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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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清晨时下起了小雪,晶莹剔透的冰花薄薄撒了一地,为这个混沌纷乱的世界平添了一丝纯洁。
今日的码头不同以往,由于气温骤降,江面大部分结冰,单舟小船无法正常出航,而那些运载货物的大型商船,虽然坚硬的船舷可以破冰而出,但在看到一艘挂着死人头旗帜的巨大帆船后,很明智的选择了改换船埠。因为敢在桅杆上升这种标志的,只有传说中另船夫们闻风丧胆的江洋大盗——江头霸。
江头霸是泪江上游一带赫赫有名的水上强盗,极少有船只敢单独闯入他们的捕猎范围圈。近几年来,这批目无王法的人甚至公然抢劫官船,掳掠大量的皇粮皇银,成为九国追杀的头号目标。然昨夜三更,这艘一直藏头露尾,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巨船,竟明目张胆地停泊在码头,立出一块写有“天下第一大船行”的招牌。
赶到这里时天已蒙蒙亮,瞧着渡口边围着十几号人,兮风狐疑地上前掏玉牌,以示自己是有备而来。两个虬髯怒目的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在检查了玉佩无恙后,带他上了甲板,来到船舱。
沿楼梯一路往下,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较为宽大的厅堂。微弱的油灯不安地晃着,隐约可见正前方一张虎皮椅子上,一个身材魁梧衣着粗野的冷傲男人,单脚支在座位上,正在闭目休息。
“舵主,您等人来了。”押解来者的其中一人到他身畔低声说道,顺便亮出了那块玉佩。
轻哼一声,他浓眉下的双目倏然睁开,顿时金光利射,令人一时不敢大气多喘。瞟一眼那人手上的东西,他留着胡渣的嘴角上扬,神情傲慢不逊“你就是拿着流主令的人么?”
流主令?兮风一怔,莫非那块名贵的白玉是象征暗之五流最高身份的东西?不解其因,他暗自皱眉“是,在下叫兮风。”
男人反手撩起发丝,让属下拿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我叫夜狼,是这里的总舵主,江头霸的老大。”语一顿,又道“同时也是音流的成员之一。”
暗之五流之所以难铲除,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复杂多变,势力遍布各个地方,上至朝廷下至游商,任谁也撕不破这些狡猾杀手的真面目。兮风虽然知道这其间的内幕,但让他来此之人的目的,他有必要寻个究竟“舵主既然是那个组织的人,可否知晓相赠在下此物的人是谁?”
夜狼一笑,回道“此玉既是流主令,当然是我们的流主大人相送的。”
“那你们的大人又是何人呢?”
“你收了玉牌却不知是何人所送,想必是大人不愿让你得知他的身份,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也不便多言。”他话题一转,避开了对方想知道的重点“你是要去西北-幽天国吧?”
兮风心下无奈,嘴上答道“没错。”
“那地方我曾去过几次,但只能徘徊在城墙外,自从幽天亡国后,大量的妖物在那里滋生,没有人能活着进去。你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客人,必要的提醒我还是得提前告诉你,去与不去你务必想清楚后回答。”男人的目光在暗中灼灼闪动,里面包含的严肃,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他怎么会不清楚此番前行的风险,只是情势所逼,只是心有不舍,无论如何他都要踏足那块多年无人进入的领地。“对于此程要面对的危机在下早已想过不下百次,但是去那里是死,不去亦是死,与其这样坐以待毙,倒不如以身犯险试试运气,更何况在下有必须要拼死保护的人。”
虽不见对方掩在斗篷下的面容,但夜狼想像得出他说此话时的神态,一个连死的觉悟都做好的人,再多的废话也是惘然。不过,他能有这番胆量,倒也令人钦佩“呵,既然如此,我们马上扬帆启航吧。”站起身,他正欲对属下下令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厅堂一角冷声道“月痕,有时候大人的话也不必要言听计从,出来和他见见面吧。”
兮风顺着他望去的方向回头,就见阴暗的蜗居角落,有一抹纤长靓丽的人影走出,乌发黑衣,明眸朱唇,宛似画中而来的冰莲美人。他下意识地让出路,但那绝美的女子却长发一甩,单膝跪下。
“我奉大人之命暗中保护公子,并安全带入幽天国。”薄唇微动,字眼冷如冰珠落玉盘,月痕低头垂眸,黑发下隐约可见白皙的脖颈。
“姑娘快请起。”急忙扶起她,兮风心下又多了一分困惑,如此美貌女子是何人所派?又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月痕向来是大人的心腹,大人肯派她来,想必定与你有极深的渊源。”话中有话,夜狼以此暗示他。
果然一语点醒梦中人,兮风很快猜出了哑谜,看着前面的女子问道“你们大人该不会就是……笑绝楼楼主鸾镜吧?”
月痕不语,等于默认了。
他一叹,其实早该想到了,自己摄入江湖多年,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能有此能力的除了那自称天下第一的男人,还有谁呢?只是他料不到那人的身份竟会如此繁多,让人看不穿他的图谋。
气氛沉默之际,厅堂外忽有一人匆忙跑进来,惊慌道“不好了舵主,关云都都主带了几百个士兵包围了码头!”
“什么?!”夜狼一怔“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应、应该是刚来不久。”
舵主沉思一刻,随后做出决定“吩咐下去,我们立刻收锚起程!”
心知江头霸是皇家头号要犯,都主带兵前来自是为了捉拿侵犯。兮风皱眉,看向夜狼“舵主准备怎么办?”
他扬起唇线“你尽管放心,好歹我们也是统领一方的江洋大盗,岂会那么轻易落在官兵手里,你随我来吧,看看一任小小的都主到底有何能耐!”他眯眼轻哼,大步走出厅堂。
兮风随之跟上,回首间却发现那名女子不知何时又消失了。
上了甲板,水手们正忙着砍绳索收重锚,还有几人爬上了桅杆扬帆。船上人虽多,但毫不混乱,一看就知道平日里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如此井然有序。
夜狼站在高台放眼望去,远远地码头深巷里,有几队人马快速行进而来,人数绝对不少。他扭头又看向江面,往日碧绿的江水此时已落上一层薄薄的白雪,风向也似乎不是特别好,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扬手做出号令。
下方有人吹动号角喊道“开——船啦!!!”
兮风忧心,眼下的形势要逃恐怕晚了些,他正欲开口,对方却已做出决策。
“通知船上所有兄弟,准备好弓箭,对准岸头方向!”
不到片刻功夫,岸边就已围满了士兵,燃起的火把如一条流动的长龙,锋利的矛头全部对向了逃犯。在众将士前方,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骑白马眺望已行进几里远的大船,高喊一声“弓箭手准备!”
百人排开数行,把浸过汽油的箭头点燃,拉满弓弦直指前方,等待下一个指令。
“放——!”
音落松手,只听轰然雷动,数百只箭齐齐飞出,划着夺目的红光射向船帆,气势惊人非常。
船头的舵主泰然若素,仅是鼻中轻哼,手又抬起来发话“兄弟们,把箭对向对方的利器——放!”
一声令下,拉弓的水手们放箭,又有百支利箭飞出,笔直地对准来袭的火刃,竟与它们尖锐相对,径直穿开,将其破为两段。失去了冲击力的箭带着火团纷纷掉进水里熄灭,碰不到船帆分毫,而这些强盗们的利刃依旧呼啸而过,射中那群瞠目结舌的士兵。
领头的中年男人骇然,来不及喊撤,**的爱马便在中箭后一声惨鸣,倒在了雪地上。
兮风亦是吃惊不已,如此精准无误的射击,他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再看一旁的舵主,那双深邃的瞳孔里溢满了运筹帷幄,显然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结果。
夜狼乘胜追击,又吼道“船舷两面架起尖矛,不准减速,我们冲出去!”
全员上下一心,迅速照舵主的指示去办。下舱里,水手们将一丈多长的针形铁头尖刺放到船舷外面,形成了一道攻不破的保护。
“哼,以为几只火箭就能抓到我么?白一常也太小看江头霸了。”烈风舞弄起夜狼的发丝,那张经历过无数风雨而略带沧桑的脸上,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沉着与睿智,令所见者无不心下佩服“关云都都主白一常想抓我立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靠这种烂招数对付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兮风一愣,望向对岸摘头盔砸地的中年男人,问道“他就是关云都都主么?”
“不错。”他点头,见船帆已离开对方的射程范围,转身号令水手们收起武器,继续前行。
然而,事态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在众人都以为摆脱麻烦时,掌舵的水手望见码头七到八歪的人影散开,有一台木制物体推了出来,不由慌忙大喊“舵主,他们搬出了投石机!”
闻言的夜狼先是一愣,后又拢眉道“哼,那家伙倒是学聪明了,竟然藏了那种东西。”望到那台巨型机械,他挑唇,也命令属下拿出重量级武器“来人,把我的那架霸王弩弓和金刚箭抬出来!”
“是!”几人领命,半晌后从仓库里抗出一台九尺多长的大弓弩与一根闪着凛凛青光,足有碗口粗的长箭,将射击的目标对向岸头的投石机。
双方对持而立,一副欲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派头。渡口的白一常咬牙切齿,举起一只扩音用的牛角,冲着江面吼道“乱贼,马上束手就擒,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夜狼微微一笑,摆手让属下架好箭,准备先下手为强。
兮风默默看着,突然瞧见官兵的队伍里,有几抹人影挤上前。他们突出重围,大力朝这边挥手时,他才看清那几人是谁。
“兮风!兮风!”彤伊边挥臂边大喊,生怕对方注意不到他。而一旁,钧天坛坛主与他的未婚娘子也抬头遥望,面色各异。
“是他们?!”有点吃惊这三个人的出现,他下意识探了探身。
“兮风啊,那是贼船上不得!快回来!”副坛主扯着嗓子吼叫,而对方却无动于衷,不由急得跳脚“怎么办?怎么办?头儿,他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啊!”
佐丘翻个大大的白眼,两手环胸“干嘛问我,我怎么知道?”
“瞧他的样子,应该是自愿上去的。”挽着坛主的梨黛抿嘴,说道。
“我们得救他!”彤伊额头冒汗,跑到关云都都主身边道“都主,你千万别投石头,我的恩人还在船上,你若射出去,他就有生命之忧!”
火冒三丈的白一常哪里顾得上有无辜人处于危险之地,他蹙眉盯着前方越行越远的帆船,暗自心急“他们很快就会远离射程,不能再拖了。”知道此人在圣贤门一向是装饰品,他朝佐丘鞠一躬“坛主大人,请您赶快做定夺吧!”
在九国,坛主的身份要高出都主许多,所以重担就落在了佐丘身上。他额上青龙微抖,也是抉择难定。
……
另一边,听到兮风低呼的夜狼看向岸上三人,问道“你认识他们么?”
“恩”他点头“他们是圣贤门的人。”
“哦?”舵主稍愣,又道“是你的朋友么?”
“算……是吧。”
……
经过内心激烈的挣扎,佐丘终于下了决定“先放石头!”
“头儿!”彤伊残嚎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摇晃“头儿,你不能这么做,那是不仁不义,会遭天谴的!”
“闭嘴!我有说过不救他吗?”忍下掐死他的冲动,佐丘拍掉那只烦人的爪子。
得到允许的白一常发放号令,士兵们立刻松开硕大的绞轮,那颗安放在勺型升降架上的大石头猛地掷出,以惊人的啸声飞向帆船。
瞧见形势不妙的夜狼也很快做出反应,让水手们对准石块放箭。巨大的金刚箭笔直地劲射而出,与巨石相撞的一刻,激迸出灿烂的火花。敌不过尖锐锋头的石块立刻粉碎开来,成千上百的碎石飞溅四周,搅得天上水面不得安宁。
佐丘伸手拎住彤伊的领子,向自己的情人颔首示意,而后脚步一点,纵身跃起,踏着那些划过空中石块往贼船而去。
不懂头儿搞什么鬼的副坛主尖叫着,任自己像一只小鸡仔一样被人拉着衣领腾飞。
快接近甲板时,佐丘手臂用力一轮,抛出了手上的活物,然后回头伸手握住梨黛,以同样的方式送她上船。
落地不雅的彤伊捂着快撞碎的下巴,痛吟着爬起身,却发现周围亮出了十几把大刀,指着自己头顶。
“慢着!”兮风跳下高台,来到对方身边,恰巧这时,另外两人也稳稳落到甲板上。
“兮风啊,我是来救你的,你快逃!”副坛主小心站起,扭头对他说。
他笑笑,叫那些水手必不紧张,回道“你大概误会了,事实上我和他们是一起的。”
“呃?”刚立稳脚跟,彤伊又险些被这番言谈吓得坐倒“你是江洋大盗?!”
“不是。”着实佩服他的大脑思维,兮风道“我是要乘船去西北-幽天国,特别拜托舵主带我前往。”
闻言的佐丘挑眉“你也要去西北?”
“是的。”
坛主与一旁的梨黛对视一眼,交换了想法。
“啊,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去找关云都都主了。”彤伊一叹,眼神里有些释然。
“为何你们要找他?”
“昨天不是因为我耽误了船班吗?没有船夫肯再载我们去哪里,后来我和头儿就去找都主白一常借船,可半夜气温骤降,江面结冰严重,白一常有的又都些小船,没法出航。结果我们就在返回的途中看到了停在码头的江头霸,便有跑回去找都主商量,决定先剿灭那些强盗,再用捕获的船载我们去西北,没想到……"他搔搔头,却不知正是他们的做法害的双方大动干戈。
“这么说,是你们把官兵领来的?”听道此处的夜狼也下了船头,瞟着那三人冷言。
水手们见舵主发了话,跟着响应“舵主,他们既然是罪魁祸首,那干脆就杀了以除祸患。”
“等一下。”兮风上前一步,示意大家冷静“在下觉得眼下不是追究是非的时候,我们应该想想如何对付那群士兵。”
夜狼沉吟“没错,金刚箭只剩下三支,我不确定能撑到几时。”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轻轻莞尔,兮风抽出了腰间的天戒剑,顿时青光逼溅,密密撒开一层锋芒。他退到彤伊背后,将利刃架在他脖子上“请各位先委屈一下,做我们的人质,这样那位都主就不敢出手了。”
恍然对方用意,夜狼面露赞许,拔刀抵在佐丘脖间“也只有这样了。”回头他又对属下说“你们放出话,叫白一常立刻撤兵,否则休怪我们对坛主不客气!”
佐丘额头拧起青筋,为了摆脱险境也只能委屈求全。
水手用牛角高喊,顺着风流传到了对面。
唯一没有被武器“威胁”的梨黛走到船头,看到关云都都主果然因为他们沦为人质而妄动不得,在那里气得跳脚。俄顷后,帆船离开了岸头能看到的范围,避过了一场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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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到泪江丰水段,遥遥眺望不见地平线,只觉水天相连,绵绵不断。四下一片白雪苍茫。明明已过晌午,雪却越下越大,厚如棉絮,多如泥沙,幸好江头霸的船够坚硬,可以轻易开冰顺行,不受丝毫阻碍。不过视野空旷,倒极容易迷失方向。
“兮风为何要去西北呢?”
天虽冷,可美景扫却了人们的避寒之念。一张木桌,几只暖炉,一壶温酒,一行几人坐于船头,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彤伊手指缩进袖子里不愿伸出,眼睛却盯着酒杯,似是在苦恼要不要拿。
手上捧着热茶的兮风叹一声,回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找人?”梨黛挑一下秀眉,对他的解答抱有疑惑“幽天被灭已有多年,极少有人居住在那地方,你要找谁呢?”
贪品数杯酒的佐丘轻哼,对方一来不是熟人,二来又藏头露尾,去西北有何目的根本与他们无关,因为比起关注一个陌生人,他更想知道江瑞有没有尸横幽天。“管他谁去找谁,只要不挨着我们的事就行。”
“可这次兮风帮了我们啊,如果没有这艘船,只怕现在我们还困在关云都。”终于决定取酒的彤伊探出手,却在即将握住杯子的一刻,被一旁的梨黛挡回来。
“记性不好就不要喝酒。”
“哼,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拖了一天才回来,我们会误船班么?”坛主一道杀人的视线飞去,切齿道。
……
他们后面争论的话兮风没有注意听,抬眸看着天幕若有所思,直到舵主从船舱里走出来后,他才回过神。
夜狼来到桌前坐下,那几人停下话题看他,各异的表情一敛,显然对之前那场经历还心有芥蒂。倒是舵主毫不介意,两腿一抬,支在桌子上“我预算了一下行程,去西北大概要用三天的时间,不过近几天听说泪江有水妖出没,不少船只遭袭沉没,,大家注意一点,有发现异样请马上通知我。”
副坛主闻言笑了笑,很感激此人的化干戈为玉帛的做法“多谢舵主,今日多亏你,我们才能去幽天。”
他挑唇“不必谢我,我只是看在兮风的面子上才愿意带你们同行。”看向一侧,却发现被提名的人低头暗思什么,全然没觉察到自己成为别人的话题重点,他不由唤一声“兮风?”
兮风猛然抬头,见众人看着自己,才惊觉事态,只得尴尬一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抱歉,我大概是有点累了。”其实他心里是另有想法,只是不便说出。

总觉得,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悄悄蔓延,究竟有谁在暗中等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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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而下,一路往西,不知不觉间,船已经行驶了两天。在第二个黄昏降下去时,黑暗笼罩了天地,不久前下过的雪或是结冰或是消泯,两岸覆盖的颜色也不再是纯净的白色,灰蒙蒙的样子如同空气般浑浊,令人心生郁结。
船头一只油灯不安的摇曳,惶惶照出一片破碎的光亮。几个掌舵的水手四下巡查,不肯放过江上的蛛丝马迹,因为他们已经接近了幽天国的地域,任何疏忽都可能命丧此地。然而,不论如何警惕小心,仍是有异样逃过了他们的眼睛。
船尾,有一个极大的水泡悄无声息地破开,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抓住了船板,紧接着露出了半个身子,向甲板爬去。那是一个类似于人类的生物,若不是一双闪动的红眸暴露了他的身份,想必无人能知道他是什么。
有又有几个水泡破裂,更多的罹灵攀上江头霸的船,然后无声无息地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避人耳目。
到了交接班的时候,,那些早已身心俱疲的水手下了高台,缓缓往船舱走去。突然,几只手伸出,一把捂住他们的嘴巴往暗处拖。之后,有淡淡的血腥漫开,却听不到死前最后的呻吟,只剩半晌后几具用绳子掉下泪江的尸体,浸染了一层娇艳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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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众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悄过去了,可东方仍不见殷红透出,仿佛今日不会有太阳升起一般。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的兮风披着厚厚的斗篷上了甲板,就见浓浓的白雾遮蔽了苍穹的每一角,阻碍了前后左右的视野。夜狼正在船头指挥,紧拢的眉宇看起来有些紧张。
“怎么会突然起雾?”兮风上了高台,扶着围栏努力在雾气里寻找方向。
舵主摇头,神色凝重“不知道,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的话正中兮风的担忧,既然离幽天只有咫尺远,那想必玉面女与叛神一族的人会有所察觉,如此一来,定然会有危机出现。念及如此,他沉默暗思。
立在船头许久无语,瞭望着迷漫不开的雾气,夜狼沉沉一叹,从怀中掏出那块流主令递过去“你拿着吧。”
微怔,兮风不解“为何要给我?”
“它本来就是流主给你的东西,收好吧。”他面色缓和一下,嘴角多了一丝笑意“你不远千里去幽天,想必是有什么不得已得的因由吧?”
心下一叹,兮风道“是的。”
“我并不喜欢猜测别人不愿说的秘密,只是,我想我知道大人会帮你的原因了。”
兮风愣怔。
“你身上束缚着很沉重的使命,我虽然猜不出因由,可是感受得到。”语一顿,他又言“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尽管无时无刻不再拼命,但却不知道是在为谁,为自己吗?呵,那是因为找不到目标而自我安慰罢了。可你不同,从我问你为何去幽天时,你回答我的那些话里,我就感觉得到,你心底有放不下的人与事,有着牵挂和方向,这很难得,至少在我们这些人眼中就是种奢求。”
兮风不觉这是种幸运,淡淡道“或许是你们……注定要此生寂寞吧?”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当然,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掩饰。
舵主一笑,嘴上不说,可有些事情心里却明白,回给他六个字——“我不相信命运。”
斗篷下的脸露出一丝讶然,随后也跟着莞尔“是吗?”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多,将神域千年的主宰视为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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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开的白雾越加浓烈起来,视线能看到的范围也逐渐缩短,站在桅杆上探寻前方的水手眼皮不敢多眨,生怕一走神遗漏了存在的危险。可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巨大的帆船仍是在一个刹那间,遭到了强烈的撞击。整个船身不住的摇晃,掌舵的水手一时把握不了舵盘,船头迅速朝右转去。
“不要慌!”夜狼在第一时间内回过神,快步到船头,蛮力一使控制住了舵盘的偏转。
仓库下面有人突然大喊道“不好了,水妖袭船啦!”
“什么?!”兮风大惊,低头看江水。
“糟糕!我们进入了水妖的地盘了,要马上离开!”夜狼意识到出了问题,咬牙拧眉冲下边的水手吩咐道“现在风向怎样?”
“西风,强度不大。”
“先扬帆,我们全速前进!”
“是!”
捕捉风流送来的气息,兮风嗅到一股很浓的鱼腥味,正欲辨别是何处传来的,腰间的天戒剑发出低低的浅吟,似是在告知他有危险靠近。
泪江半冻半化的水面之上,一条粗如石柱的绿色水藤由下方腾起,**瀑布般的水帘。树藤挥舞而来,似巨型皮鞭抽向船身。顷刻,围在甲板两边的木围栏断裂,凹下一道大坑。又一条树藤从船底直冲上来,穿透了甲板,顿时腾跃百丈,缠上了高耸的桅杆。
“你把住舵盘。”将手中的任务交给另一人,夜狼急忙跳下船头,却并未注意到那名属下低头奸笑,眸种闪过红光。
兮风抽剑跃起,天戒剑顺势发出一声龙嘨,透明的刃身爆出凛凛寒光,纠缠着风流,犀利地划向水藤。
截为两段的草藤缩回残缺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摔在甲板上,溅出绿色的腥血。船身又晃了晃,惊醒了那些还在熟睡中的人。
“出、出什么事了?这些是什么东西?”听到响动,彤伊随佐丘和梨黛冲到船上来,望着面前挥舞的水藤与一地狼藉,瞪大了眼。
“我们误入了水妖的领地。”夜狼举起大刀,一个跳跃劈下了另一条草藤。
然摆脱不久,又有无数细长的树藤由水流里爬上船舷,如蛇般缠绕而上,绕住了栏杆。帆船再次遭到冲击,三条巨大的水藤从下方咬穿木板,几欲撕扯开这条汪洋中的孤舟。
“啊,又来了!”彤伊指着江面浮腾起的更多树藤,过度的惊吓差点叫他咬到舌头。
那些带动着如暴风般声响的水藤疯狂地抽打着帆船,折断了耸立的桅杆,搅得下面翻江倒海,上方摇摇欲坠。
“舵主,船舱漏水了!”
“舵主,布帆没法再原地无法动弹!”
……
夜狼额头冒汗,高举手上的长刀示意大家安静“召集所有的兄弟,无论如何要杀出这片重围!”
水手们大喝应道,纷纷执起兵器挥砍那些越缠越多的水藤。
“这样是不行的,光靠斩断树藤是无法将它们彻底清除,我们得派人下江砍掉水妖的根!”梨黛皱着柳眉说道。
夜狼点脚而起,挥刀砍向长藤,回道“江水太冷,就算下得去,人也不会撑太久,还是保命要紧。”
几人闻言自觉有理,眼下也只有尽力砍杀这些树藤来逃脱一劫。于是,彤伊他们加入到除水妖的行列里来。
兮风剑诀一引,驱动血界绕于刃面。天戒剑吟诵出婉转的剑鸣,将那风流化为一层又一层尖锐的银芒,闪现在持剑者的四周。他一个漂亮的转身,舞动的锋芒如浪涛般扑涌,掠过众人头顶。
瞧着断开的水藤纷乱落水,彤伊瞪着眼睛叫道“风之血界?!”就在顾盼间,一条草藤缠上他的脚腕,猛一用力,将他拉下了船。他惊叫,扒着木栏不肯掉下水“救命啊——!!!”
正在和一条水藤奋斗的坛主回头,见他快被拉下水去,却根本腾不出身救他“妈的,为什么你总是在添乱!”
弹跳而起,兮风迅速到彤伊身畔,抬剑截断束缚他的东西。然刚要伸出手拉住他,前方有一抹黑影掠出,一掌拍到他肩头。
眼见对方被震出数尺远,副坛主心下一颤,慌忙喊道“兮风!”结果手一滑,又倒霉地摔了下去,幸好一旁的梨黛及时抓住他手臂。
撞到木栏的兮风吐出血来,捂着震伤的肩膀,起身看向偷袭者。那人身着同水手一样的衣服,双眸却是赤红,而那张脸他曾在芙泉城郊外的树林里见过,那时正是他和另一只异变罹灵袭击了自己和春含弄。“是你?”
“不错,是我,元洛。”那人挑唇一笑,说道“司徒兮风,我们又见面了。”
甲板上拼杀的众人在目睹这一幕时统统停下了动作,望着那只罹灵,又望着受伤的人,不知道该惊讶哪一个。
原来,刚才受到撞击后,兮风头上的帽子滑落,露出了那头银色碎发。他心知瞒不过去,只得暗暗捏紧掌心。
“无命之人?!”彤伊的眸子睁得极大,指着他的手指抖动,舌头打了结“兮风你、你是无命之人?!”
他沉叹,反手握剑“对,我是无命之人。”
“呵,没想到你真的来西北了,我到是有些小小钦佩你。”元洛面上带着几分戏虐,话里毫无诚意。
兮风上前,江面的水藤竟也识趣般安静下来。“我是来找玉面女的,你们要带就带我一人走,此事与他们无关。”
“大人有令,胆敢擅闯幽天者,都得死!”掌舵的水手回头,伸手撕下了脸上的假皮肤,露出了熟悉的容貌,他正是弦绮。
“你们假冒了船员?”夜狼吃惊他的变化,万万想不到会有罹灵混在船上。然诧异未平,心下又有不像之念浮出,他问道“你假扮的水手呢?”
“已经尸沉泪江了。”弦绮扬眉,冷笑。
“你——!”想到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竟惨死在这些似人非人的妖物手下,舵主不由怒火上涨,猛地挥刀跃起,却感到脑袋一阵昏眩,无力地支倒下。
“舵主!”见状的众人上前,竟也是头晕眼花地晃了几下,浑身使不上劲儿跪倒在地。
扶着木栏死撑的佐丘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对方,脱口道“你们下了迷药?”
“不错。”抬起左手,中指上挂着一个打开的小香囊,有细碎的齑粉顺着气流飘荡。弦绮收起香袋,跳下了高台。
兮风咬破嘴唇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声线却不自主地打起颤“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元洛拔剑横举,告诉他“很简单,除了你之外的人,全部要死!”
“妄想!”舵主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倏然冲去,长刀挥开,但不知是因为迷药药性令他速度变慢了,还是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在他即将落刀的一瞬,元洛反手将剑深埋在他胸口。
“哼,妄想的是你吧?”拔出利刃,一道血痕溅开,他不屑道。
众人呼吸一紧,想不到他会伤在那一剑下。“舵主!”
夜狼倒退半步,淌下的血染开一地,浸染了空气。他急喘几下,最终因体力不支倒下,意志在药效与伤势间挣扎。
弦绮冷眸一扫,袖口里多了一把匕首,猛地刺穿身前一个水手的咽喉“你不知道吗,你船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替换了。”他视线一转,面向舱门,说道“来人,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掉!”
然下面没有罹灵跳出,而是传来一声冰然的丝语。
“你说的是他们么?”船舱里,身着黑衣的月痕慢步走来,纤长的手指展开,几颗银色的龙血落地。没人知道她一直躲在何处,也没人知道她何时出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月敛无痕。
“你、你是什么人?”愕然这个女人的到来,元洛大惊之时也不由惶恐,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掉异变罹灵,足以可见她的不凡身手。
月痕不言,美妙的身姿一晃,转眼间到他身旁,利剑随之而落。对方骇然,慌忙招架,险险躲过。
似是隐约猜出她是何人的弦绮自觉不妙,手腕一转,几枚银针暗闪,正要抬臂挥出时,平静片刻的水妖再次发狂,十几条长藤从船两侧窜出,轮转着如鞭的身躯,抽向帆船。
“怎么回事?弦绮,你不是给水妖下迷药了吗?”元洛退后几步,问道。
他眉头拧紧,看看手上的香囊猜测“大概是因为它体积太大了,药效比较快。”
八条草藤缠绕为一,宛如榕树紧密盘结的树根,直直穿过甲板,撑开一道大口子,让冰冷的江水涌上来。尔后,枝条往两边分开,将整个船身撕扯成两半。谁也预料不到,这些出现的异变罹灵竟会间接毁掉江头霸的船,带来另一场浩劫。
巨蟒般的树藤缠上残船,将其往水里拖。无力再逃的众人掉进初冬的江水里,随沉没泪江的帆船搅起的漩涡卷入水底,而那两个异变罹灵见情况不妙,在船沉江河的一刻,跳离了危险之地。
冰冷的水刺激了麻痹的神经,兮风睁开眼,见到翻涌的水泡中,水手们不断地挥臂向上游,却被灵活游窜在水里的细藤绑住了手脚,往更深处拖去。
红色的血漫上来,他心下不禁一颤,想到了受了重伤的舵主,拼命展开手臂想水底游,但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腕。低下头,就见一个缠满藤蔓的水手大口大口吐着气泡,一脸惊慌地乞求他救救自己。不忍见死不救,他急忙用剑斩断水藤,带着对方返回水面,却在转身之际被又扑上来的树藤拽了下去。
被迫松开他,兮风努力挥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沉下去,成为水妖的食物。储蓄在肺部的氧气越来越稀薄,他几次探身砍水藤都失败了,只能陷进更深的地方。挣扎中,他看到江底的巨型生物。
那是一只绿色宛如山丘的树桩,曲折的根部深深扎在泥床上,顶部多如头发但粗细不一的草藤舞动着,张牙舞爪地去抓那些胆敢侵入它领地的人。然让人惊异的是,它的枝干上端有一块凸起的地方,长着眼耳口鼻,竟酷似一张女人的脸。
兮风来不及错愕,被抽空挤压的胸膛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一片空白。朦朦胧胧间,有一双手扯断了他身上的捆绑,接着是柔柔如唇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一股带着清香的新鲜空气运向口腔。
麻木的思维又活跃起来,重获新生的兮风睁开双眼,看到了月痕捧着他的脸,把宝贵的气息吐给自己。那温柔的触感另他一时楞住了,直至她松开手,才张了张嘴,冒出几个气泡。
月痕挽住他的胳膊往上游去,墨色长发在水中飘逸地漾开,柔软如绸缎。可逃离不到片刻,长着女人脸的水妖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透过水的隔膜层层攻击人的大脑。更多的草藤盘上来,又快速抓住两人,并且勒住了他们的脖子。
兮风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正要去抓月痕,她却被十几条树藤裹成一团,没办法挣脱。他胸口一闷,意识又恍惚起来,女子那痛苦的神情忽然转变为春含弄的脸,仿佛马上要从身边永远逝去。
不要……不要离开我……含弄……
回来……抓住我的手,拜托……
含弄……我……
“不——!”张口嘶喊,没有声音发出,有的只是大朵的气泡。兮风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被冰冷冻得僵硬的四肢不住地乱舞,想要拉她上来。眼前又出现另几个熟悉的身影,有佐丘、梨黛、彤伊和夜狼,每个人都瘫软在纠结的树藤里,陷入了昏迷。
因为失去过,所以更能体会有人从身边死去的悲哀。他不愿见到这种场景,不愿再因自己的无能令更多的人陷入危难中。一股潮热涌上眼角,有湿湿的泪随冰流散去,兮风的身体抖了抖,爆发出了强烈的感念。
感受到主人情绪的天戒剑长吟着,刃面里的血色丝线漫出一层薄光,亮透了整只剑身。泪江的水流很快发生了异样,微微震动着,如同有某种力量正在酝酿。而江水之外,迷漫着浓密白雾的天幕突然袭来大风,瞬间吹散了氤氲,还天地一个清白。江边两岸的山峦有惊鸟因觉察到危险而扑翅逃走,刹那间鸣叫回荡苍穹。
九天之外,一股又一股气流云聚着,纠缠着,呼啸着,形成强大的暴风,压倒了山间的树木,沉沉盘旋在江面。水波荡动得更加厉害,因受到近乎粗暴的压迫而四溅开来,涨起了潮水。
天戒剑驱引着这些慢慢入水的风,将泪江撑开一个涡洞,仿佛一把鬼斧从天劈开,截断了江流。终于,受不起挤压的江水反抗起来,随风团搅动着,沉积在底下不知几千年的淤泥卷起,一叠接着一叠涌上两岸,竟漫了半个山腰,直至暴露出水妖的所在位置。
兮风爆喝,此时的剑聚满了风刃,晃动着每一寸水流。他挥斩而下,双眸金光大放,银发缕缕扯动。白色的暴风呜咽狂啸,化为千亿道光刃,霎时冲向水妖,将其一丝不露地噬透。
一声凄厉的尖鸣响起,水妖的肉身炸开,绿色的血液喋溅,在浑浊的泥沙中浸为一片作呕的颜色。被束缚的几人重获自由,慢慢浮上水面。兮风挥着胳膊去抓月痕,但却指尖碰不到她。
风消气散,江面重合为一,两头扑打而来的水在冲击时激起了更强的涡流,吸走了每一个人。
兮风再也支持不住了,呼出仅剩的氧气,闭上眼睛沉入泪江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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