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明辽东三连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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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天雪地里的辽东一片银白,万般寂静;被厚厚冰层牢牢锁住的辽河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汹涌和喧嚣,卷曲了身子屈辱地躺在大地上不敢言声;孤零零蹲守在辽河西岸的西平堡更是让冰雪压得喘不过气来,它能做到的只能是紧闭了城门一脸惊恐又无奈地瞭望着对岸,早就僵直的身躯虽然总想挣扎但终归动也未动。
此时此刻,西平堡尚且不知:就在对岸远处它还看不到的地方,由金国汗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的八旗铁骑正往它这儿急速奔驰。
东门瓮城的城墙上,两名站岗的士兵缩着脖子背靠着城堞,胳肢窝里各夹了杆长枪,一个两眼望天、若有所思,另一个不停地搓手、哈气取暖。
好一阵功夫,搓手的士兵不搓了,却将两手袖在衣筒里,又扭头看了看同伴,道:"张大哥,怎么啦?又想家想亲人了吧?"
姓张的士兵答道:"是啊,王兄弟。大哥想家、想爹娘、想老婆、想儿子!自从河东被鞑子强占以后,我这心就一直揪着。前些日子有消息说鞍山也被鞑子屠了城,我更是牵肠挂肚--不知道家里那几间破屋还在不在?也不知道爹娘妻小还活没活?日思夜想,脑袋都想炸了、人也快要想疯了……"
王姓士兵随即一跺脚,气愤地说道:"国有难,家不幸。这狗日的鞑子兵破城屠城、进村洗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总有一天要他们血债血偿!"
姓张的士兵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心里倒真盼着能有这么一天,可谁知道能有吗?且不说远在北京城里的朝廷啦,就看看眼前广宁城里巡抚大人王化贞那副德行,看看他身边像鲍承先、高鸿中还有孙得功那些小人的作派,我这心里就已经凉了好几回啦!王兄弟,老哥我是不看了、不想了、也不再指望了--只说说你吧,家里可好?小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吧?"
王姓士兵一脸惊诧:"安稳?老百姓谁不想有个安稳的日子呀!可老天不想让你安稳,一场灾接着一场灾;官府也不想让你安稳,派饷一年比一年多。老百姓想活命都难哪,还能有什么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让刚刚爬上城楼的游动哨兵一阵惊呼给打断了:"鞑子兵来了!快点火,点火呀,向巡抚衙门发求援信号。"
远处,战马嘶鸣--数万八旗铁骑卷万千雪浪,挟雷霆之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呼啸而来。刹那间,已将西平堡团团围住,一如铁桶般水泄不通。
"速促那!哇--"(女真语:冲啊!杀!)
"速促那!哇--"
"哇--哇--"
在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中,数万金兵发起对西平堡的第一次攻城。
这是明·天启二年(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的正月二十,金国汗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西渡辽河,开始了他夺取河西重镇广宁城的第一步:拔掉环卫广宁的一只犄角--西平堡。
次日,努尔哈赤分兵在平阳桥围城打援,随即在沙岭最终击溃明总兵祁秉忠自闾阳、总兵刘渠自镇武、参将鲍承先、游击祖大寿、孙得功自广宁来援西平堡的三路援军。混战之中,祁秉忠、刘渠先后阵亡;祖大寿一军夺路走避觉华岛,鲍承先、孙得功等抱头鼠窜逃回广宁;三万明援军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溃兵在冰天雪地里四散逃奔,到处一片狼藉……
二十二日傍晚,西平堡守城主将副总兵罗一贯和参将黑云鹤先后战死,城堡被攻破。
鞑子兵们得意地狞笑着,又一次屠城开始了--西平堡的守城将士和老人孩子尽数被屠戮,家家遭劫,户户被抢,强壮男子没有被杀便被捉走为奴,年轻女子也分给鞑子兵成为他们发泄的工具。粮食、布匹被抢走了,房子被烧了,城堡被毁了……雪地里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破败景象。
二十四日,合兵一处的八旗铁骑已推进到广宁城下,早就吓破了胆的孙得功献城投降。参将鲍承先、高鸿中也先后降金,参政高邦佐等自刎殉难。
一直和辽东经略熊廷弼对着干的广宁巡抚王化贞,此时却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的心腹参将江朝栋好不容易抢了两峰骆驼,收拾了王化贞搜刮到的金银细软,又扶着他爬上骆驼,仓皇逃出了广宁城。
在大凌河,惊魂未定的王化贞得遇前来增援的熊廷弼。他滚下骆驼,跌跌撞撞地爬到熊廷弼面前,以袖遮面长跪不起,大哭道:"熊大人,我没脸再见你呀!"
只有五千兵马的熊廷弼愁眉不展无话可说,半年来得不到朝廷任何支持的他在这个时候的唯一选择,只能是尽自己全力保护着溃逃的败军和难民狼狈入关……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的第三场大战,结局和前两场大战一样:全军覆没!
面对努尔哈赤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所向无敌的八旗铁骑,面对每战必败的明军将帅士卒,如何不让人为之担忧呢?
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大明朝二十一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始亲政,就在他还沉迷在丝弦鼓乐的靡靡之音里、举着金杯醉眼朦胧地唱着五代蜀主王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的时候,建州左卫女真猛哥帖木儿的后代、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以父、祖所遗“十三副甲起兵”,又在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南征北战东杀西伐,一步一步完成了对建州三卫诸部、海西女真四部以及远在黑龙江、库页岛的东海女真大部的统一。
就在“酒、色、财、气”四病缠身的万历皇帝数十年懒于上朝理事、只是不断派出矿监税使为他收银子,终于弄得内库太实、外库太虚、民穷财尽、民乱蜂起的时候,努尔哈赤又完成了女真文字的新创和内务的整顿、并且成功地将他的军队从起兵时的十几人逐步扩展壮大到近六万的八旗铁骑。

而在万历皇帝常常陶醉于“福寿膏”那美妙愉悦有如神仙般生活的时候,雄心勃勃的努尔哈赤已经万事俱备、并且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的正月初一于赫图阿拉称汗、建国“金”、定年号为“天命”了。(据黄彰健著《努尔哈赤所建国号考》载:努尔哈赤建国,其国号凡五变:最初系称女直,旋改女真,又改建州,后又改后金,最后改称金。其改称后金,是万历四十七年已末三月;其改称金,则在天启元年辛酉。金之称谓,一直延续到皇太极天聪十年改金为清时为止——本书则概以金称之。)
天命三年(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郊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次日,金兵突袭攻占辽东重镇抚顺,守将王命印殉职,参将李永芳投降。接着,金兵又大败前来救援的明军,总兵张承荫、副总兵颇廷相战死,一万余兵将全军覆没。七月间,金兵又连破清河等十几座城堡,杀清河守城主将、总兵邹储贤。
“八百里加急”的快传军报接连递送到京,举朝震骇。(明代驿站的功能之一即传递官府公文,递送速度按照公文的缓急程度各有不同,一般是日行300里,紧急公文则有400里、600里,最紧急者为800里。“八百里加急”即以快马日行800里的速度递送公文。)明金之间大规模的冲突由此开始。
万历四十七年(金天命四年)二月,明辽东经略杨镐率军十万,四路出师向金开战。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首先在萨尔浒大败明军杜松,接着又大败马林和刘铤,从此声威大震。这一仗,明军总兵杜松、刘铤、杨宗业、副总兵王宣、赵梦麟、麻岩等文武将吏三百多、士卒四万五千多全部阵亡。紧接着,金兵又陷开原、铁岭,斩总兵马林。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开始的第一场大战,当杨镐全军覆没的军报“八百里加急”快传到京时,朝廷上下无不惶恐惊惧,京师内外更是地动山摇。
万历四十八年(金天命五年),更是大明立国以来最为荒谬的一年。
这一年,大明朝出现了两个年号、换了三个皇帝——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朱翊钧薨逝;九月一日,继位的泰昌皇帝朱常洛登基刚刚一个月,因为“一夜纳八美”被掏空了身子又误服“红丸”也撒手人寰、紧随其父而去;九月十六日,十七岁的朱由校懵懵懂懂中被推上龙椅,改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后为泰昌元年,以明年为天启元年,同时也开始了他那比其祖其父更加荒淫昏庸的历史。
天启元年(金天命六年)三月,努尔哈赤率八旗铁骑主动出击沈、辽。三月十二日、十三日,只用两天时间,金兵即攻陷沈阳,杀守城总兵尤世功、贺世贤,并击退明朝援军,杀总兵童仲揆、陈策、游击周敦吉等。三月十九日,金兵又一举占领辽东首府辽阳,杀总兵梁仲善、朱万良、姜弼。巡抚张铨被俘,不屈而死,经略袁应泰殉难,七万将士全军覆没,辽、沈周围七十多个城堡也随之尽归于金。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的第二场大战,损兵、折将、失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一日数封,更让人们怵目惊心,也更让朝野慌恐万分。
至此,辽阳以北、辽河以东,已无尺寸之地再为大明天朝所有了!
三年多来,对于越来越恶化的辽东局势,内阁首辅叶向高一直忧心忡忡,而最近半年则更是为辽东经、抚接二连三互相攻讦的奏折而苦恼万分。他知道,辽东经略熊廷弼去年八月才到山海关,手里只有五千兵马。上任伊始,掌握着辽东兵马实权的广宁巡抚王化贞就和熊廷弼对着干——熊廷弼主守,王化贞主战;熊廷弼上“三方布置策”,王化贞就上“三依靠方略”;熊廷弼说“轻举妄进不是奇功是奇祸”,王化贞则放言“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胡虏”,甚至许诺:“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
对此,叶向高却无法作出正确的选择。他是王化贞的座师,虽然清楚王化贞素不习兵、又好谩语,却更讨厌曾与东林为敌的熊廷弼——这个通晓边事知兵能干却宁折不弯清高孤傲的人。于是,有学问、有名望而对辽事一无所知的他,在对辽事一筹莫展之际,就只有和兵部尚书张鹤鸣一道,和群起攻诋熊廷弼的那些高官大员们站在一边,明里暗里一次又一次的支持着王化贞,也寄希望于王化贞。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又特别苦脑:“仲秋之月”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他天天都在企盼王化贞“一举荡平胡虏”,天天都在眼巴巴望着给他带来喜讯的“八百里加急”。可是,直到除夕之夜,他还是见不到王化贞辽东大捷的一封军报。
兵部尚书张鹤鸣呢,从接到“努酋十八日在辽阳誓师西进”的第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开始,就感到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果然,从那时开始,就有一封接一封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不断递送到兵部衙门、递送到他的手里,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也就随之跟踵而至。
正月二十六日入夜,一直呆在兵部后堂不敢回府的他又收到辽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军报。他想看又怕看,怕看又不得不看——当他战战兢兢地把军报拆开,刚看了一个开头,心里就已明白:广宁城陷,王化贞全军覆没……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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