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与飞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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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湖波光粼粼,映着湖畔的小亭。
谢斯寒坐在亭中圆桌旁,南宫释立在亭栏边,暖煦低着头走进亭中,跪下,“暖煦办事不力,请先生责罚!”
谢斯寒摆弄着手边的茶盏,“你错在哪?”
“把到手的东剑阁置于一边,由着性子擅闯幽冥府,还连累南宫谷主,致使江南分舵损失惨重。”暖煦始终低着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你说的很轻松,这件件事中哪一个不是关系成败的?”谢斯寒看着她,竟是难得的语重心长,“你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冷月庄?这么大的任务交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出什么意外!没想到意外却是一个接一个,千难万险才将东剑阁从幽灵宫手中夺回。还好是成功,若是败了,你如何承担!”
南宫释突然跪下,“庄主,我也有责任,没能帮上玉衡司主,也没能带好分舵……”
“我说过不罚你么?”谢斯寒挥挥手让他起来,“你随我回庄听罚。”
暖煦猛的抬头,“先生,主要责任在我,是我连累的分舵主,不关他的事!”
谢斯寒沉着脸,暖煦碰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低下头。许久,他道:“你几岁时入的庄?几岁时出的师?”
“暖煦八岁时入的庄,师从风师父,十四岁时出师,蒙先生赏识,赐玉衡司主称号和宝剑一柄。”暖煦一一追溯,过往浮现于脑海。
“你的剑呢?”谢斯寒早发觉她的软剑不在身边,“可是想过自己是玉衡司主?”
“属下对司主封号很是感激,从没忘过先生厚爱!……我的剑,掉入了幽冥黄泉。”她渐渐声细如蚊。
他也不细究,看向亭外,“我可曾惩罚过你?”
“先生不曾!”她细细回想,记忆中他虽是冷漠的,可也未曾对她冷眼重语过。
“哦?是么?”他仍是望向亭外,指尖轻敲杯盏,“我怎么记得是惩罚过一次的?”
暖煦目光抬起,看着他,想起来了,“暖煦十七岁有一次执行任务时放过了敌人,可先生没将暖煦像其他弟子那样送入临渊阁听罚受训,而只是困于湖心小岛思过三个月,可是先生在三个月满后亲自来接暖煦。其实不算罚!”那是一次不是罚的罚,名义上是罚她了,可实际她只在岛上孤单的过了几个月,并没有受皮肉之苦。期满后,他带她从广袤的湖面飞过,风声响彻耳际,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还不时偷眼看他,小姑娘不害怕御风而飞,反倒希望这湖再宽广些。
“知道为什么不重罚你么?”他收回目光,淡淡的看着她,“当时念你年幼,没有将你送入临渊阁,只是让你记住你犯过错,以后不可再犯。可如今,你不是不能辨别是非,早已能够独挡一面,却犯下我不认为可以原谅的错误。你看该怎么办?”
原来当年他只是当她是个孩子才不罚她的,而不是其他,她却记着他种种的好,也是她自己笨,凭什么认为他就对她另眼相待?庄中貌美女子多的是,心仪年轻有为庄主的更是不可数,她暖煦算什么!她只是他众多部下之一,哪怕她已跻身七司主,她也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棋子没有按主人的意愿摆放,弃之不顾也是无可厚非。
暖煦脑中一片混乱,她不愿再想起任何事,他召她来亭中不就是要罚她么?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双手捧至头顶。落寞的目光随即低下,心中却又一片烦乱。只因目光垂落时无意中见他端起了茶盏停了片刻,杯中没有腾起热气,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一饮而尽。而她知道他素来不喜喝凉茶。
他挥袖而起,踱到亭边,放眼外面的春景,“你应该清楚我的习惯。”
他的习惯,只对配得上他动手的人用刀剑。
她缓缓收回匕首,用力刺下。
南宫释正欲上前一步,却被另一人抢先而上,死命拉着暖煦握匕首的手臂。苏润玉眼中含怒,“不许你伤害自己,也不许任何人伤害你,你不是任人摆布的!”
他怒目对着谢斯寒,“冷月庄主,不要以为别人的命都在你的手里!你纵横天下,却有不属于你的!哪怕是你的部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是为人父母给的,不是你的!暖煦舍生忘死的为你办事,你就是这样对她?你说她犯了错,可我不认为她有错,即使在跳下幽冥黄泉时她也不愿将我交给幽灵宫,让他们得到东剑阁,她拼死也要维护你的利益!她没有按照你交代的圆满完成任务,是因为她不似你那般冷漠无情,她有她要维护的。而你,冷月庄主,请问你除了杀戮,还有要顾及的吗?你有真心想要维护的吗?……”
暖煦和南宫释都变了脸色。暖煦拉了拉苏润玉,低声道:“快住口,不要胡说!”南宫释担心谢斯寒动怒苏润玉不会有好果子吃,抢先呵斥,“不得对庄主无礼!”
苏润玉竟是毫不示弱,目中甚是倔强,护在暖煦跟前,与对面的人对峙着。
谢斯寒缓缓转过身来,沉沉的目光让人猜不透,唇边却游离着令人费解的笑意,“苏公子是在指责我了?莫非苏公子有要维护的?”
“是!我要维护她!不许你伤害她!”这话发自肺腑,他虽不会武功,说出来竟也有几分力道,掷地有声。
谢斯寒瞧着他,换了副神色,“怎么维护?”
“我愿替她受罚!”说着,他夺过暖煦手中的匕首,出人意料的快速刺向胸膛。
“润玉,不要!”暖煦大惊失色,一句话未及喊出,只听“铿”的一声响,匕首亮洁的刀身冒出一星火花,眨眼间飞刺入亭柱中。众人回头,一身红衣映入眼中。阑珊浅笑着步入亭中,手指停留在弹出石子的姿势,“属下守护不力,让苏公子闯了进来,望先生莫要生气!既然匕首刺下过两回,就算作罚过了。若先生认为暖煦罪责难销,可让她戴罪立功!”
谢斯寒看她一眼,拔出**红漆柱的匕首,目光掠过,“指力见长啊!”

“属下无礼,不该在先生面前逞能,让先生见笑了,先生若是出手阻拦,属下的石子是怎么也击不中的!”正欲跪下,谢斯寒躬身托她起来。
沉吟良久。
“这么多人为你说情,我还如何罚的下去?苏公子都愿替你以死谢罪,我若同意了,苏老夫人岂不要恨我入骨?现在是在苏家,我暂且不罚你。目前各司主都不在庄中,近来武林不服的势力渐渐抬头,东西南北四部也不便调动,时局不似往常,是以不得不再次重用你。”
他走向暖煦,将匕首交到她手中,“庄中几个月前派出过两批杀手前往苗疆,都无故失踪,半月后你去往苗疆暗下查访,若成功,我就不再追究这次的事,但倘若查不出原因,你应该明白……我不允许太多次的失败。”
暖煦感激的点头,再次叩下,“暖煦一定不让先生失望!”谢斯寒扣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却没有松开,并指搭在她的脉搏上。暖煦觉得有一股很强的内力从腕上直入,逆冲动脉,体内各股真气相撞,难受至极。一口血喷出,随即浑身无力,酸软跌下。阑珊早已预料到,揽手接过她。
“怎么回事?”苏润玉惊道。
阑珊将暖煦交给他,“她体内有子谐的毒,现在没事了。送她回房好好休息。”苏润玉这才放下心来,抱起暖煦,对众人道了声“多谢”,便向客房走去。南宫释也退出亭中。
众人散后,亭中恢复了平静。
“你故意放他进来的?”谢斯寒复又坐回桌旁,淡淡的问。
阑珊笑了起来,“先生本就没打算罚她不是么?我是按先生的意思让他进来的。”
“那些话也是你让他说的?”谢斯寒目光看向她,带着笑意。
“岂敢!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教他这些话,苏公子也是有勇气,本以为只是一介无用书生,看来暖煦没有选错。”她走向亭边坐到护栏上,一身绯衣在风中起舞,飘然如醉,低眉沉吟,“他说的、先生是否有真心要维护的、先生有么?”
亭内帷幔随风,波光水色晃在粉纱缎上,暖暖春意醉春烟。
他透过摇摆的布帘看她芙蓉衣裙,唇边笑意渐渐荡开,清俊不羁,英气逼人,这般风骨谁人企及?
一语散入风中,“你不是早就知道?”
暖煦沉沉一觉醒来,就看到苏润玉熬得通红的双眼,汤勺马上送到她嘴边,她木然的张嘴喝完勺中的药,脑中在慢慢回想,好像有好多事,她得一一理清。苏润玉见她醒来就作沉思状,心想不会毒没逼尽渗入了脑中吧,不会脑子坏了吧?他放下碗勺,扶她坐起,给她披件衣裳,盯着她的眼睛,“你记得我是谁吧?”
她渐渐理清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没听清他说什么,她茫然的摇摇头。
苏润玉一惊之下差点滑到地上,暖煦更加茫然的看着他,摸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不等他做出因为她的一丝关心而感到些许欣慰的表情,她一把掀开被子跳了下来,就要往门边冲,“我得去苗疆!”却跑不动,苏润玉从后面牢牢抱着她,“不用现在去!”
她回头看他,低头看到自己只着内衣,大惊失色,推开苏润玉,急忙钻进被子,气急败坏,瞪着他,“你你你、我我我、我跟你很熟吗?你给我脱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苏润玉倒是给她吓了一跳,缓过气来见她涨红的脸,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对她一躬身,“对不起!”
“什么?真的是你?”暖煦气急,在被子下攥紧了拳头。
苏润玉不禁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丫鬟们帮你脱的!你的衣服在……”他指向床架挂钩处,取下递给她。
她气冲冲的抢过,“那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退回一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没有早点告诉你你得穿衣服。”
暖煦低着头,脸烧的厉害,仍不忘呵斥他,“你还不出去!”
苏润玉松了口气,悄悄退出了房间,在外面候着。不一会,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暖煦走了出来,扔给他一句话,“我去了!”
“去哪?”苏润玉紧跟几步。
“见先生。”
她不记得他是谁,却记得要去见那个人,他叹了口气,“他走了。”
“什么?走了?”暖煦不信的看着他,连连摇头,“胡说,他怎么会就这样走了?还没等我醒来!……我睡了多久?”
“两天。”
暖煦呆在原地。
“他去过东剑阁,从冷月庄江南分舵调出一批人驻守在剑阁,说等你醒了就先去东剑阁暂领阁主,半月后他再调人过来,那时你再去南疆。”他一口气说完,然后静待她的反应。
果然还是不等她就走了,他永远都不会等她。
她迈动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你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回头,忽地对他一笑,“润玉,你保重。”
难道她没有忘记他?
东剑阁上树木更加茂密,却见不到曾经的一簇簇小黄花。
暖煦立在东剑阁的最高处,眼底浮云流过,云无心以出岫,她始终看不出飞逝的轻云是出自何处,好似是突然就生出了,然后飘向不知是哪里。
一只大鸟破云直上,暖煦很佩服它的勇气,能飞上这么高。渐渐近了,她一惊,那不是什么鸟,而是一只风筝。她静静的看着它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就栽下,落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怎么会有风筝飞到这儿来?不知为何,她的心怦怦跳着。纵身跃起,摘过树间的绿色风筝,竟是一个女子的形状。
她细细端详着,发现背面有字。
“仙子萼绿华,是否愿下山与小生一起放纸鸢?恭候!润玉拜上。”
她的手有些抖,一滴泪坠入字间。不再思及其它,抱着风筝,她直往山下跑。
山下有人恭候,江南草长,莺飞,鸢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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