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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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廷再一次被惶恐、惊惧、慌乱笼罩起来,就象又一次掉进了冰窖里那样奇冷难耐、哆嗦不止;就象又一次陷进了泥塘里那样越陷越深、挣扎不得。
二月初,京师一带又是一连好几天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迷迷茫茫,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料峭凄厉的北风,萧条冷落的林木,冰封凝滞的湖水,静寂寒冷的街巷……北京城,处处都给人一种心慌意乱、奇冷难受的感觉。
北京城慌乱,慌乱里掩藏着不安;北京城奇冷,奇冷中隐伏着可怕。在官府衙门的签押房里、休息厅里,在官员私宅的书房里、客厅里,甚至在上朝议事的间歇里,胆战心惊的大官小吏们也都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北宋时女真人完颜阿骨打屡犯中原,气势汹汹地把宋朝皇帝逼到临安,直到被忽必烈灭亡后沉寂了两百多年,前些年努尔哈赤又崛起建州,野心勃勃犹如昔日之完颜阿骨打,今日又吞食辽东,大明已经三战三败,元气大伤,往后的局势那就更是不难推测了;有人说辽事日坏:一坏于清、抚,再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还有什么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则弃全辽而无局,退缩至山海关之后,便再也无退路可退了;有人说辽事可畏:在辽东当官的、带兵打仗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掰着指头数--带兵打仗死在辽东的总兵已有十四人,抚顺有张承荫,四路出师有杜松、刘铤、王宣、赵梦麟,开原有马林,沈阳有贺世贤、尤世功,浑河有童仲揆、陈策,辽阳有梁仲善、杨宗业,平阳桥有刘渠、祁秉忠;经略和巡抚呢,万历时全军覆没的经略杨镐、巡抚李维翰下狱论死,去年全军覆没的经略袁应泰自缢死、巡抚张铨被俘死,今年全军覆没的巡抚王化贞、经略熊廷弼虽然还没有回到京师,他们的下场怕也只能是下狱论死,殉职辽东的文武官员象副将啦、参将啦、游击啦,还有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啦,参政啦、参议啦、副使啦,还有佥事同知通判推官啦等等,数都数不过来……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数过来,数过去,终于数出来的这句话立时就在京城内外传了开去。
于是,不管是带过兵的还是没有带过兵的、不管是去过辽东的还是没有去过辽东的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人人心惊肉跳,个个面带愁容,唯恐自己和辽东沾上一点边,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弄到那个只有死路一条的鬼地方去。
官员们的议论很快就传遍了奇冷惊慌的北京城,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酒馆茶肆、客栈店铺……凡有人聚在一起,没有不议论鞑子兵的。
正阳门外的一家茶馆,这些日子生意特别红火,人来人往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二月二过后的一天傍晚,喝茶的人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有人说:鞑子兵人是铜人马是铁马、刀枪不入无人可敌,他们的辫子更厉害,有打油诗为证--"辫子盘脖颈、喝血要人命!谁想触霉头,撞见辫子兵!";有人说:杨镐败了、袁应泰败了,就是熊廷弼那么能干也败了,大明朝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去辽东了--"兵辽,死兵;官辽,死官"哪;有人说:要不了多久,山海关怕也要丢了,那里到京师也只有两三天的路程,辫子兵很快就要就杀进北京城来了……
一位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程秀才,那些带兵的将军,那些管将军的巡抚、总督、经略,也都害怕了?不敢打了?就这样听凭辫子兵杀到北京城来?老汉我良乡五里铺那老家不就要遭难了?"
年轻人二十二三岁年纪,当下站了起来:"杨老伯,不是都在说‘兵辽,死兵;官辽,死官‘吗?他们是让这话给吓趴下的!辽东都成了鬼门关喽,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是怕死鬼,不敢去了哇!"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喝了茶正往门口走的一位中年人停住了脚步,回头又走到那年轻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年轻人--大明天朝不怕死、敢去辽东和鞑子拼命的,不会没有人!"说罢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茶馆的大门。
中年人大约三十七八岁,中等偏下的身材,微黑的面庞,高直的鼻梁,颧骨稍凸,胡须稀疏。只有在他那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里,才不时地闪现着咄咄逼人的英气,即使是初次见面,也会给人一种干练、威严、刚烈和倔犟的印象。
他,就是上任不久的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祖籍广东东莞水南村,十四岁时随其父袁子鹏移居广西平南,后又落籍滕县白马圩。二十岁时,袁崇焕中举。十四年后,曾经三次落第的他终于考中了进士。可接着就有杨镐四路丧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一喜一忧的袁崇焕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县去做知县。就在邵武任上,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的他在忙于政务之暇,常与老校退卒议论辽东事。去年,又有袁应泰兵败沈、辽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忧愤交加,恨不能飞马辽东拼战疆场,和鞑子兵一决高下。"收复失土,还我河山"这八个字常常在他的心底唱响。
天启二年元月,袁崇焕到京述职,曾在御史侯恂处与之谈论边事,并由此而倍受赏识--侯恂上疏极力推荐袁崇焕:"见在朝觐邵武知县袁崇焕,英风伟略……必将成为朝廷栋梁……"
侯恂与其父其弟三人同朝为官,其父又名列东林,影响自是不同凡响。于是,正七品的前邵武知县袁崇焕被破格任用,擢升正六品的兵部职方主事。
升职之后,袁崇焕立时租了一套住处,并带信给还在邵武的母亲和妻子,要她们速速进京团聚。
可是,升职的喜悦在袁崇焕心头还没散去,王化贞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已传来。袁崇焕忧心忡忡,就象三年前他赴邵武知县任时的复杂心情一样。而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更加关注辽事、更加起早睡晚地研究兵戈战阵。
从茶馆出来,他默默地往回走,心中满怀着期待。他期待有一天能亲赴辽东抗击鞑虏、报效朝廷--人们的议论让他想了很多:辽东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关头!而那个程姓秀才的话更是重重敲击着他:大明真的没有人敢去辽东了么?
同样惊慌的内阁辅臣和兵部要员们却又束手无策。他们整日整日地会议对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张苦脸对着一张苦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再也商量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还是……还是……"几天过去了,兵部左待郎王在晋耐不住寂寞,终于吞吞吐吐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张鹤鸣和内阁辅臣们提出建议:"还是戒严吧……"
其实,这种只能增加人们恐慌情绪的无奈之举,有谁知道就是他们心中的首选之策呢?只是都不愿先开口罢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出头呢?去年辽、沈失守,朝廷首先采取的对策也是戒严,在人们心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事过之后,虽然也曾受到一些言官们的质疑,但到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现在,既然有人开头说出来了,而最后的审定又是皇上的事,于己都无关大碍了,所以会议诸人顿时也就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很快就决定出了这几天会议的第一个结果:北京城再一次戒严。
"明日上朝,再请旨定夺吧。"首辅叶向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各大员也都急急忙忙打轿回府,和自家人商议自家事去了:有的是上疏请准回乡养病、有的是遣送家人快快出城找一块安全的地方避难……
北京城戒严的圣旨颁布之日,九门再次昼夜关闭--年轻皇帝倒是感觉安全多了,然而其后果却更加坏了:人心更加慌了,文武百官更加怕了,城门口的车轿更加乱了,托门子走路子、送钱送物请城门官高抬贵手放出城的人更加多了,冰天雪地里的北京城更加显得奇冷难耐和惊恐不安了……

又是几天过去,王化贞、熊廷弼业已回到京师,内阁和兵部也就有了又一次的会议。不过,这只是一次决定失职者处分的会议,并不象前些天的会议那样难产,没有花多少功夫,辅臣们也没有费多少口舌,那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王化贞立逮入狱,熊廷弼革职听勘。
而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的兵部尚书张鹤鸣,非常适时地自请去职、到前方视师--这一聪明之举自然得到了辅臣们的默许,内阁和兵部调度失当的问题既然有了张鹤鸣当替罪羊,辅臣们也都心安理得、万事大吉了。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张鹤鸣去职的圣旨才宣布,一道难题紧接着也就来了:在此非常时期,谁来担当兵部尚书和辽东经略这两个非常之任呢?
又过了几天,总算有人想起了两个知兵的人:一个是孙承宗--孙承宗,字稚阳,高阳人,万历三十二年榜眼,曾任编修、左庶子、少詹事、礼部右侍郎等职,曾经当过当今皇上的日讲官,早年对兵事有过比较广而且深的研究,畅晓边事,尤其是辽东;另一个是王在晋,就是那个首先提出北京城再次戒严的兵部左待郎--王在晋,字明初,太仓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曾任中书舍人、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兵部左侍郎等职,平时谈兵眉飞色舞,像模像样地还是那么一回事。
总是显得忧心如焚的辅臣们很快就统一了意见,叶向高第一次迈着轻快的步子向乾清宫走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笑容可掬地将首辅叶向高迎进了乾清宫--他原是河间府肃宁县一个乡下无赖,欠人赌债被追讨无奈,愤而自阉,流落到京师。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却有智巧,为人圆滑,又善逢迎,入宫后先后谄事太监孙暹、魏朝,终于同客氏结交,并且踢开了魏朝作了客氏的对食。(对食也称菜户,是古代后宫中宦官和宫女结成对子、形同夫妻的一种戏称。他们虽然不能过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但在一起也是一种慰籍。在明代,这种情况很普遍。)此后,他又由客氏搭桥而为朱由校所宠,在朱由校登基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就凭着他的圆滑、阴狠、狡诈和无赖青云直上手眼通天,并和客氏狼狈为奸一步步掌握了后宫的大权。
年前,魏忠贤寻思小皇帝的木工手艺长进多了,所以又给他找到了一个手艺更高超的木匠,业已净身并留在御用监待机而进。他当然知道引见的时机,那就是在小皇帝春风一度、折腾够了的时候。他了解小皇帝的脾气,更清楚如何去献媚邀宠,这也正是魏忠贤的精明之处。
他其实早就在心里笑了:小皇帝自己把自己置身于他和客氏的股掌之上,紫禁城差不多已经成了他和客氏两个人的天下了。
这些日子,他又在盘算着外廷的事:眼下还是东林执政,东林的势力多少还占着上风,内阁有叶向高、韩爌辅政,而邹元标、**星、高攀龙等皆居大僚,左光斗、魏大中等又在言路,还有那个在"红丸""移宫"两案中立功扬名的杨涟……不过,万历时就和东林过不去的齐、楚、浙三党也已渐成合流之势,开始打起了非东林的旗子……
他反来复去地想着:党争已经露头了,自己该站在哪一方、又如何把握时机捞他一把,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偏东林?朝野舆论说他们大都是些正人君子,有着满不错的好名声,偏了他们,一定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只是……只是他们瞧不起自己;那就近非东林吧!虽说那些人声望大都不怎么样,可这些时日,他们正不断向自己送钱送物问寒问暖地献媚邀宠呢……当然喽,名声可不是拿钱就能买得到的,还是再等等、再看看吧,除非东林那帮人不识时务……
他已经差不多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但基础不稳、名声不好。面对广宁失守、人事更新这个机遇,他很想结交象叶首辅这样有学问有名望的正人君子,也很想在一班朝臣面前露露脸,但他却和叶首辅一样苦于对辽事一无所知。
从首辅那轻快的步态中,魏忠贤早就猜到了他们所共同面对的难题可能有了眉目。因此他也就格外殷勤地给首辅让座,又吩咐小太监服左右,这才去了后宫--那里,有特地为皇上新建造的木工房。
小皇帝还正在木工房里忙着呢,他是紫禁城里唯一没有惊慌没有痛苦的人,他过得很快活很得意。这些日子在魏忠贤新引进的木匠指点下,他的手艺又有飞快长进,他刚做成的一个小木偶惟妙惟肖,眼睛会眨,耳朵会动,嘴巴一张一合就象正在说话似的。
此刻,小皇帝正将小木偶拿在手里端详,魏忠贤来了。
"唉哟,活灵活现一个真人哪--"魏忠贤蹑手蹑脚走到小皇帝的身边,轻声赞赏着,"皇上,这可是天下第一木偶人,旷世难寻,无人能及的宝贝呢。"
"魏官儿,又有什么事啦?"小皇帝却不领情。
"启奏皇上,内阁首辅叶向高叶大人有紧急奏疏呈请圣裁。正在乾清宫候旨……"
"朕不是告诉过你么--"小皇帝连头也不抬,一边继续端详着小木偶,一边不经意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替朕去办,不要来打扰朕。"
"是,皇上。"
"那就快去办事吧――"小皇帝放下小木偶,又拿起了锯子,"朕不唤你,就不要来烦朕,可听清楚了?"
"是,皇上。"
刚走出木工房,魏忠贤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笑出声来了--这正是他所要的效果:不是皇上的皇上!这种效果今日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突然,他收住笑,想起了前几天决定王化贞、熊廷弼处分的那一次朝会--
朝会上,叶向高正在禀报内阁会议的一致意见。
"王化贞?熊廷弼?他们是谁?"朱由校懒散地坐在龙椅上,还没有听叶向高说完,就问道。
而在听了叶向高一番详细的解释之后,小皇帝这才似乎如梦方醒:"啊,朕知道了。"
可没过多久,他又突然问:"广宁?广宁怎么啦?那儿出什么事啦?"
"皇上,广宁……"叶向高吞吞吐吐禀报道,"广宁城丢掉了……让努酋给夺走了……"
"什么?广宁又丢了?"朱由校瞄了瞄大殿两边站着的文武大臣,虽然还是那种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不过总算还记得过去的一些事:"那个熊廷弼,去年大家都说他怎么能干怎么行的,可还只有半年多,咋又上疏要求逮他入狱?还有这个王……王化贞,不是说他‘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胡虏‘吗?不是说他手里还有十三万人马吗?咋回事,竟然给朕弄成了这般光景!"
看着小皇帝那模样,魏忠贤心里就好笑。
辽东的那些事,他现在还有印象,可要问问小皇帝,怕连辽阳、沈阳都还弄不大清楚呢!他也知道小皇帝并不在乎说他糊涂不糊涂,他只想玩只要玩,玩游戏、玩美人、玩客氏、玩木工活……总之只要随他的心思玩什么就成!给他说别的,那无疑全都是对牛弹琴。
"魏官儿,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替朕去办吧。"果然,那一次刚下朝,小皇帝就去了木工房,还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光这些木工活就够朕忙的了。"……
想到这里,魏忠贤停住了脚步。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当皇帝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能由着别人糊弄,得要自己拿主意。可当今这个小皇帝,不就是他手里的那个木偶么?真窝囊啊!如今咱家也算是当上了皇帝,那可不能走这个‘顽主‘的路,任由别人当木偶糊弄。无论什么事,一定要弄清楚整明白,不清楚不明白的还要耐心听他们讲说……"
于是,内阁关于兵部尚书和辽东经略的人选,在魏忠贤耐心听了叶向高的详细讲说后很快就得到了允准的旨意。
二月八日,先有一旨:
孙承宗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
三天之后,又有圣旨颁发:
孙承宗以阁臣掌部务。王在晋加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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