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恶梦缠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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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海拉尔火车站,这个沙俄时代修筑的中东铁路大动脉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站,自从一九零三年七月十四日通车以来,三十几年之后却成了日本人调兵遣将,运送物资以攻打修筑这条铁路的国家而忙碌的交通枢纽。
军用专列接踵不断地驶进站台,日军警戒部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车站两侧。宪兵和伪警急促地驱赶另一条线上的票车中下车的平民百姓,匆匆从左侧的缺口出站。
站台和车站货场上,军用物资堆积如山,各种火炮、高射炮,九二步兵炮还带着刚出厂的新油漆排列在长长的马路上。炮弹箱、子弹箱、架桥器材,折叠船、压缩饼干箱、帐篷、酒桶、大米袋、白糖袋、干鱼袋无计其数,打成方块的干草一垛垛地码在路轨中间,这是喂几千匹拉炮车的挽马和骑兵部队用的。厚厚的圆盘豆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许多中国孩子远远眺望着,嘴里留下口水。全满洲的物资向海拉尔涌进,显示着关东军雄厚的后勤力量。
海拉尔日军兵站,供给基地和日本宪兵队,伪警署、特高科、协和会的军官忙成一团,查收分发。火车站外,军用卡车和强行征用的民用卡车、马车和牛车排成长长的队伍,向日军兵站,供给基地和诺门罕前线运送物资。
小松原中将在海拉尔日军供给基地的木村大佐和一群军官陪同下,观赏着这一颇为壮观的场景,感叹着对身边拖着一条假肢的木村大佐说:“木村君,今非昔比呀,你看这次战役的后勤准备,比你当年在上海的登陆作战有什么差别吗?”
“差远喽,想当年我们联队由于战时紧急需要,仓促绕道登陆,只带了三天的粮弹呵。好在国民党军队没有想到我们侧面迂回登陆,他们措手不及,那一点警戒部队根本挡不住我们。”木村大佐叹息着说:“也正因为是远途偷袭作战,医疗条件非常差,不然,我这条腿本来是可以保住的。”
矢音野三参谋长嘿嘿干笑了两声说:“话是这么说,不过,木村君也算是一个福将,能仍然留在军队里为帝国效力,又不用上战场冒枪林弹雨,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碰上的好事儿。”
矢音野三打心眼儿里羡慕木村的这份美差,但一听木村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不软不硬地顶了木村一下。做为老资格的木村大佐一听不对劲儿,翻着白眼一瞪,说:“矢音君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腿是喝醉酒摔掉的么?”
小松原中将当然清楚自己的参谋长话中的意思,他知道木村与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大将的关系,不想自己的属下得罪木村。更何况木村掌握着整个海拉尔边境部队的物资供应,说不定还要有求于这个元老。看到矢音野三和这个即立过战功,又与自己顶头上司关系密切的人要闹僵,立即出面制止。他拍了拍木村厚厚的肩膀,诙谐地说:“木村君,矢音君是看你太富了,有些嫉妒。我们就要上前线了,仗打得可能要辛苦,除了粮弹以外,木村君可要给我们些好酒啊。”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目前海拉尔的一切机动车辆和畜力车辆,我已下令全部强行征用,对于圣战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木村一看小松原中将如此客气,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一辆摩托车疾驶而来,村田昌夫从车上跳下来,在尘土中匆匆跑来。
“报告师团长,那份文件找到了。”村田昌夫脸色很难看,立正向小松原报告。小松原听了一愣,与矢音野三对视了一下,默默告别木村大佐,上车向司令部驶去。村田昌夫的报告中对小松原的震动很大,除了参谋长矢音野三少将和作战处村田昌夫中佐,没有人明白这文件的含义。准确地说这是已经阵亡的骑兵联队长东八百藏中佐的战斗日志,是五月初继锡林陶拉盖地区发生日满军与蒙古冲突之后,日军和蒙军的第一次大规模战斗。战斗的结果是东八百藏的骑兵中队与十二辆重型装甲车全部被歼,山县武光大佐的第六十四联队遭受重创,狼狈退回东岸出发地。
蒙古共和国的骑兵第六师和第八师加上装甲营竟有如此战力,在没有重炮和坦克部队的支援下,竟然打得二十三师团的一个主力联队溃不成军,确实叫人震惊!
究竟是怎么回事,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必须弄清楚。东八百藏中佐一开始就歼灭了蒙古国骑兵第六师的师部,击毙师长沙日布少校,没想到接下来不到二十小时,在蒙军的反击下,东八百藏中佐全军覆灭。
这里最叫他担心的是向关东军司令部报捷的时候,报了喜却没有报忧,隐去了东八百藏中佐全军覆灭的情况。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清清楚楚记着一九三八年的张鼓峰冲突中,十九师团长尾高龟藏中将敢打敢拼,却隐瞒损失惨重的事实,迎合了国内军部的口味。虽然最终并没有捞到一点好处,反而从与苏军的分界线撤退了一千米,可仍然升了官,调到中国华北,就任驻济南十二军军长。
打了败仗还能升官,这叫知道内情的小松原十分吃惊,从这个事情他也猜测出陆军省及参谋本部高层人物的心理。别人能这样,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师团长,我们从本土到满洲,锡林陶拉盖的小规模战斗是第一场战斗,对东京和关东军司令部影响很重要。怎么上报?”矢音野三参谋长征求小松原的意见。
“战报上重点报告歼灭蒙古国骑兵第六师师部,击毙沙日布师长的经过。至于东八百藏中佐嘛……可以报阵亡,不过,不能报骑兵部队损失很大,更不能报被全歼!”小松原略略考虑了一会儿,果断地指示。
村田昌夫提着一只皮箱匆匆走进小松原的办公室,在师团长和参谋长焦急的目光中,打开了箱子,取出一本烟熏火燎后的日志。其右角烧焦了一部分,这正是前线搜索队在黑夜中,过河在战场上找到的东八百藏尸身上的日志。
三人对这这本日志默立了一会儿,便急切地翻开了它,东八百藏的手迹跃入眼帘。
东八百藏中佐:
五月二十七日,师团命令山县武光大佐的步兵联队和我部骑兵联队,从哈拉哈河和胡鲁斯台河汇流处,对巴尔其嘎尔高地和东侧的诺罗高地的蒙古队进攻。据兴安警备军获得的情报,蒙军在这一带部署了骑兵第六师,一千人,一个装甲车营,西岸的台地部署了一个炮兵阵地,加上一个机枪连和工兵连,总兵力在一千二百人左右。我们的任务是在苏军援兵还没有到来之前,用最短的时间和最快的速度消灭这一个骑兵师,占领这一地区。山县大佐认为对付蒙军一千人,不需要整个联队出动,决定以一个步兵大队,一个炮兵中队,一个装甲车中队,兴安北省警备军骑兵一个团,我部骑兵一个中队,第六十四联队部两百人,合计兵员两千六百人参加这次战斗。配备的火器是四一式山炮四门,三十七毫米速射炮四门,九二步兵炮四门,十三毫米机关炮五门,重装甲车十二辆。重机关枪十二挺,轻机关枪四十二挺。我们的兵力多出蒙古军一倍,武器精良,决定兵分两路,山县大佐带领主力步兵从正面进攻,我带领骑兵中队和装甲车队从甘珠尔庙迂回,越过蒙军阵地,从后面夹击蒙军。全军士气高涨,五月初与蒙军的战斗,可以看出蒙古队不堪一击,在皇军的打击下,必然溃不成军!

看到这里,矢音野三抬头说:“师团长,让骑兵和装甲车队组成的快速支队,从蒙古军背后夹击,在指挥上没有什么错误啊?”
“不错,是这样。”小松原在沉思中点点头,他在写如何同苏军作战的一书中,强调了正面进攻配置迂回包抄的战术。
村田昌夫默默翻到了下一页,三个人继续看下去。
东八百藏中佐: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部队到了离浮桥两公里左右的沙丘上,我在望远镜发现情况不对,东北侧的巴尔其嘎尔高地上有六七辆苏军的坦克出现,这是没有意料到的事情。这说明苏军的一部已经开到这里,而且这些坦克和步兵布署在蒙军阵地纵深内,山县大佐的正面进攻将会十分困难。眼下的情况让我也十分为难,按照计划在浮桥头与蒙军打响,苏军的坦克就会全力向我部进攻,在这沙丘地带,我部没有反坦克武器,抵挡不住坦克的冲击——没有时间考虑了。东面方向传来炮声,山县大佐已经发起了攻击,我不能犹豫了,下令向浮桥方向的蒙军进攻。
“师团长,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村田昌夫搓着两手,说:“情报失误呵,苏军的坦克和步兵一参战,麻烦就大了。山县大佐仅仅带去了一个步兵大队,东八百藏中佐也只带了一个骑兵中队。无论是兵员还是火器,我们都处于劣势呵!”
“是呵,大意,太大意了呵。”矢音野三也叹息着。
小松原中将铁青着脸,望了望唉声叹气的两个下属,以目示意,让他们继续看下去。
东八百藏中佐:
我只能命令骑兵和装甲车队展开队形,向蒙军阵地攻击前进。把我所看到的情况写下来,派一名骑兵给山县大佐送去。
部队攻击顺利,一座大沙丘上延伸出长长的天线,我看出是蒙军的指挥部,命令部队强攻,先消灭他们的指挥系统。
蒙军的警卫部队抵抗的很顽强,可惜人数太少,没有重武器,只有几挺重机枪。而东面的蒙军和西岸台地上的苏蒙军要赶到这里,需要一个小时时间。十二辆装甲车上的十三毫米机关炮和重机枪子弹,像泼水般地扫向敌人阵地,骑兵部队呈伞形冲上沙丘,蒙古军不断倒在枪弹和军刀之下。弥漫的硝烟之中,几名蒙军军官和士兵夹带着一名苏军军官拼死冲出了包围圈,一名蒙军士兵背着电台。沙丘顶上的蒙军机枪阵地在装甲车机关炮的轰击下,不到二十分钟死伤殆尽,蒙军骑兵第六师师长沙日布的尸体躺在沙坑中。
我命令一名下士官和副官立即把战报送给山县大佐和师团,带领部队立即向浮桥方向攻击前进。东面方向传来的激烈炮声真是令人不安,苏军的出现并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似乎感到了一点不详的预兆,也为山县大佐担心。
真的是活见鬼,接近浮桥的时候,我发现苏蒙军从三面向我包抄过来。大约有一个T130火焰喷射坦克十几辆,装甲车十二辆,一个机枪连和一千多名步骑兵。在这处毫无隐蔽的草原上,苏军坦克炮和装甲车上的45毫米加农炮弹,向我军猛烈射来。我们的装甲车被击毁几辆,骑兵在机关枪扫射中损失惨重,糟糕的是骑兵对着装甲兵实在是束手无策。部队立即混乱起来,我只能命令后撤,撤到沙丘地带,利用沙丘的制高点与苏蒙军对抗。
小松原中将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他是情报官出身,由于情报不准确所造成的失误,断送几百名精锐官兵,对他来讲是莫大的讽刺。但是他还是忿然说:“山县和东八百藏连通讯电台都没带,致使双方对战场的变化无法迅速通报,贻误战机。可恶!”
村田昌夫双脚一并,低首说:“师团长,做为作战处长,在甘珠尔庙审核这个作战任务时,我过于轻率,我有责任。”
“现在的问题不是责任的问题,空军的侦察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难道我们还能追究空军的责任吗?”矢音野三开口说道:“要说责任,我作为师团参谋长,责任更大。可关键的问题是这一仗的影响很大,我担心士气会低落下去,大战还没有开始,绝不能让畏惧苏军的情绪在部队漫延。另一方面,我们是不是对苏军的战力做一次新的分析?”
“关于这个问题以后讨论,现在还是看看东八百藏中佐还记下了什么。”小松原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三人又把目光集中在日志上。
东八百藏中佐:
中午,蒙军第六师的装甲车队赶到,立即参加对我军的攻击,在苏蒙军装甲部队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我们的十二辆重型装甲车全部被击毁,在起伏的沙丘中冒烟燃烧。全体骑兵都扔掉了战马,在沙丘上挖环形工事,以反坦克手雷和肉弹突击与苏军坦克对恃。灼热的太阳下,沙子热得烫人,我们只能强忍着高温,饥渴和疲劳与苏蒙军厮杀,派出去两批通讯兵,不知是否到了山县大佐那里。
几十辆坦克装甲车又轰隆隆冲了上来,步枪机枪无济于事,十几名充当肉弹的士兵抱着反坦克雷冲了上去。苏军的机枪像狂风一样扫来,十几名士兵倒了下去,只有两人与两辆坦克同归于尽。在阵地右侧有二十辆蒙军装甲车冲来,八名士兵在一个曹长带领下,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到装甲车下,几声巨响,四辆装甲车起火,蒙军的其它装甲车只好退了回去。这时苏军T130火焰喷射坦克从上风头冲来,一字排开,喷射着火焰前进。我军阵地上的草丛和灌木全部燃烧起来,浓浓的烈火和机枪子弹迫使肉弹无法攻击,我只能命令负了伤的书记官领四名伤兵,在浓烟的掩护下突围求援。
傍晚,一个意外的惊喜,六十四联队的浅间少尉带着他的小队来到了这里,他是在执行炸掉蒙军河上第二座浮桥的任务,中途迷了路,听到这里的枪炮声才赶到了这里。在我们死伤过半危急时刻,得到了一支八十人的队伍,我哪能不高兴呢。我向浅间少尉说明了情况,我们现在都成了步兵,在沙丘草原上想撤退都办不到了,会被苏蒙军的装甲部队歼灭在途中。
我命令浅间小队守卫右侧阵地,全军固守待援。
夜幕降临,苏军的探照灯在阵地上扫来扫去,指引着河西岸高台上的炮兵射击,炮弹在我军防御阵地上爆炸,把我军埋藏的反坦克地雷和弹药埋藏点炸毁。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士兵们在饥饿干渴和疲惫中又度过了一夜。
看到了这里,三人同时抬起头对视了一下,虽然谁也没有说什么,但从绝望的眼神里,仿佛异口同声说出:“完了。”
小松原中将沉重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一瞬间,从国内开拔时的那种雄心勃勃的气势,在如此惨不忍睹的失败面前一落千丈。他失神的眼睛求助似地望了望两名忠实的部下,神情中流露出困惑,狐疑,心有不甘的复杂心理,嘴巴干干蠕动几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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