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访熊廷弼(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袁崇焕拱手一礼:"前辈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熊廷弼侃侃而谈:"十四年前,那已是万历三十六年,老夫受命巡按辽东。在那里,老夫不时感到在努尔哈赤治下的建州,有一种新东西在滋生、蔓延、发展和壮大。这种感觉累积到后来,常常使老夫忧虑得难以入眠。出于责任感,老夫曾多次上奏朝廷,直言:‘努酋为患,已经迫在眉睫……‘然而尽皆石沉大海,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十一年过去了,到万历四十七年,杨镐四路丧师,老夫受命经略辽东。还未出京,开原沦陷,朝廷以‘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要老夫火速赴任布置进剿收复事宜。
"可老夫刚出山海关,即闻铁岭又失、沈阳军民尽皆逃窜、辽阳人心惶惶。八月三日那天,老夫到达辽阳,正式就任辽东经略,并立即着手整顿边事。但是,此时的辽东,令老夫所见所闻已经是一个更难对付的情势。而努酋呢,则已统一了女真大部,并且建国称汗,眼见是日趋壮大了。未几,又传来他灭了叶赫的消息,更令老夫惊叹。唉--即便在是十一年前,老夫虽已看出他的为患,也还是将他低估了许多哇……"
"鞑虏如此气势汹汹,进剿收复怕是已经不大适宜了--"袁崇焕插话道,"看来只能改弦更张,以先守为上,是这样吧?前辈。"
"是啊!时移事异,变之宜矣。"熊廷弼同样看了袁崇焕一眼,又用手轻轻抚摸着他那花白的胡须,接着说:"老夫直觉进剿收复之策必得更改,于是斗胆上疏朝廷,请求改攻为守、待机恢复。谁知奏折送上,却遭到不少朝臣的激烈反对。好在,从不理朝政的先帝爷这一次总算开了金口,依了老夫所奏,这才使得老夫依着一个‘守‘字,将辽东这个残破的局面苦苦撑了一年多的时间。唉--虽然情势险恶,但只要照此施行,也许五年左右即可望收复全辽。
"不料先帝驾崩,事态即变。一个月后,泰昌帝也随先帝而去。而当今皇上登基,朝廷人事更是大变,东林人势起执政。老夫由于曾经得罪过东林,厄运也因此而来:先有人批评老夫只守不攻是‘养敌‘,继之又有人弹劾老夫‘出关逾年,毫无建树‘,接着就是更多人的群起而攻之,给老夫加上莫须有的所谓‘无谋者八,欺君者三‘、‘破坏辽东‘种种的罪名。其势汹汹,铺天盖地呀。老夫实在是无力招架,只有上疏自求罢斥,回乡种田去了。
"去年三月,袁应泰兵败沈、辽,朝廷又起用老夫。六月里,老夫到京,依照当时情势订‘三方布置策‘,开始朝臣们大都赞同,皇上也点了头。老夫想这一回总该能建功立业了,想不到老夫一到辽东,便又遭到巡抚王化贞的抵制。他在朝中有人,而朝中有人就好做官哪。渐渐地,凡老夫所说,即一概弃之不用,凡是王化贞所为,则尽皆称之上策。就连王化贞擅自派皮岛都司毛文龙袭取镇江,也经过他们渲染虚报被朝廷众多官员称之为‘奇功‘。
"其实,在三方兵力未集、各路援应都还没有作好准备的情况下,毛文龙的袭取镇江,恰恰破坏了三路并进的计划,又招致了努酋的疯狂报复,结果是城被血洗、民被屠戮、士气民心更低落。不要说明眼人和知情者,就是稍微有点头脑会想的人都很清楚:这哪里是‘奇功‘,简直就是‘奇祸‘呀!不只如此,王化贞还借此‘奇功‘上疏朝廷要求立即进兵。无奈之下,老夫也只有将镇江实情和王化贞的用兵错误奏报朝廷,谁知道所引起的竟是朝廷对老夫的无情指责。"
"前辈说的是啊。"袁崇焕深有同感道。
"唉,在辽东,老夫名为经略,却无其实啊--"熊廷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要人马没人马,要粮饷没粮饷,要器械没器械……辽东的十三万军马,全都在王化贞的掌握之中,老夫能指挥得动的只有出京时护行的五千京营士兵。而在朝廷之上,又尽都是称赞支持王化贞、丑诋排斥老夫的声音:王化贞要联络早就投降努酋的前抚顺守将李永芳,老夫说李永芳不可信,可朝廷偏偏就听王化贞的,说可信;王化贞要联络蒙古炒花、林丹汗诸部,老夫说炒花、林丹汗不可恃,可朝廷偏偏就听王化贞的,说可恃;王化贞妄言‘愿领兵六万,一举荡平胡虏‘,更是博得了满朝的喝彩声……

"就是这样,从毛文龙袭取镇江的所谓‘奇功‘,到王化贞‘一举荡平胡虏‘的一派胡言,终于换来了广宁全军覆没这样的‘奇祸‘,事实证明了老夫的断言无误,却也让老夫无可奈何地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穷途末路……"
红蜡烛快燃尽时,熊廷弼吩咐家人换了新蜡烛。
烛光照着熊廷弼那张刚毅的脸庞,袁崇焕仔细地听他继续说道:"往事不堪回首。时至今日,老夫闭门思过,方悟出其过之一乃老夫一上任就落入王化贞用心编造的网罗之中……前面有气势汹汹的强敌,是将士拼杀、马革裹尸的战场;背后又有布满的陷阱、张好的罗网在等着你,这是又一个你死我活的战场啊。老夫分身无术,只能是如此的下场了……唉--老夫宁愿喋血沙场、和努酋拼一个你死我活,也不愿受如此制肘、如此无休无止地与小人们唇斗舌战哪!"
听着熊廷弼的**述说,想着他这十几年来的曲折遭遇,望着他那花白的鬓发胡须和已经不堪重负的躯体,袁崇焕感慨万千。他突然又想起了崇福寺玄通大师关于忠臣、英雄的那些话语,特别是关于熊廷弼的那些话,顿时觉得心里沉甸甸地,虽然有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偌大的厅堂里静得出奇,两个人甚至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还是熊廷弼自己先打破了这种沉寂。他慢慢拨去红蜡烛上爆开的灯花,又静静地看了袁崇焕一番,轻声说道:"你还有要事相问,是不是?说吧,老夫尽自己所知回答你。"
袁崇焕激动地看了看熊廷弼,点点头,随即起身,取出怀中的一幅辽东地图,平铺在桌子上。他拿起蜡烛,一边在地图上指点比划着,一边和盘托出自己筑城宁远、铸就一条牢不可破的宁远防钱的初步构想。
讲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蜡烛,又向熊廷弼拱手施礼道:"前辈,请多指教。"
熊廷弼一面仔细地听着袁崇焕的陈述,一面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待袁崇焕陈述完毕,他又深思片刻,便朗声言道:"宁远,乃山海关通往辽、沈的河西走廊上的咽喉所在。广宁一战,我大明又失去了河西大片土地,辽东已成危局。然则,就今日情势而言,筑城宁远,铸就一条宁远防线,又可使我大明边防从山海关东移二百里之地。而且,守住了宁远,也就扼住了河西走廊的咽喉,进可攻,退可守。你说的一点不错--这样一来,辽东局面当可改观。所以说,守辽,即从宁远始;复辽,亦从宁远始。如此,你方才所说‘主守而后战‘的方略才算真正能够实行;倘能如此,老夫当年‘可望五年复辽‘之说,也许又有指望了啊!"
红蜡烛又快燃尽之时,袁崇焕含泪向熊廷弼告辞。
熊廷弼则长时间紧紧握着袁崇焕的双手,忧虑重重:"‘前车覆,后车诫。‘你此去前屯,既要应付日益强大的建虏,又要应付辽东已成败势的局面,已经够难夠难了!而到了将来--在你手握更多的权力时--恐怕也还会象老夫一样要应付朝廷上下百般制肘、说三道四的势力,那就更难更难了!虽说前途无量,可也是凶险无比。你……你可要千万千万注意,不可重蹈老夫的复辙啊!"
从熊府出来,天已经快要亮了。天上不时飘过团团浮云,使得挂在西天的一镰弯月时隐时现,原是满天的星斗也早已隐去了大半。
此刻,在袁崇焕的心里,苦甜酸辣搅在了一起,有满意、有喜悦、有气愤、有悲哀……熊廷弼的三赴辽东的曲折遭遇、玄通大师富有哲理的一番话语、宋世英一家的苦难、何可纲们真诚的诉说等等,也都一齐涌上了心头……
他牵着马边走边想、慢慢走过长长的街道和窄窄的小巷、走进了自己那个临时租住的家。
第二天一早,袁崇焕一家出门上路的时候,太阳刚开始露出笑脸。
蓦然,他想起自己书桌上写着"知其不可而为"和"尽其在我"的那两条座右铭。"既以此身许国,就要将自己的进退生死全都置之度外,知其可为,为之;知其不可为,亦为之;尽力而为,尽心而为。我袁崇焕只求无愧于大明,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也无愧于此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望着冉冉升起的一轮旭日,迎着绚丽多姿的漫天朝霞,袁崇焕和家人、友人、仆人一起踏上了前去山海关的大道。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