无志三岁入庙,广惠疼他无微不至,说是情同父子,毫不过分。广惠一边往外走,一边接着又说,“走,我们到客堂,先让贵客用过斋饭。”姐姐小敏急行几步抢在广惠前面跪了下来,恳求道:“这位大师!邵大哥是为救我姐妹才无奈动手伤人的,况且那些人都不是好人,求大师放过邵大哥,让他和我们一起用斋吧!”却见广惠突然沉下脸来,“扑通”一下也坐在地上,生气道:“老衲最不喜欢有人管我的家事!你要跪着,我也不起!”一旁妙智说道:“女施主快起吧,不然我师父真会陪你坐到天亮的!”那边磕头的邵无志也回过头来使眼色,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广惠顶礼三拜,这才站起身来,说:“大师请起,我听大师的!”广惠咧嘴一笑,站起身说:“嘿嘿!这就对了!”
出了宝殿,广惠说:“让他磕头是为他好,你想,我怎么会不心疼儿子嘛!”又说,“儿子犯错,老子也有过,也是该打!”说着就用香板在头上击了一下。随着那一击,“梆!”的一声,就如击打木鱼般,清脆悦耳,在山谷中隐约回荡。
小毓一拍小手叫道:“真好听!”姐姐轻轻扯了妹妹一下,低声说:“乱讲!”广惠却弯下腰问道:“真的好听?”小毓点点头,广惠就说:“那就再听一声。”便举起香板在头上又是一击。这一次用力稍大了一些,那空灵透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清晰明了。
客堂不大,正中一张餐桌,上面的饭菜还在冒着热气。老和尚喜道:“哈哈,还是热的,快吃快吃!”妙智洗手净面后去做饭前“五观想”,客气了几句,姐妹俩先上了餐桌。小毓显是饿了,上来便狼吞虎咽;小敏似有心事,一面吃,一面不住地向大雄宝殿方向观望。广惠知道她牵挂邵无志,便安慰了几句,又交代了寮房所在,正欲离开客堂,小敏站起来向广惠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说道:“大师——!我想,我想……我想一会儿和邵大哥单独叙一叙,可以吗?”广惠做了一个鬼脸,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这个——,这个,无志这个孩子么,他难得到庙里来一趟,况且,况且他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这个所以嘛,我想……,再说了,你们在寺外有的是时间……,也许,也许下次他再来的时候,老衲就只剩下这个空壳了!所以,嘿嘿!你今天不能和我争,把他让给我……,不过你也争不过我,谁让我是这里的方丈呢?你说是不是?”说完,像是怕小敏抢了先似的,作了一个鬼脸,一扭身溜了出去。小敏无奈的摇了摇头,坐下去继续吃饭。

礼佛叩拜是邵无志从小到大常做的功课,在再加上练武之人体格本就超出常人许多,磕一百零八个大头实在不算什么。邵无志至心顶礼,不知不觉似是回到了童年,心中自觉默念佛号,观想佛像,不停礼拜下去,磕了岂止是一百零八个大头。突然间肚子“咕噜噜”一响,才觉饿了,就听得广惠的声音笑问道:
“嘿嘿,饿了吧?”邵无志抬头一看,广惠正在他面前跏趺而坐,笑嘻嘻地看着他。再看广惠身后,却是空荡荡的大殿,又哪里有什么佛像供桌!
邵无志奇道:“大师!怎么是你?”
广惠收了笑容:“什么是我是你!”
“难道,难道我一直是在给您老人家顶礼吗?”
广惠探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无志:“难道说——不应该吗?”
未等邵无志发话,广惠又问:“说!刚才说你杀人有罪,你是否不服?罚你叩头你可有委屈?”
邵无志摇头道:“没有。”
“当”的一声,香板又落在邵无志头顶,广惠道:“这一点你就不如妙智!曲意求全,假言逢迎。再说!是否不服?可有委屈?”
邵无志大声说:“是!有!”但见他跪在地上,直起腰杆儿,理直气壮,慷慨陈辞道:“我当时只为救人,未作他想。若坐视不管,那姐妹二人定遭毒手。况且那帮恶人平日里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即便是死在我的脚下,也是死有余辜!我为民除害,何罪之有?”
广惠冷笑一声问:“还有吗?”
邵无志道:“没有了!”
广惠平静地注视着邵无志,缓缓说道:“世间众生本无善恶,只分愚智。愚者因障遮智,不信因果,枉自作孽,罪困其身,可悲可悯!阻其造孽,减其罪过本非坏事,而你却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几个混混,武功远低于你,你用得着招招直击要害吗?打杀之时痛快淋漓,倍感过瘾,过的乃是嗔瘾;杀人之后扬扬自得,以侠义自居,其实是一颗傲慢之心!”广惠顿了一顿,突然又问,“我问你,若那卖艺人是两名男子,你会不会出手相救?”
邵无志一愣。
“你为什么不拦住那帮无赖,而让你师弟带她们出城呢?贪恋女色而不自知,一颗愚心妄言强辩,功过颠倒,自欺欺人,真乃愚痴之极!贪﹑嗔﹑痴﹑慢,你样样据全,真是枉吃了十五年的斋饭!”
一番话说得邵无志大汗淋漓,一时间哑口无语僵在那里。
“看来,你爹爹留下的东西还不能交还与你。”广惠双手合十,郑重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至心忏悔,其罪可灭。”
邵无志一头磕下,趴在跪垫之上,内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鼻子一酸,热泪一涌而出。
“无志!无志!”邵无志这一哭,泪水一发而不可收,正哭得酣畅淋漓之时,就听得妙智的声音由远而近在呼唤他。妙智冲进大殿,拍着邵无志的肩膀,焦急的喊道:“快!快走!大师叫你。”邵无志抬起头来,面前依然是供桌﹑大佛,哪里还有广惠的影子?但见妙智着急的样子,也顾不上多想,起身抹了一把眼泪,跟了妙智急匆匆向方丈寮房走去。
炕是土炕。
广惠微微含笑,坐在炕中,俨然就是刚才在大殿坐在邵无志面前的样子。邵无志想也没想就跪在了炕沿儿前。广惠“嘿嘿”笑道:“无志,我要去了。我去之后,半年之内,你不可再上石佛寺!听话吗?”邵无志含泪点了点头。广惠又说“留给你四句话,好生记住。”说着从身旁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无志挪动双膝过去接了,只听广惠念道,“九天玄机无处藏,华山道士把名扬,山顶之上逢绝路,觉后空空大千亡。”又递了一纸给妙智道,“妙智,这是留给你的:法难法难,难中有易;无道无道,无中识道;浊世浊世,浊中见清;出家出家,家在何方?”妙智接了收起,跪在无志身侧。他们知道,广惠此时说的“去了”就是佛家“圆寂”之意。二人毫无心理准备,呆跪在地,不知所措。邵无志想起广惠的养育之情,悲从中来,加之刚才痛哭泪腺正畅,泪水不住地由脸颊向下滚落。广惠“噗哧”一笑,手指二人说道:“看你们两个,何悲之有?我曾来过,却是无所从来;今言去了,其实亦无所去。”言毕再无声息。
“南——无——释伽——牟尼——佛——”妙智一声佛号,打破了这仿佛凝固了的寂静,伴随着声声木鱼响,妙智的颂经声从小屋里传了出来,似是在平静地对夜空诉说这世间的真相: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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