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白冤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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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曹化淳来了,他给皇上带来了东厂番子们从街巷里弄到的一本叫做《漩声》的小册子。
两个朱由检一听说还有什么小册子,立刻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去看,但见小册子的开头写着:
大江之流,其石横出,斗水使怒,曰:矶为矶之处
其下,有迴流焉。曰:漩。舟楫弗戒,匪触于矶,即汨
于漩。与其汨于漩也,宁触于矶,犹可拯也;汨于漩,
不可拔也。杜工部曰:最能行,搬漩悄愤无险阻,吾乌
得此最能者。与之操舟楫而游者哉?其将问之水滨。
“这……这是什么意思?”两个朱由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问又同时自答:“看看吧。”
他们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再看第三遍,一个脸更红、一个脸更白,一个自觉更平静,一个显得更暴躁。
大殿里静悄悄的,《漩声》里一问一答的声音在两个朱由检的耳边响起来:“……客曰:‘袁崇焕固俨然督师也,固居然自任以复辽者也。辽不能复,而顾使敌直入蓟门,且京师也。而子谓非崇焕纵敌也,非其罪也,不通也。’
“答曰:‘客未睹所谓辽与蓟者也,辽之有督,亦犹乎蓟之有督也。崇焕辽督也,敌之来也,从三岔过河;从山海入关,崇焕其奚辞罪也?然而敌之来也,入大安、过龙井、破遵化也。蓟之与辽相去千余里,敌走蓟,而辽督是罪也,蓟之督也、抚也、镇与道也,何所从事也?且崇焕之疏曰:蓟门单弱,敌所窃窥。臣身在辽,辽无足虑。严饬蓟督,峻防固御,为今日急著。此固言之于敌未入半年前也。一疏不得,继以再疏三疏,乃旨下部科著议。三疏迄今犹可覆按也。言于半年前,而敌来于半年后。罪也?非罪也?使蓟之所以守蓟也,亦犹乎辽之所以守辽也,何至使敌入无人之国也?’”
这一个朱由检无言答对,他还依稀记得袁崇焕“蓟门堪忧”的奏折,是他自己疏忽了,不是这《漩声》提起,他倒早忘了。可现在想想,太晚了啊。
另一个朱由检怒气冲冲倒是想发火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蓟督、蓟抚、蓟镇、蓟道都是饭桶、都是蠢货,自己呢?
一问一答的声音似乎提高了许多:“客曰:‘深言者谓崇焕款敌者也,非御敌者也。揣款之不可得,冀以城下一盟,结五年之局也。敌之来,崇焕来之也。’
“答曰:‘噫嘻!为斯言者,客也?天下也?客为斯言,客愚也;天下为斯言,天下愚也。而崇焕之愚不至此也。城下之盟,列国事也,否则亦宋真宗事也。今中国何如国?而皇上何如主也?无论要以求盟必不得,即使要之而盟得也,款成也,敌退也,崇焕将归安也?果若是也,崇焕知为敌谋而不知为己谋也,愚不至此也。不但此也,崇焕自任复辽者五年也,戊辰之秋,己巳之冬,仅期也。复辽而不以兵也、马也则已也,复辽而必以兵与马也。辽之兵也何如兵?辽之马也何如马?即敌之避辽而趋蓟也,复避蓟而趋京也。敌之畏辽之兵之马也昭然也。
“浸假而进乎五年也,其兵、其马当复何如也?复辽而不以兵马则已也,复辽而亦以兵马也,崇焕不必若是亟亟也。然而款敌正不必为崇焕讳也,崇焕之言曰:敌以款愚我,我亦以款愚之也。盖兵,机也,非形也。形可得而言,机不可得而言也。故有形已然也,而机未必其然也。用机者莫善于用间也,用间者莫善于用反间也。款者,形也;所以款者,机也。敌之欲款者,间也;我因敌款而款之者,反间也。故款可言也,所以款者不可言也何也?款之为言缓也,所以缓彼而急我也。谓款之有害于兵也,愚也。’”
这一个朱由检原本脸已红得像关公,此时则更红,不知不觉间头也低了下来:原来这些极浅显的道理他还不懂,还天纵英明呢?还中兴之君呢?愚至于此尚且没有自知之明,这一次更要让群臣笑掉大牙了!
白脸的另一个朱由检又想发火了,可又觉得背后好像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便偷眼瞄了瞄身边红脸的朱由检,也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似的。
好在一问一答的声音又渐渐小了下来:“客曰:‘敌之欲走蓟门者非一日,而不敢者,毛文龙牵制之也。文龙杀而牵制废,而敌乃得逞焉于蓟也。何曰非崇焕罪也?’
“答曰:‘时之遇也,数合也。而谓毛文龙之故也,非也。敌固曾攻宁远于丙寅也;敌固曾围锦州于丁卯也。藉非崇焕死战死守,敌不逮己巳而始纵横于神京之下也。而文龙当日固居然岛上帅也,未闻其提一旅、渡一骑以牵制之使之不来也。乌在今日必其能牵制之而使不来也?客亦闻夫年来中国所议文龙乎?否也。曰虚兵也;曰冒饷也;曰假俘假捷以骗功骗赏也;且曰尾大也;曰鞭长也;曰一跋扈将军也。
“自武登抚相与争而去,欲得而甘心于文龙者,非一日也,非一人也。辱白简、挂弹章可数百计也。是左右诸大夫皆曰可杀,国人皆曰可杀也。其不杀也,非不杀也,不能杀也,不敢杀也。是故崇焕一杀之,而通国快然,皇上欣然,圣谕煌煌然也。其有一二不合者,私也,匪公也。及夫敌来适其时也,嚣然而起,曰:臣言不幸,至今日而中也。杀崇焕以报文龙也。其私言者私,其公言者亦忘焉其匪公也。’孰不知文龙有应得之罪也。”
这一个朱由检听着听着,不由想起了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钱家修、余大成们与梁廷栋们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那次争辩,尽管当时他没说谁是也没说谁非,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赞成杀毛的,所以才有他分别召见周延儒和温体仁后、决定再一次对袁崇焕隐忍不发而采取褒奖的态度。《漩声》所说“及夫敌来适其时,嚣然而起”者,不只是针对“一二”和袁崇焕不合者,恐怕也包括他这位当时的隐忍不发者。难道这又是自己错了?也成了“公言者亦忘焉其匪公”了吗?
另一个朱由检却不以为然: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彼时褒他是要用他,帐还记着呐;此时逮他要杀他是他冒犯了朕,已经到了算总帐的时候啦。管他是对是错、是是是非,保住朕的脸面保住朕的权威要紧,杀一个袁崇焕又何足道哉!

一问一答的声音慢慢地又提高了:“客曰:‘信如子言,袁崇焕非特无罪也,且有功也。’
“答曰:‘据崇焕今日不能无罪,按崇焕平日未尝无功也。’
“客曰:‘亦知敌人发难发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也。否也?’
“答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知所以战也。否也?’
“客曰:‘然也。而据崇焕于今日不能无罪也,其罪安在哉?’
“答曰:‘崇焕之罪,在崇焕驻蓟而使敌得越蓟而入京也。’
“客曰:‘然则崇焕之死宜也?’
“答曰:‘宜也。’
“客曰:‘崇焕宜死,而子复为呶呶不置,何也?’
“答曰:‘崇焕而死于失机也,宜也。崇焕而死于叛逆也,非宜也。予之呶呶不置,为其叛死也。昔予有言曰:今只请释崇焕以收辽兵,事平之后,定其功罪未晚也。语具《白冤疏》中也。而且议功之典,国典也;使过之法,军法也。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出严关。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城之垒、一堡之堞,崇焕手筑之也。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数百里而逃?弃城于千里而遁?敢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而战,翻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属也?崇焕之功未必不可议也。
“若夫崇焕之过,又未始不可使也。崇焕盖爱克厥威者也,崇焕盖轻于料敌者也。爱克厥威故不营兵于野,而幕兵于城也,敌乃得越蓟而西也。然而敌能避崇焕之坚于蓟也,而不能知崇焕乘其瑕于潞也。敌能反客为主,而不能反主为客也;而不能知崇焕反主为主、反客为客也。盖敌方乘崇焕之不能,得以潜越蓟西,蟠踞于潞,中断京师与崇焕首尾不相应。崇焕兵虽强,势不能缩地而顾京师。一面结营困潞;一面张势撼京。
“敌谓潞困而京可不俟攻也,不知崇焕之舍蓟而蹑其后也;不知崇焕且舍潞而绕其外也;不知崇焕业踞京而出其前也。是故高密店之遇侦也,诧以为袁督师之兵从天降也;是故广渠门之大战也,谓十五年来未尝有此劲敌也。于是乎魂销也;于是乎胆落也;于是乎不复逼京师而惟出没于海子、采囿之间,以观我动静也。使宽从数日,崇焕不待步兵后到,吾知其可不劳我兵而力遁也,宁独良乡、固安可保无虞也,即永平、滦州何至受其蹂躏若此惨也。而何天之不悔祸也?故曰:崇焕之过未始不可使也。’”
听着这义正辞严的答问,这一个朱由检心中似乎已稍生悔意,脸上也显出了些许的愧色。
可另一个朱由检却连连摆手阻止了这一个,声音低沉而且严厉:“你我为皇上者,岂能在臣下面前低头?”
客者的声音消失了,而答问者的声音更大了,他的话语震响在大殿里:“……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异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
这一个朱由检不得不想:袁崇焕就是这样不爱钱也不怕死的一大痴汉,就是一个任劳任怨不避嫌疑的特立独行之大英雄。能为朕守边者,不就是这样的大痴汉和大英雄吗?可如今,不爱钱又不怕死的大痴汉、任劳任怨不避嫌疑的大英雄已经不多了。朕对他的猜忌怕是太过分了……
另一个朱由检却说:“不!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承认你错了!一旦承认自己错了,那不就真成了戏台上的那个白脸曹操了吗?史书再给你记上一笔,你还算一个明君吗?……记住:大明靠的是周延儒温体仁这些文武百官,一个袁蛮子又算得了什么?”
答问者的话语依然在大殿里回旋:“……人或问:袁公者,何许人哉?用袁公自己的话说: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徒也。可也。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
这一个朱由检又在想:是啊,袁崇焕何止一大痴汉,还真是一个亡命徒呢,朕说过“守辽非得袁蛮子不可”,的确再难找到这样的人了!”
另一个朱由检却说:“建虏兵入犯京畿,京城危急,袁蛮子却只守不战,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他这是私通皇太极!他要逼你与建虏订立城下之盟!他要篡了你的皇位!……”
这一个朱由检说:“袁崇焕这样的人实在难得呀,就让他为朕守辽去吧。”
另一个朱由检立刻否定:“还让他私通皇太极?还让他通敌卖国纵敌入京?还让他篡了朕的位?没门!就让他作梦去吧!”
这一个朱由检说:“袁崇焕韬略夙娴,危疆允赖,是一个直臣、能臣,国人仰望,敌人敬畏,还是放了他吧。”
另一个朱由检马上就变了脸:“直臣?能臣?国人还仰望?敌人还敬畏?那把朕又给摆在什么位置上了?不!单就他一封信胜过朕的圣旨,就得杀了他!”
答问者的声音也消失了,大殿里似乎就不存在什么客者和答问者。
两个不同的朱由检自然而然就又合而为一了:“这不是向朕示威么?好啊,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蛮子,叫的什么屈?辩的什么冤,又想将朕置于何地?既不怕死,就成全了他吧!”
这一刻,合而为一的他似乎已近于发狂——在这个怕当白脸曹操的年轻皇上心里,已经认准了曹操的那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传朕旨意——快抓了这个姓程的秀才,把他和袁蛮子关在一起!让他们在大牢里作一对难兄难弟吧!”他那愤怒至极的吼声再一次震响在乾清宫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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