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吏治之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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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省钱塘亦如是。我在天启五年到淅省主持乡试时,屡听人言:永乐年间,有松江华亭人氏叶宗人者,知钱塘县。宗人不仅勤于政事,而且为官清廉,很受按察使周新的赏识。一日,宗人外出,周新入其内室,见厨中只有腊鱼一裹、淹菜一坛。次日便如宗人共食,并用仪仗导引隆重送回这位清官廉吏,百姓呼之为‘钱塘一叶清’。成化年间,有苏州吴县人范希正知钱塘,有奸吏受贿,铸成冤案。范希正力平冤狱并治奸吏罪,不料奸吏反诬希正受贿,被逮。钱塘百姓八百多人为之鸣冤,这才被释还钱塘。正德年间,又有镇江丹徒人唐廷直任钱塘知县,不携妻、子
独与一书僮一仆从饭蔬豆羹以居。有内阉到福建监收贡茶,向所过州县索贿要钱,还扬言不办者死。至钱塘,廷直不理。内阉逼急时,廷直置棺木于大堂,指而告之诸阉:‘吾只求一死,金钱不可得也。’”
袁崇焕十分佩服这些清官好官,一边看着陈子壮又慢慢从窗口走回来,一边由衷称赞道:“难能可贵叶宗人、范希正、唐廷直,真清官廉吏也。”
陈子壮看了看袁崇焕,继续说道:“然而清风未长存。世人所忧者,始则严,继则宽,而后便一如摆设形同虚文也——嘉靖时,虽有海瑞刚直不阿、清正廉洁,但世风日下,已经难以为救,而到万历时,更是有律亦废、有法不依了。朝廷对官员的例行察考,一切又虚文从事,贪官污吏,何惧之有?张居正柄国,政绩斐然。虽然其功不可没,但无疑也不在廉吏之列:且不说他花在江陵和京城两处富丽堂皇的府第的钱来自何方,也不说在他死后被抄出的金银财宝多少,单说其家一次被大宦官冯保弄走的就有夜明珠九颗、珍珠簾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足以说明他就是一个大贪官了!
“最可叹又可笑者,倒是两袖清风之毕锵,万历初年告老还乡之时,因羞于缺金少银见之于乡里,就拣来砖石装箱充作富宦荣归。如此以贪墨为荣以清廉为耻,岂不悲哉也夫!
“自万历中叶以后,朝廷矿税征发频仍,增赋加役不断,各省、府、州县更是亦步亦趋,贪者理直气壮,廉者无地自容。以至于域内贪风四起,形同飞蝗,遮天蔽日,掠净吃光。大片河山已为如此漫天飞舞之大小贪官污吏所充斥,大明天朝又岂不危哉也夫——
“还拿钱塘来说,万历初年,即有‘门五两’县令。‘门五两’者,进其门非五两银而不能入也。此人本名门进忠,任三年未满,即升任杭州府通判,未几又迁至凤阳知府。万历三十年,又有盛清中知钱塘,时人称之为‘一千胜(盛)’。‘一千胜’者,纳银一千两,而官司胜也。和‘门五两’相比,‘一千胜’官运更是亨通,不到四年,便威风八面赴湖广按察使之任。到天启朝时,才刚有四载时间,钱塘县的父母官已换三任,尽皆阉宦私人,那眼睛只盯着每年的海塘夫银,也已是肥了,又何况词讼、加派和克扣!哪一个不是来时单人匹马、去时车载船装,又何止是万千之数呢?”

陈子壮停了下来,又看了看袁崇焕,接着又道:“元素兄,就钱塘小县而言,从‘一叶清’到‘门五两’和‘一千胜’,对大明天朝来说,从‘贪至六十两以上枭首示众、抄没家产’到‘脏已万千也照样升官’,不能不说二百多年来,纲纪之坏日甚一日、已经颓势难挽,大厦之将倾恐怕转瞬即至矣!”
“文忠兄,不比不知道,这一番比较,真正发人深省啊。不过——”袁崇焕当然认同陈子壮所说,也清楚他绝然不是危言耸听,但在心底总还存有些许的希望,“当今皇上登基不到半载,业已显现出新气象了……”
“是啊,当今皇上登基,除阉宦、平冤狱……也的确不同凡响。可是——”陈子壮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知元素兄想过没有:即使是神医,也难救病入膏肓之人;即使是良匠,也难扶千疮百孔之屋。唉……寺也曾经是好寺,却被那些癞头和尚给闹腾坏了,经也曾经是好经,也让那些歪嘴恶僧给念歪了。这也是一种大势啊,顺者昌、逆者亡。是不是?看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些一升再升大红大紫的势利小人,再看看那些做官清正为人刚直却一贬再贬甚至被罢被抓被杀的下场,不就全明白了?再说自古以来,当皇帝的说变脸就变脸,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啊。元素兄,你也曾走南闯北,你也曾博览群书,这些,不会不知道吧?所以,我只是劝你待立大功之日便是引退之时……”
“激流勇退,这也是罗浮道长对我的提醒啊。”袁崇焕不禁想起罗浮道长苦口婆心对他所说的那些,“谢谢文忠兄的再次提醒——我已对罗浮道长说了,辽东事毕,我将长住罗浮,与山林相伴直到终老——谢谢文忠兄了。”
“元素兄,我也打算这样:出山再入山。”陈子壮也说了自己的心事,“罢归之后,我也曾心灰意冷,直到去冲虚观时,也亦然不想出山。可回头来想想,也很惭愧:和元素兄热血心肠相比,上下高低自明。虽对时事依然悲观,更不愿随俗,但也不思自弃,愿学元素兄出而为国效力。不过我也知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尤其是元素兄你,只要再被召用,不愁不竭心尽力,所愁者就是在干了一番事业之后,不知道适时激流勇退!所以到端午聚会时,我还会提醒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入山归隐,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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