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贼与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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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言之有理。”
“再说这三小子今日娶亲,实乃用强抢之。刘家伤心哭泣,刘女要死要活,又何喜之有?胡家在此地时时作恶,多由这个三小子所为,此为三孽。去年这个时候,老朽这个外甥又打主意要为这三小子买官,也不知请了哪路的尊神,还先后和两位朝廷大员挂上了勾——这两位大员呀,客官!一位叫阎鸣泰,另一位叫王永光。谁都知道他们俩的那些臭事,外号还响亮:一个叫‘煨蹄侍郎’,一个叫‘王八尚书’。他们俩都给一个大太监办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姓阎的煨了侍郎不久又煨到了总督。可是,也真奇了怪了:这先皇驾崩,改元了、换代了,新皇上登基了,那个大太监也死了,这两位大员连一点事也没有,还照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不?他们前些日子还有书信来,说再等些日子就给三小子的事办妥贴了呢。”
“这胡家庄远离京师,可老先生的消息还倒满灵通——连那‘煨蹄侍郎’‘王八尚书’的名号都一清二楚呢。”
“客官,外面情状,老朽原也知之不多。只是老朽这外甥目不识丁,凡是外间来书,多由老朽拆读,是以知之,至于‘煨蹄侍郎’和‘王八尚书’这两个名号,还是知府大人的幕僚有一次来胡家庄,喝多了酒,说给老朽听的——说来让客官见笑了。”
正说话间,有庄丁前来,说庄主请先生到前厅议事。
黄先生这才起身,向三人拱手道:“客官请自用,老朽去去就来。”
望着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袁崇焕想,这是一个可亲可敬可爱的老人,他笃信阴界、阳界、天堂、地狱,他为外甥父子作恶且劝戒而羞愧,他为老姐姐在阴界受罪且无能为力而痛苦——“这是一个陷在贼人窝里的一个大好人,也是这世上难得的一个大好人。”他在心里说。
程本直放下筷子,走到桌几旁,随手翻看桌上的一沓书扎。这些书扎大都是商家谈生意的,也有不少官员的,内中多是特托夤缘攀附者,程本直翻到尾后一扎,却是准安知府来的:
……前所言东镇刘家一案,业由睢宁县以其受聘礼
驳回,已无碍矣。而南街店铺邓氏借贷一案,庄丁催贷
殴伤其父以致于毙命,且有见证之何春林者,矢口不改,
恐将来难以移转。前日该县曾有密函来禀,已将何氏押
候,并在旬日内将该氏鸩却,以免疑碍……
程本直将此扎递与袁崇焕,袁崇焕看罢不觉大怒:“盗贼易捕而贪官难肃,真正可恶者还是这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贪脏枉法之徒!”
待老人回到书房时,三人已经离席,坐在一旁正在闲说话儿。
老人赶紧张罗着沏茶倒水,又唤人收拾了残席、铺床叠被。忙过之后,这才又过来敍话。

该换蜡烛了,老人又去拿了蜡烛来——换过之后才又说道:“客官,老朽适才已说过三孽,还有一孽,便是这今日落成之粮仓。刚刚唤老朽去前厅,原是本府知府大老爷、本县知县大老爷来贺喜的。唉,他们明面上说是贺喜,其实骨子里都是冲着粮仓来的!”
袁崇焕不解:“老先生,这胡家的粮仓又何以为这些大老爷们如此看重?”
老人忿忿言道:“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自打去秋旱灾之后,他们就计划在这胡家庄建新粮仓,又在城里扩建粮行、增开门面。都是由几位大老爷来此和老朽外甥谋划,由那三小子监工。这不,今日粮仓刚刚落成,今夜便有米谷运到,明日,又要转运到城里粮行卖出。他们正在商议今夜入仓和明日转运之事。知府大老爷还说,赈灾粮也就快运来了……”
袁崇焕明白了:今夜入仓之粮都由府县官仓运来,而几位大老爷,明日便从粮行堂而皇之地拿走银子了!
老人面带忧伤,继续说道:“两季欠收,今又有蝗,百姓遭殃啊。春荒时斗米才只三钱三文,入夏以后也就不断往上涨,到昨日已经是六钱五文之数了。有钱富户此时还买得起,一般人家已难以为继,但求活命也只好倾其所有。最苦者莫若穷苦百姓,家无貯粮,身无分文,能走的都离乡背井,走不动的只能饿以待毙。客官一路可曾看到这遍地新坟,那道旁饿殍,真是惨不忍睹哇!而最狠毒者,又莫若此等官府,既无顾忌之心,又无羞耻之念,一心只在难民身上发其横财,真个是天良丧尽啊!”
袁崇焕也发感慨:“官做贼,放胆盗官仓米粮,自是贪性难除。老先生,我之此说对么?”
老人感慨万千,愤然言道:“客官说得好!昨之为官,害民已甚,今之为贼,更以其胆色为虎为狼。廷堂之上有如此之官,山野林下有如此之贼,危哉也夫!官贼一体,贪盗并起,为害之烈,更甚于飞蝗百倍矣。”
夜深人静,只能听到庄院里不时响起的巡夜梆声,只能听到来来去去的车轮滚动声和人们轻声细气的吆喝声。
袁崇焕躺在床上,微闭双眼,却还在想着与老人的谈话,还在想着这些天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那些遮天蔽日的飞蝗,那些为非作歹的强贼,那些肆虐一方的贪官和污吏……都一齐涌上他的脑际:大明时至今日,竟是“遍地新坟,道旁饿殍”,竟是“官贼一体,贪盗并起,为害之烈,更甚于飞蝗百倍”……
朦胧之中,他似乎也听到了大明开国皇帝那威严却又无奈的叫骂声:“狗娘养的——误我大明者,汝等不肖子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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