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白冤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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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里,朱由检高高坐在那张龙椅里,眯着双眼正在听太监王承恩念程本直的那本《白冤疏》:
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诛之罪。伏乞皇上,
骈斩臣头,以励忠臣,以成义士事。
窃惟忠无不信,诚不见疑,过听斯言,实为祸本,
宁独昔邹阳寒心于梁狱哉!即如今日皇上,特鉴袁崇焕
锦、宁战守两次殊功,起之田间,付以辽事,皇上任崇
焕者,千古无两;崇焕仰感信任之恩,特达之遇,矢心
誓口,有死无生,以期报皇上者,亦千古无两。
朱由检的脑海深处,突然出现了两个不同的朱由检:一个貌似庄重,另一个眼露凶光——
“好一个‘千古无两’啊!”这一个朱由检边听边想,这话说的还不错,朕不就是一个千古无两的中兴之君吗?群臣和百姓都还称颂朕天纵英武呢!
可另一个朱由检听着听着不高兴了:什么‘忠无不信’?什么‘诚不见疑’?肚子里喝了那么一点墨水,就抬出来一个叫什么邹阳的狗屁文人讽刺于朕,成何体统!一个小小的秀才,还想辩什么冤?
当兹兵氛孔棘,危急万分,群疑沸起,曾母投杼,
此臣蒿日痛心,不得不仰皇上痛哭而流涕也。夫以千里
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而且忍馁茹疲,
背城血战,则崇焕之心迹,与诸将之用命,这次概可知
矣。皇上一旦执崇焕而付之理,将将之微权,顾有神武
不测;而讹言流布,种种猜疑,其巷议街谈,不堪入耳
者,臣不必为崇焕辩。惟是,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
蓟者;有谓其住札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
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留城下,不肯尽力者。
此皆未以崇焕之入卫,与诸将之血战一详,而按之
耳。臣从崇焕,展转行间,情形悉备,请得冒万死,为
皇上陈之。以待斧钺之诛可也。
“袁崇焕‘千里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这程姓秀才说的也是实情,其言不虚——”这一个朱由检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又在想:那说袁崇焕“坐守辽东”呢,“纵敌入京”呢,“散遣援兵”呢,“逗留不战”呢,也听听他是如何“陈之”吧。
另一个朱由检依旧气愤难平:建虏兵临城下,让朕丢尽了颜面,这时候不把袁崇焕推出去,朕又该在群臣面前怎样地挽回一点面子?再说,以朕九五之尊,还要听他一个布衣百姓啰嗦什么?
盖崇焕自任复辽,殚精拮据,甫及期年,锦宁一带,
壁垒改观。正拟器械马匹,稍有头绪,决计渡河。惟虑
蓟门单弱,请宿重兵,已特疏言之,再疏催之。蒙皇上
发部著议,疏固犹在御前也!乃敌今日果自遵化突入,
不出崇焕所料。脱令蓟镇豫为戒严,堡堡锦州,城城宁
远,敌亦安得深入若尔?而大小城堡望风投降,遵抚不
能一日守城,遂至于斯,则何得谓崇焕之坐守辽东,任
其入蓟也?
至若崇焕,自十月二十八日,一闻蓟警,即檄调诸
辽将兵,赴急西援。躬统马步二万有奇,逐路置心,逐
城设守,戴星犯雪,于十一月初十日,驰至蓟州。计图
背捍神京,面拒敌众。十二日,即发前拨堵截于马升桥。
十三日,敌乃尽撤遵营,横扎于蓟之东南角。林木茂密,
山谷崎岖,两兵对垒,相持半日,不意宵循而西。则安
得谓崇焕驻扎蓟州,纵敌入京乎?
若夫诸路援兵,岂不知多多益善。然兵不练习,器
不坚利,望敌即逃,徒寒军心。故分之则可以壮声援,
合之未必可以作敌忾也。况乎回尤世威于昌平,陵寝巩
固;退侯世禄于三河,蓟有后应。京营素不习练,易为
摇撼;以满桂边兵,据护京城,万万可保无虞。此崇焕
千回万转之苦心也。以之罪崇焕,曰散遣援兵,不同堵
截,冤哉!
至谓其逗留城下,不背尽力者,尤为可痛!自敌逸

蓟入京,崇焕心焚胆裂,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
秣,间道飞抵郊外,方幸敌未近城,得以身翼神京。士
马疲敝,请休息城中,未蒙俞允,出营广渠门外,两相
鏖战。崇焕躬擐甲胄,以督后劲,自辰至申,转战十余
里,冲突十余合,竟至运河,血战殊劳。辽事以来,所
未多有此前月二十日也。至二十六日,又舍广渠门而左
安门,亦时有杀伤。惟是由蓟趋京,两昼夜疾行三百里,
随行营仅得马兵九千,步兵不能兼进。以故专俟步兵调
节器到,随地安营,然后尽力死战。初二、初三,计程
可至。不期初一日,再蒙皇上召对,崇焕奉有拿禁之旨
矣!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留乎?非逗留乎?可不问
而明矣!
“坐守辽东、纵敌入京、散遣援兵、逗留不战,这四条乃袁崇焕之罪,而程姓秀才所说,条条也都在理——”这一个朱由检听在心里,脸上也渐渐显现出愧色:朕错了,是朕冤枉了袁崇焕……
另一个朱由检则咬牙切齿道:“朕是皇上,有错吗?没有,从来没有!朕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哪还有再收回的道理?不收,决不收!”
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
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
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
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
一溃而散。
夫此关、宁数万之众,实皇上竭天下之物力,养之
千日,用之者一朝者也。今日因群疑而执崇焕,执崇焕
而轻弃数万习战敢死、屡用屡效之精锐,遂使敌骑纵横,
今日陷良乡,明日陷固安。虽援兵云集,谁复抗之?此
非群疑之误中,实敌间之密成;亦非崇焕之蒙冤,实天
下之不悔祸也。
“这程姓秀才说的也对,袁崇焕任劳任怨,来救朕驾,关宁兵将也的确是一支‘习战敢死、屡用屡效’的精锐之师,不可因逮治其主帅而轻弃呀!”这一个朱由检边听边想后悔了:敌我对垒,用间而除对方将帅者,自古以来不在少数,朕可不能中了敌人的用间之计……
“这是什么话!”另一个朱由检却狠力一拍桌子站起身,睁大了两眼吼叫道:“袁崇焕他‘烦’的什么?又‘热’什的么?……他任什么劳?又任什么怨?……谁曾谤?谁曾疑?……还啰嗦什么‘群疑之误中’?什么‘敌间之密成’?什么非呀实的?这不明明是在指责朕么?”
臣故不避斧钺,洒血泣陈。万恳皇上,天恩一垂,
群疑自解。俾崇焕出而收集诸辽兵将,如侯世禄、张鸿
功之例,戴罪立功。诸辽将之于崇焕,恩信相结,骨肉
弗逾,当必抱崇焕之冤,发崇焕之愤,感荷圣恩,踊跃
同袍。事平然后执三尺法,以定其功罪。崇焕虽死,目
瞑心甘。不然终疑莫释,天感难霁。则崇焕一出辽东,
此身首不拟付之沙场,即拟付之法市,争早晚不争死生,
崇焕筹之稔矣。
惟是,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
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
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
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况夫流
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门下者,窜匿殆尽。臣独
束身就戮,哀吁昊天,实为事至今日,非辽兵无能遏其
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
焕起见也。臣无任惶栗,待命之至。
当王承恩念完程本直的《白冤疏》时,两个朱由检都奇怪地不做声了:一个低着头作沉思状,另一个则昂首望着大殿的屋顶。王承恩双手捧着《白冤疏》,悄悄看着皇上一会儿脸红像关公、一会儿脸白像涂粉,一会儿静如止水、一会儿暴跳如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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